子瑜没答话,娇娇这一句叫她难免多想了些,她实在不懂行远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驾着马往前冲过去,前头虽说有娇娇替她开了道,但她越往前越发现,不大对劲。
就算是前头的攻势被挡住了,可照理来讲左右也该有人攻过来,她觉得商军即便软绵绵没什么士气,但应当不会蠢笨到任由人往自家门前冲。
再怎么讲,他们手上的长矛从马下刺过来还是绰绰有余,尤其她速度这般快,哪怕只是长矛尖勾到她身上,都能划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来。
但她绷紧了身子紧张许久,除去开始格开的一剑,往后就没碰见有人再凑过来,倒是娇娇左右格挡,看上去不大容易。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定睛往身旁看了看。
左边的不认得,但右边去她两丈远的那位驾马前行的仁兄,她仿佛是认识的。
如果她眼睛没花,那是行远身旁的白衣老兄其中之一。
她忽而明白了。
行远仍旧是一定要护她的安全,只是不知到底为了什么。
或许为了那一张图不出差错,或许是为了万一出现差错好拿她问罪么。
可那张图她从小就记得很清楚了,她晓得那图不会有差错,但他做事谨慎些也是好的,他如果不谨慎,倒不像行远了。
其实子瑜心里还有一种隐隐的不切实际的期待,或许为了她在行远身旁这几个月的时间,他有没有可能暂时放下贵族公子一贯的算计,只是为了她的安全,才派人在身旁跟着。
但她很快否决了,并且决意这一路上再不去想这些事情。
娇娇的长|枪此时已经挑破了不知多少人的喉咙,子瑜一路看下来,却觉得那些人不像是士兵。
他们并没有披着甲胄,甚至有些衣衫褴褛的人,简直像只罩了层布在身上,身子瘦得有些吓人,一层发黄的面皮耷拉在骨头上,两颊夸张地凹下去。
她想起了那只被她烤来吃掉的麻雀。
就在这时候娇娇的长|枪下面放过了一个人。
那人是跪在地上的,兵荒马乱的战场上,他竟然在冲娇娇磕头。
或许不只是在冲娇娇一人磕头,马匹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子瑜听见他一遍一遍念叨,“求求你,求求你……”
大约是在冲着所有人磕头。
她转回脸又往他看一看,斜里冲过来一匹马,躲闪不及,把他撞在地上,他于是又颤巍巍并且尽量快地再爬起来,拖着折了一半的胳膊还在磕头。
老爹曾经和她说过,除去跪天地跪鬼神,跪父母与人皇,其他人休想再受他跪拜,他看不起那些个到处送膝盖的软骨头,她一度也这样以为。
但如今看着那在尘嚣里长跪不起的人,子瑜忽的心里一酸,往漫天飞扬的黄沙尘土里洒了两滴热泪。
帝辛实在可恨。
这时再回过头往前看,仿佛看见了朝歌的影子。
牧野约在朝歌往南七十里地,武王的大军酣畅淋漓战了许久,从日出开始,到此时日头已过了最盛的时候。
约莫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日落了。
眼前瞧见的商军,就不再像之前那样,打眼望过去全是乌合之众。
他们披黑色甲胄骑宝马良驹,守在牧野去往朝歌的必经之道,数量虽说不多,但胜在精良。
子瑜认得这是帝辛的禁卫军,心里暗暗一喜。
禁卫军出,就相当于帝辛亮出了最后一张底牌。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会亮出底牌呢。
娇娇回头看过来,“公子说你想亲眼看见朝歌城破,你得跟我往中间去,不过中间恐怕要直面那些个禁卫军,你再小心一点,不要冲到最前。”
他驱马过来,和她并肩一道走。
武王的军队数量众多,她不能算是最先的一批,娇娇带着她慢慢往正中间的前方靠过去,那里正面向敌,广布戎车甲士,此前他们算是在军队右翼,要比中间更薄弱些。
靠近中部的战局要比在右翼激烈许多,厮杀呼喊之声越发震耳欲聋。
许是朝歌近在眼前,故而武王麾下一众诸侯将士这会儿已经杀红了眼,逮着披黑甲胄的就刀枪剑戟一顿乱砍,愣是把那一层厚重的甲胄戳得散珠乱线,又把里头的人不管不顾地挑下马去,长矛往下狠狠一顿,那人便没了声息。
禁卫军里除去回朝歌报信的,子瑜一眼看过去,十有八|九都像这样狼狈地死去。
到这里却不见有人求饶。
也极少见到有人趁乱想逃跑。
死得狼狈,但也有些风骨,也忠于君上。
娇娇在旁边叹了一句,“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可惜跟错了人。”
禁卫军算是帝辛城破亡国前的回光返照。
攻城锤已经一下一下撞在了城门上,地上有约莫十几个禁卫军拖着被砍得破破烂烂的甲胄,挪到了城门前。
仿佛是想伸手够到攻城锤,可显然以他们那或是断了腿或是断了手的一具和甲胄差不多破烂的身子,是远远够不着的。
城门在簌簌抖着,从上头落下大批大批的碎屑。
她看见禁卫军的其中一个张开双臂扑上前想去挡,却被攻城锤往城门上顶过去,约莫是拦腰折了,落下来的时候身子弯曲得有些诡异。
子瑜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死死盯着城门。
她一定要看见城破的那一瞬间。
终于那城门前后动摇起来,耳旁几乎所有人都在往那攻城锤喝着,“撞,撞,撞!”
那螳臂当车的禁卫军,终于被杀尽了。
朝歌的城门在晚霞的余晖下,也终于不堪重负地往里倒下了。
帝辛大势已去,殷商气数将尽。
子瑜回头再看,从牧野到朝歌,血流漂杵,尸横遍野,风把黄沙卷起,也一道卷起了浓重的血腥气。
残阳铺下的血红,仿佛是将天也割了一道骇人的伤口,淅淅沥沥的血淌满了山河。
她果真和娇娇说得一样,已经不再害怕了。
娇娇在旁边唤她,“公子还嘱咐我一句,要我带你去龙德殿。”
子瑜回头,他又道,“他那时候叫我和你讲一句话来着,不过我把原话给忘了,大概是他不仅要你亲眼看见朝歌城破,还要你亲眼见着帝辛付出代价,好像是为了他的叔叔报仇?”
他瞅过来,“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有叔叔死在帝辛手下。”
子瑜早已麻木的神思回过来些许,点了点头,提线木偶一样跟着娇娇离了大军往朝歌城里去。
行远不在龙德殿里,待她赶去的时候,龙德殿的那把藏着密道的龙椅已经挪开,那密道里头也翻上血腥味,直冲鼻腔,几乎要熏出她的眼泪来。
她站在密道前怔了一怔。
这血腥气是帝辛身旁暗卫的?还是行远带着的那一队人?
他说他在龙德殿里等,怎么这里见不着半个人影。
子瑜脑中轰一响,眼前花了花。
老爹讲过帝辛的暗卫如何厉害,尤其是几近疯狂的五尾玄鸟,当年在朝歌地下暗自流传的消息里,五尾玄鸟即便是啖生肉喝热血也是有的。
当下有些慌了神,回头往娇娇道,“他真是讲在龙德殿等?你没听错罢?”
娇娇摇了摇头,“我不会把这种事情听错。”
正有些六神无主的时候,外头似乎吵闹起来,子瑜慌不择路地奔出龙德殿去,瞧见不远处闪着火光,即便在如血的晚霞里依旧刺目,好像是鹿台。
那火势越来越大,旁边不晓得哪个高声叫了一句,“去鹿台!帝辛在鹿台!”
娇娇跟在她身后牵了马来,也扬声道,“公子会不会也在那里!”
子瑜匆忙把头点了一点,翻身上了马,眼盯住鹿台,口中轻叱一声,长鞭一甩,那马离了弦一般冲将出去。
视野一时动荡不安,鹿台的火光在眼里就轰轰烈烈烧成了一大团。
她终于在这一大团火的楼下,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行远正扶墙站着,抬首看鹿台。
旁边站着剩下的那一个白衣老兄,一身衣裳又变成了血红色。
她今日看到哪里都是这颜色,铺天盖地的全是血红色,深浅不一,有新有旧。
行远也看见了她,往她笑了一笑,指向鹿台。
子瑜沿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瞧见那上头火光里,一个左右挣扎嘶吼的人影。
帝辛。
她下了马,一步一步走到鹿台下,走到行远旁边。
行远道,“你看见了么,这是帝辛。”
她看见了,甚至她捧腹大笑出声,笑到有些喘不上气,两颊酸胀,笑得眼泪糊住了视线。
他不晓得旁人怎么看她,哪怕对面是帝辛,这般在旁人的痛苦面前狂笑出声,也实在不大符合正义之师的形象,但她这会儿什么都想不了了。
一股畅然之气贯穿全身,仿佛打通了她任督二脉,浑身舒爽,真好似个天上的神仙。
帝辛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
她的笑也渐渐弱下去,转而静静地看着鹿台上瘫软倒地的人影。
子瑜其实没见过帝辛。
或者小时候随老爹见过,但她也早就忘了。
行远见她安静下来,轻叹一口气,“大仇得报,有人笑有人哭,我倒没想到你是个笑出来的。”
她回头想答话,看见行远一身的血污,腹部的甲胄里正往外渗出血来。
“你那里。”她指一指,“受伤了?”
行远点一点头,这头刚点完,身子一歪,两眼一闭,就往后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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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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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朝歌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