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隗玉终于大发慈悲,给陆终衣服穿了。
脖子上的锁链也加了长度,将他的活动范围从床上扩大到了中堂。
陆终不肯再呆在床上,哪怕被迫做那档子事的时候也不愿去床上。
有阴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一旦他睡着,隗玉就会像附身灵一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他好像从来不需要睡觉,只要他一睁眼,就会发现隗玉在看他。
陆终觉得他八成是吃娑灵果吃坏了脑子。
于是,他也不睡了。
两个人像是熬鹰一样互相熬着彼此,谁也不肯先低头。
这日,陆终在床上破天荒地躺了一天,因为前一夜太狠了,他没能起得来床。
隗玉拎着一个烤过的黑薯回来,远远丢到床上。
陆终没什么胃口吃,但他还是爬起来强迫自己一口一口硬把那东西咽了下去。
期间,隗玉仍旧用阴沉沉的目光盯着他看,一袭红袍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陆终不想看他,低着头自己吃自己的。
吃到一半,手里的黑薯突然被他重重打飞。
陆终抬头瞪他,目露凶光。
隗玉从床幔上撕扯下一根布条,把他的眼睛蒙上,然后抓着他的手腕把人从床上提起来拉去窗边,狠狠压在窗边。
后背一阵又一阵的冲撞,硌得陆终胸口疼,他没惯着他,直接拧腰一拳把人打出去好远。
如果他能说话,大概会骂:“你他妈是发情的畜生吗?”
可惜,隗玉还是不让他说话。
隗玉刚才没有防备,被他重重打在下颚,这会儿颌骨要是要裂开一样。
但他没有还手。
两人僵持许久,隗玉走过来将人拽到桌边,按着他坐下。
又是一阵面无表情地对视。
等了好半天,陆终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起身慢慢挪回床上睡觉去了。
隗玉沉默着一个人坐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才离开。
从那之后,陆终很久没有再看见他。
每日有人把吃的放在门口,他自己去拿。
没人跟他说话,屋子里始终都是安静的,他感受不到时间流逝,他一点一点虚弱下去,有时甚至连床也下不来。
他不知道隗玉要把他关多久,会不会一直关到死?
他整夜整夜睡不着,白天偶尔眯一下,他会无声嘶吼,可总也听不见声音。
有一天,门外有人来送饭,他疯了一般扑上去,死死抓着对方的双臂,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他求着对方让他跟自己说说话,可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嗬嗬嗬嗬张着嘴巴做着口型。
对方似乎被他吓坏了,使劲去掰他的手,几乎要把他的手指掰断。
后来僵持了许久,陆终放他走了。
这天他没有吃东西,缩在黑黢黢的角落里蹲了一天。
不过第二天他又开始吃了,狼吞虎咽地吃,喉管被撑开,撑得生疼。
吃完,他坐在屋子门槛上发呆。
院子里有棵梨树,跟鬼渡的小院一样,这让他想起在鬼渡跟烛念抢肉吃的情形。
那会儿那肉香得要命,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
烛念一开始不让着他,后来慢慢的就开始让了,会把肉最多的留给他。
踹他也是,一开始下脚挺重的,后来就轻了。
他有点想烛念了。
在现实世界里,他常常独来独往,有个朋友,算是朋友吧,拳场老板,说得上两句话,给钱也不含糊。
他有多少存款来着?
好像上千万是有的,毕竟打拳打了十几二十年了,他又不怎么会花,全都存银行里吃利息。
也不知那些存款最后会便宜谁?
他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醒一会儿睡。
终于有一天,隗玉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花盆,花盆里有一棵肥嘟嘟绿油油的小草,叶子颤巍巍的,看着很精神。
隗玉俯下身,把花盆递给他。
陆终知道,隗玉在示弱,他想缓和两人的关系。
于是,下一秒他打翻了花盆,又站起来用脚将那棵小草碾烂,将花盆踢得远远的。
隗玉弯着腰,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陆终顺便也踹了他一脚,将人远远踹飞出去,重重砸到院中的那棵假梨树上。
他就这么冷眼瞧着,瞧隗玉狼狈地站起来,瞧着他眼神戚戚地看过来。
他脖子上拴着链子,站在屋檐下,屋檐黑沉沉地压下来,将他半个人埋进阴影里。
他在等隗玉走过来,等他跟自己动手,他想打架,想流血。
他恨透了像狗一样被拴住的日子。
可隗玉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擦了擦嘴角的血,默默地又走了。
再见到隗玉,是在三天后。
他浑身被鲜血浸透,脸颊上也染着血迹,整个人却是亢奋的。
他迈着七零八落的步子走到陆终跟前站定,说:“我去杀人了。”
陆终面无表情。
隗玉有些癫狂,语无伦次道:
“他们全都死无全尸,鬼城的人被吓坏了,他们都怕我。”
“你也该怕我,不对,你不怕我,你恨我。”
“你凭什么恨我。”
“我才是那个最应该恨你的人!”
这大概是他近来说话最多的一次。
陆终静静听着,其实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已经很瘦了,皮包骨头,链子磨着他的锁骨,磨得皮肉稀烂,白骨外露。
他感受不到疼,他垂着眼睛,安静地蹲坐在门边。
隗玉顿住,他似乎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已经不想再听他说话了。
他转身出去,不多时托着一份像是水煮肉的东西进来,又把陆终拖起来拽到桌边坐下,命令道:“吃。”
这在墟川可不多见,至少陆终没见过。
他机械地拿起来塞嘴里,也不管好吃不好吃。
待他吃得差不多了,隗玉才出声问他:“这碗心肺汤好吃么?”
“应该好吃的吧。”
“你这人没有心肝,多吃点或许能补回来。”
隗玉笑得尖锐,他弯着腰,问他:“等补回来以后能不能看我一眼?”
陆终愣住。
他一点一点抬头去看隗玉,见他的笑像是被绳子牵着嘴角平平拉开,冰冷又诡异。
两人对视。
隗玉给他解了疑惑,淡淡道:“当然是人的,不是人的吃了也没用吧。”
陆终胃里一抽,趴在桌上吐得昏天黑地。
那些咽下去的人肉像是粗赖赖的麻绳,捆着胃,从喉咙眼里往外拽,吐得他五脏六腑都快倒出来了。
当初在万鬼窟,他不愿吞噬生鬼,隗玉没有为难他,而是亲自带他去了渡厄湾。
如今变了,都变了。
陆终心里空茫茫的,他吐得难受,浑身都难受。
他伸手去拽隗玉的衣角,紧紧捏着不放。
把最开始的那个隗玉还给我,他不要现在的这个。
隗玉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掐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来,说:“以后你能吃的只有这个,直到你安分为止。”
陆终摇头,他不知道什么是安分?
是躺平任他艹叫安分,还是天天捧着他叫安分。
他拉住隗玉手臂,想让他解开封印,让自己说话。
隗玉看懂了。
可他只是甩开他的手,说:“你惯会骗人,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说话。”
陆终被他甩得摔在地上,手边是刚才被扫落的碎碗筷,汤汁洒了一地,腥气很足,熏得他眼眶泛红。
他嘴巴里还残留着胃液的酸涩感,但更让他介意的是,肚子里装着的肉。
他现在算什么?
人,鬼,还是吃人的怪物。
那一刻,陆终觉得自己被他杀死了。
作为人的那一部分,被他杀死了。
也是在那一瞬间,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没必要了不是么。
这样不死不休地耗着,他也烦了。
尤其是这种失去全部掌控的、任人羞辱的日子,没必要了。
想到这里,他拾起地上的筷子,对准自己的心脏,狠狠扎进去,半点余地都不留,直接扎了个对穿。
尖锐的疼痛瞬间席卷大脑,他眨眨眼,深吸一口气,把筷子拔出来,又狠狠扎了一遍。
隗玉的瞳孔急速收缩,他像是被吓到了,僵在原地,手脚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决绝地杀自己第二遍。
直到陆终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他才终于动了。
他直手直脚地走过来,单膝跪地,有些恍惚地一字一句地问:“你宁愿死也不肯留在我身边吗?”
陆终咧着嘴狠狠点头,他嘴巴里都是血,红彤彤的,像吃了一只怪物。
隗玉伸手去摸他的脸颊,被陆终歪头避开。
“我们两清了。”陆终用口型说。
说完,他把筷子从自己心口缓缓拔出来,特别潇洒地往旁边一丢,闭上眼等死亡降临。
心脉断了,鲜血开始大量喷涌,有一些溅到隗玉脸上,将他原本就侬丽的眉眼衬得越发鬼魅出尘。
他双膝跪下来,捧着陆终的头去吻他的嘴唇,一遍又一遍。
陆终喉管里嘶嘶出着气,体温在流失,隗玉一贯冰冷的双手此刻竟然有些暖和。
他眷恋地用脸颊蹭了蹭。
隗玉呆住。
他以为陆终改变主意了,以为他愿意留下。
可是下一瞬,陆终咽气了。
隗玉眼看着他咽的气。
他俯下身子去听他的心跳,那里很静很静,静得吓人。
他往上凑了凑,把头埋在陆终肩窝里,他躺下来,歪头去看他,见他瘦削凌厉的下颌线,笔挺的鼻子和苍白的嘴唇。
他靠紧一点,依偎着。
月光从窗棂跳进来,明亮的光线把两人的身影拓印在地上,一时分不清谁是谁。
直到陆终的身体开始消散。
隗玉笑出声,先是轻轻的,接着大笑,最后癫狂地笑。
嗬嗬,嗬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