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暖阳斜照,书页铺陈在窗台上,斑驳的光影跳跃其间,尘埃在微风中轻轻翻动,墨香与暖阳交织,一时岁月静好。
贺清蕴斜倚在躺椅上,惬意的翻阅着书籍,她神色悠悠,指尖轻抚着每一行文字,又似若有所思。
此时陆夕颜也刚好从前院忙完回来,望着她这副模样,一时不由起了好奇,轻轻挪步走到了她的身边,本想着吓她一跳,可当她突然把头凑过去时,却恰好与贺清蕴来了个对视。
“嗯?”
陆夕颜低头浅浅一笑,自然的靠在了她的肩膀上,轻声回道:“你在看什么呢?”
“在看《中庸》。”
“哦?”
陆夕颜下意识的望向了书里的内容,似是有些意外,几乎是脱口而出的问道:“怎么想起看这种书了?”
“不好吗?”
“不是……就是觉得有点太深沉了。”
贺清蕴忽的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崖底的那一番奇遇,想起了可爱的小安儿,还有徐嫂。
那时她可是答应了徐嫂,要给安儿讲书呢。
恰在此时,陆夕颜指了指那书上的一句话,她眉心微蹙,有些欲言又止。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那我给你讲讲吧。”
“我又不是不会。”
“哎呀……本来今日也是闲着,你就让我过一把瘾嘛。”
“怎么?你该不会是想去太学教书了?”
“太学可不收我这样的女学生。”
“可是我收呀,你快讲吧。”
陆夕颜挽起了贺清蕴的衣袖,靠在了她的身侧,模样乖巧的紧,她轻轻颔首,似乎很是期待。
“这句话呢,是说君子能在保持个体差异下与人和谐相处,而小人则表面上迎合他人而内心并不和谐……”
“那这句呢,贺司学?”
“君子不以修身为期,而美其为用也。”
“我不会,你给我讲讲。”
“你还有别人给你讲的时候呀?这句话呢,是说君子从不伪装自己的修养……”
一下午的时间倏尔过去,可两人还是意犹未尽,陆夕颜又是拉着她看了好久的书,直到日头西下,两人才开始收拾书册。
“今夜要不要留我家住?反正贺伯伯又不在家,我陪你怎么样?”
可贺清蕴却似乎有心事一般,昨夜她们争吵的话语还历历在目,一时之间,她竟分不清这究竟是真是假,亦或是自己幻听了。
看贺清蕴一副失了神的模样,陆夕颜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便忙的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
贺清蕴摇了摇头,终是什么也没说,刚想着要不要答应,可谁知,下一刻她说的话,倒更是让自己心下一震:
“正好今夜四月十六,咱们还可以一起在院中赏月呢。”
“你说什么?”
“啊?”
“今日几月初几?”
“四月十六呀。”
贺清蕴心下一动,脑海中忽的闪过一瞬回忆。四月十六,那不正是……
云秦的祈夜节吗?
自上次一别,她已许久未见到贺兰长信,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又被故国抛弃。这样的日子,他又会在哪里呢?
“今夜我就不留了,我有事,先走了。”
话毕,她几乎是想也不想,提起衣裙向外跑去。
黄昏渐沉,夕阳已下,天边渐渐浸染成一道火红的琥珀色,独留一弯明月在其间若隐若现,却恍恍惚惚寻觅不到身影。
他会在哪里呢?
皇宫已经下钥,更何况自己曾数次去文思居找他,可每次都是落空而归。
她望着那迷蒙天际,心上也似染了尘埃一般,一时陷入了迷惘。
少时自己与他初遇之时,便是在祈夜节那日。
可是那天的雨下的好大,大到吞没了少年幼小的身影,冷冷春雨之中,贺清蕴在宫中迷了路,却也恰好见到了他被宫人欺凌的模样。
那时自己不过是给了他几块糕点,便让他感动到瞬时落了泪。
他告诉自己,那日本是自己家乡的“祈夜节”,自己不过是想在宫里放几盏灯,给远方的家人们送上几句祈福。但独自一人身在异乡,却被宫人已“祸乱宫规”之罪处罚。
可偏偏是十年过去,他将要归国的时候,到头来,自己不过成了一颗弃子,而也是那曾经最为怀恋的故国,给予了自己致命一击。
问君何能尔,心似双丝网。
往事历历在目,她忽的恍然大悟,一时间竟急得忘记拦住马车,亦或是骑马而去,就这样向着远方跑去。
阳历六月初六,本是苍梧国人最忌讳外出的一夜,无他,只因十余年前,那场三国之争,便是从这夜开始。因而,今夜街上人流稀疏,商户也早早关了门,不过申时,城内便俨然一副宵禁只态。
可今夜对于贺兰长信而言,却是故国最为盛大的一场节日——祈夜节。
那时,家家户户都会点上一盏长明灯,来到长生河畔送灯祈愿,寓意着对新的一年的祝福。
可今夜,却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在这异国他乡踽踽独行。他甚至不知自己前路所在。
夜幕低垂,天色渐渐被月色笼罩,本是既望之日,可这月色却昏暗的紧,唯独那河畔上渐渐远去的河灯,在那漫无边际的黑夜之中隐隐泛着光亮。
可今夜,那河灯之中,又被寄予着怎样的“祈愿”呢?
清水河畔,幽幽夜色之下,那本该踽踽一人的身影旁,却无端的多了一丝光亮。
再度回首之时,他的身侧忽的多了几盏河灯,有人为他奉上了一副纸笔,一双星眸在黑夜中熠熠生光,来者风尘仆仆,可身上却似浸染了一层清辉一般,只单单望一眼,便让人觉得不真实的紧,甚至是恍若隔世。
他从未想过,在这样的夜色中,贺清蕴会找到自己,甚至是会顾念着,给自己带来几盏河灯。
仿若点亮的不是这河灯,而是那高高悬起的一轮明月。
“你怎么来了?”
“因为今夜是你们的祈夜节,更是你的生辰。”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前些日子也一直见不到你,思来想去,也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
贺兰长信长吁一口气,心下似被什么击中一般,久久难以回神,更是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可贺清蕴又能说些什么呢?
“前些日子……大殿上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嗯。”
“你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想过。”
可是还望旧故乡,长路漫浩浩。
“贺兰长信。”
“嗯?”
“不要再回云秦了。”
贺兰长信没有说话,只静静的望着她。
“回到苍梧吧,这里还是你的家。只要你想,这朝中总是有职位等着你的。”
是啊,他身为云秦质子,对这云秦一景一物,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山川河流,都无比熟悉。
而在这苍梧,他更是生活了十余年。若是他反了云秦,在这里为官,总比在夹缝中求生要好。
可他又何尝不知?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身为父皇独子,常常被母后教导,将来这江山终归是我的。而我亦是如此规训自己,时时刻刻,恪守储君之道,从不敢懈怠。”
“那时候人人都奉承我,说我有明君之范,将来会是一位英明的天子。”
贺清蕴没有说话,只静静的听他讲着。
“直到后来……父皇战死,诸侯虎视眈眈,母亲却无能为力。为了保护我,她只能从了二皇叔的“皇令”,将我送到了这里。”
“刚来那一年,我总想着,等母后解决了诸侯纷争,便会将我接回来。到那时,我仍是云秦太子。”
“可很久很久过去了,却仍是遥遥无期,我就在文思圆园里等啊等,甚至有时候,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哪国人,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那时没人照顾我,总有宫人苛待我,说我是蛮夷之人,不懂礼节,给我的,总是别人吃过的剩饭。渐渐的,我也就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我将自己随身之物当了,乞求他们给我换几两银子,亦或是换上一些好点的伙食。”
“后来我才从陛下口中得知,我母亲依旧是云秦国的皇后,可是那皇座上的人,从不止我一个。”
“所以你母亲……”
“良禽择木而栖,没什么不好的。”
“更何况,如此一来,既保住了我,又保全了她自己的地位。无论如何,二皇叔只会是摄政王,而他的孩子,也只会是世子。”
“……很可笑吧。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得如此境地。究竟是哪里错了呢?”
贺清蕴很想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父辈之间的争斗,本不应由他来承受。
可他是云秦人,更何况那日自己在望月楼得到的消息,分明不是这样的。
似哽咽在喉一般,她望着贺兰长信的眼神中,无端的划过几分闪烁。
贺兰长信却忽而低下了头,嘴角不自觉的染上几分苦涩,他倏的笑了。
“还是放灯吧。”
“很抱歉,今夜给你讲了很多扫兴的话。可是……”
“可是我无处可说,亦无处可去。”
贺清蕴接过了他手中的河灯,从那灯里面取出了一张纸条,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贺兰长信。”
“幼时我曾跟着锦书学习养蚕,那时我还小,总以为蚕结成蛹以后,那便是它一生的终结。”
“直到后来我才得知,其实它的生命本没结束,不过是人们为了从它身上取丝,才将它放入滚烫的开水,以切断它的生路。”
“可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总会有蚕蛹破茧成蝶,向阳而生。”
“这盏灯,是为了贺兰长信而放,若是长生天真的在上,就当是祈愿,亦是新生。”
盈盈月光之下,眼前人睫羽扑闪,原本与之对视的双眸却忽的换了目光,在这漫漫长夜之中,却是深不见底,总是望眼欲穿,却仍是让人捉摸不透。
“为什么……”
那声音细若蚊蝇,纵是细心如贺清蕴,似乎也难以察觉。
“嗯?”
“我是不是从未与你讲过长生天?”
“你讲吧,我听着呢。”
贺清蕴望着那河边远去的悠悠灯火,神色讳莫不明,但在听到身侧之人的话语后,仍是下意识的柔声回道。
“从前有一只狐狸,它为了能够得到吃食,和狼结拜为了兄弟……”
“但是后来,狼却已肉所剩不多为由,拒绝了狐狸的要求。”
“那他们两个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狐狸为了报复狼,骗他说山脚下人们的村落里,放着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狼听信了狐狸的话,偷偷跑进了村落里,想要将它偷走。”
“啊?”
“但是它被发现了,最后被乱棍打死。而狐狸也因此获得了狼的巢穴,过了个温暖舒适的冬天。”
他讲了很久很久,直到夜色渐深,直到就连河边那点点灯火,都渐渐远去无踪。
周身仿佛漆黑一片,贺清蕴看不明他的神色,亦是无处看透。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吧。”
一如那夜,他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前去望月楼,即使身上负着伤,也执着的来找自己。
可是这次,两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
东府闺房里,贺清蕴望着那日的纸条,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亦或是向谁去说,又或是谁能可信。
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明日再去那望月楼一趟。
望月楼身为天下第一楼,掌管天下机密要闻,想必还是能有所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