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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与吻 第1章 霉湿之地

作者:陈是之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1-31 10:58:21 来源:文学城

我说男人是形容嫣然鲜妍的蓝莓果,抬手一碾便有了香腻,酸涩又回味;是譬比寒冬高岩的雪松,笔挺永岁;是风月尤物,不失倜傥。

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单纯地想用甜言蜜语哄他开心。

可他骂我。

我不解,问他为什么骂我。

他说我喜欢的是男人,不是他。

我哑口无言,最后还是说了一句:

“你妹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哦,这是两句话噢。

(正文)

虽然言辞尖利,但是也只能说原谅我。人人困乏于理睬的街边五毛钱的故事总是会过分幸运地在你头上降临,而那时候,你才去抱怨人心的冷漠。

就比如现在。

粉白蔷薇缠绕的高栏铁门圈住了一群人模狗样的人。里面的人也很冷漠,没有人嘲笑,没有人言语,甚至没有人冷眼相对。

可连天上的云都为我们驻足,为我们降下甘霖。雷电噼里轰隆地响,终于为寂静的拜占庭式高楼添上一点声响,我突然间觉得,那荆棘缭绕的铁门就是监狱的铁栏,而我们才是获得新生、理应祝福的幸存者。

他们把我们放了出来。

铁门开开合合,他们又一次把自己关了起来。

而一大圈粉白蔷薇就是对他们的哀悼。

我那时八岁,许琦素拖着两只可以把我装进去的行李箱,而我推着一只比我矮一点的行李箱。

她拉着行李箱的样子就像她拉着我,而我推行李箱的模样就像我推着她。

大巴车的景色从高楼大厦到了低矮平房,我们从一个富人区走到了另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小镇,下车后,我们又从阴雨连绵走到天空见霁。

我不带任何思想地跟着她,仿佛她就是我永远的方向,她给予了我全盘的爱和无条件的爱。

好吧,其实我中途提出要她抱我。

不过她说:“吟招,你可以要求我给你依靠,给你庇护,但你脚下的路,必须自己走。”

我那一瞬间没有说话,但是莫名其妙的,之后我就不再像同龄人一样哭哭啼啼地,赖在街边打滚滚得满身灰地向长辈索要物什。而他们给这种情况赋予了一个名词,叫做长大。

一种形体与灵魂分离的成长。

可后来他们又说我有时候活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思想上的。

我还记得我妈只花了几天时间,就把住房和她的工作都找好了。

许琦素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居住的条件一点都不好,换句话说,可以说是差到透顶。

因潮湿而发霉的墙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霉黑了一大圈,中间的裂缝噼里啪啦地抖下一块块疼痛的乳胶漆。还有的地方因为潮湿霉青了一圈又一圈,淤青一样越长越绿,青苔一样越长越广。而厨房灶台和瓷砖覆满了又黄又粘的干涸油渍,活似疮口发了脓的模样。

奄奄一息又伤痕累累的整间屋子。

每天我都要经过那条狭窄阴冷的小巷,回到那伤痕的握手楼里——每逢雨后,小巷的水泥墙壁上布满是墨绿的苔藓和青灰的霉菌,它们肆意疯长,向四方攀岩,但也仅限于在低矮的角落里渡步,怎么也爬不出阴湿的墙角。住房的墙体漏水,滴落下来的水滴在水盆里,溅出水花,翻起了阵阵陈年的霉湿味。

岭南天地,无常的雨,暑热的霉湿。

而我在这片阴雨霉湿之地,渡过了难以数计的岁月。

当时的她还怕我睡不惯硬床板,就把她的行李箱翻得乱糟糟地,然后抖出她的那件又大又厚、光滑柔亮的人造皮草垫在我的小床上,我每天晚上都舒舒服服地枕在上面,任由它载着我驭入柔软的梦境——直到终于有一天那张皮草装不下我了。

之后她就把她那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包包,小的跟童装差不多的小背心,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全部托人转手了,把换得的钱全部存起来——她两个的行李箱里估计就是这些。

但是就是靠这些衣服,在别人看起来难熬非常的过渡期里,我们过得还算可以。

许琦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

有一天,我捧着半凉的白面馒头对她说,“你当初若是不生我,或者半路把我扔掉,你现在可以活得更好。”

她却放下了准备夹酸菜的筷子,说:“傻孩子,有了你也好,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第二次了,我也可以一直爱你一个人了。”

我有点感动,这女人好会说话。

行吧,不得不承认,我不是因为她会说话才感动的。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当模特了?”

她一撩她的乌黑的长直头发,颇为厌世的眼睛勾出上扬的趋势,眼下的泪痣为她增添了几分孤高,“我PTSD了,不想当了。”

“哦。”

我虽然哦了,但我好像只听懂了后半句。

***

原来的城中的高级私立小学肯定是读不起的了,她就就近找了一家。

新学校脚下的透水砖常常从中间裂开一条缝,然后里面的砖总是长了翅膀似的丢了,留下一个特立独行的底部,那透水功效是更强了。脑袋上叽叽呀呀的风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飞过来把自己手刃掉。教室的学生换了一轮又一轮,而课桌面的涂鸦也添了一届又一届。椅子断了腿似的摇摇晃晃,教室里总是回绕着它惨叫时咯咯哒哒的响声。

我那时候就明白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下课时饭堂里挤在一坨的乌黑发顶和残杯冷炙;是放学徒步走回家时,路过的那条堆满污水的露天臭渠上的嗡嗡蚊蝇;是动不动就冒出只掉了皮毛的野狗吠你的破败垃圾桶;是抬头就见的蓝天下花花绿绿的破洞打底衣物;是在南方没有除湿机的春天里,再次潮湿掉屑的乳胶漆墙皮。

也是家家户户传来的翻炒食物时嘈杂的铿铿锅勺声,是晚间端着椅子扯着蒲扇闲谈时的咔咔嗑瓜子声,是月上弦时老式风扇扇叶的呱哒转动声,是午夜时分里淫/秽的啊啊喘/息声。

肮脏,嘈杂,烦嚣。

沿着这个城市的边缘走,总会看到你从未真正理解过的世界。

我见惯了半夜十二点被人惊醒,隔壁,或者不知道是哪,有人带着一堆人马半夜乒铃乓啷拆迁似的砸房子。见惯了时不时男人的骂声中,掺杂着女人咬了舌头似的尖锐吃痛的喊叫。见惯了醉酒般无厘头的叫骂,与孩童做噩梦般锋利的尖喊。

这时候许琦素会把我拉到她自己的怀里——她的床不算大,也不软,她躺下也要蜷缩起腿。可她还是拉着我,捂住我的耳朵。

不过我还是能听得见,我醒了就很难再睡着,但若是当只土坑里的鸵鸟能让她安心些,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我见惯了半路有人把小孩放在某个小角落里,然后当走失儿童一了了之;见惯了有人操着家伙路过这条街,满臂刺青褪成难看的墨绿色,还自以为很酷;见过犬类、鼠类的尸体在垃圾桶引蛆招蝇,待了几个星期没人处理;见过一群刑警围在这里拉满橙黄警戒线,而我半天不能回家。

我其实也没有多伤心的,我脱离形体的成长让我闭上了嘴,阖上了眼,屏住了呼与吸,掩住了耳。

要是避退无果,那我只能淡漠。

不过,跟邻居不一样,许琦素总是把我的衣裳刷得很干净,灰了,掉色,也没关系,她还是洗。在这里,她也不说脏话。就是这些,倔强地彰显着她的不甘。

我有次坐在门前的走廊纳凉,以井底之蛙的视角望着那灰雾的天,忽然开口问站在门沿的许琦素,“你难过吗?”

许琦素其实不怎么喜欢笑,有时候语气也很冷淡——是那种夏日里,给你塞了一口清甜的水蜜桃冰块的冷淡。

这一点我可能随她,随了她的冷淡,水蜜桃可能在我八岁的时候就被我吃掉了。

她这回却笑着说,“难过啊,当然难过。”

“我难过红枣糕后无休止的苦药,难过灿烂烟火后漫漫长的黑夜……”

许琦素仰了仰头,灰雾色映入了她的眼底,“但我们每天睁开眼,都得在阳光下把自己拉扯成最现实的模样。不然的话,迎来的就是毒药和失明了。”

我那时没太听懂。

我迫切地想要听懂她的话。

但我知道,现实依旧是现实,他不会管你是多少岁,听懂还是没听懂,只要你没活到末世,没遇见奇景,该熬该过该面对的,依旧是一个又一个黑夜后的白昼,一个又一个白昼后的黑夜。

我依旧要每天冒着被人撞一跟头的风险踏过纷飞苍蝇铺就的水泥地,小心翼翼避开地上新鲜黏稠的痰液,迎接着楼下街坊说不清内里的感情的笑面——兴许是今天多挣了十多块钱的幸福,也许是麻木的寒暄……

又或许,是以笑的方式泣泪。

店铺门口的大型风扇吹出来的风硬乎乎的,总感觉被人使劲推着搡着,一丝凉意也没有。

也许是夏天本来就很烫人。

那时用肥大黝黑的手递给我们早餐的大婶,就扯着笑脸对我说:“孩子要多笑一点,笑一笑十年少!”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心的时候也要笑,但他们说笑是好的,你应该笑,那我就亦步亦趋地学着他们笑。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们说我笑起来更好看,和许琦素一样好看,许琦素真的很好看,那我就多笑一点,把她那份不开心的笑也笑完。

也就是在这个夏天,我和许琦素狼狈地搬了家,虽然地方还是那个阴雨霉湿之地,但总比先前那屋伤痕累累的屋舍好了些许。

碧摩蓝天为这里扣上了锅盖,蒸烤消毒着没有制冷机器庇护的陆地生物。我十年如一日地拐过陈旧的水泥台阶口,打开了那扇一推就唧呀作响的门。

我第一眼没有看见许琦素,看见的是位眉目形容深邃冷峻的男人。他穿着黑衬衫,袖口挽起,领口的几颗扣子松开。

他一见我眉宇间划过些许愕然,但马上就微微弯起他的双眼,像原本如刃斯立的巍峨雪山倏然消融崩塌。

他的唇齿微动,露出白瓷般的排齿,红舌轻弹,内里吐出的音节镶了磁石一般,无时无刻不吸引着人,让人的胸膛为之共振。

他朝我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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