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瑛本纪 第6章 第 6 章

蓝净揭下谢文瑛眼上白布。

光线入眼，有些刺痛，万千色彩从模糊到清晰，没人能看懂公主眼中情绪。

只见公主一开始有些发愣，眼眶有些发红，泪珠将落未落，后来慢慢笑开，那眼泪也仿佛从未出现过，了无痕迹。

她站起身，向蓝净行了一礼，“先生大恩，不知文瑛该如何才能报答。”

蓝净写道：“我确实有所求。”

谢文瑛有些讶异，但也是意料之中，杨一方如何能请得动神医？不是做了什么交易，就是蓝净本身也有所求。

“先生但说无妨，只要本宫能做到，必会竭尽全力。”

“我想找一个人。”蓝净从怀中拿出半块玉佩，“求公主帮我找到这玉佩另一半的主人，若她有事，请保她性命。”

谢文瑛接过玉佩，爽快答应，“好，本宫答应你。”

蓝净写：“多谢公主。”

笔落诺定，窗外，风吹枫落，红叶满地。

公主眼疾已好，蓝净告辞离开。

谢文瑛和杨一方站在门内相送，她认真问他：“真的不走吗？你也看到了，本宫这一生可能都迈不出长今阁这道大门了。你真的愿意一辈子陪本宫老死在这里吗？”

杨一方深情地说：“我愿意。”

“不后悔？”

“不后悔。”

“图什么呢？”

“图公主貌美。”

谢文瑛一笑，“貌美？本宫总有人老珠黄的一天。”

“但最起码现在公主很美丽，况且就算公主被幽禁，也是大夏的嫡长公主，我一个连糊口都勉强的泥瓦匠，能抱上公主这棵大树，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如何肯轻易舍弃？”杨一方哼了一声，“所以公主别想甩开我！”

谢文瑛点点头，往回走，“你终于说实话了，什么图本宫貌美？不过是想图本宫钱财罢了。”

杨一方绽开一个灿烂笑容，跟上前去，“世人皆有所图，我也是世人之一，不能免俗，但不论图什么，我对公主都是真心的。”

谢文瑛扯了扯嘴角，“真心？”

杨一方太过了解她，她从小在深宫长大，什么尔虞我诈没见过，她这种无心无情之人，最不相信的就是真心。

倒不如告诉她普通人心底最丑恶的贪念，更能让她信任。

“我少时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无奈母亲突然故去。嫡母凶恶，父亲荒唐无度，导致家道中落，最终病逝。父亲故去后，兄长当家，将我赶了出来。我便离开了家乡，来到了这京都，想某一个好出路，却终日饥不果腹。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一位老先生，他将一身泥瓦匠的本事传给了我，我这才在京都暂时生存了下来。”

杨一方突然一掀衣袍，双膝跪地，“当日突见公主，我确实存有小人之心，想得公主青睐，从此平步青云。”

他笑笑，“女子想攀高枝，男子也是一样的。就算是陪公主一辈子老死在这长今阁中，我也不想再回去过饥寒交迫的苦日子了。这便是我对公主永远不会变的真心。”

说罢，他虔诚地叩首在谢文瑛坠地的裙摆下。

谢文瑛抬起一只脚，踮起他俊美的脸，他修长的脖颈白皙脆弱，喉结微颤，尽在她脚下。

看着这张还不错的脸，谢文瑛笑了笑，“你这样的真心，倒也挺有趣，也算是一腔真心。”

她放下脚，收了笑，“做了本宫的人，以后就莫要再做偷鸡摸狗的事了，再让本宫抓到，就不是杖责这么简单了。”说罢扬长而去。

杨一方目送她走远，没忍住笑开了花，躺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听书听了三年习惯了，眼睛好了之后，谢文瑛也懒得自己看书，还是让纸砚继续给她读，但不知是哪一日，杨一方抢走了这个活计。

谢文瑛现在不需要别人教她写字了，杨一方毫无用武之地，只能想尽办法往公主面前凑。

纸砚也是识趣的，公主都未质疑此事，她少了个活，每日只需给公主弹弹小曲，也乐得清闲。

这日，杨一方正聚精会神地给公主读书。

坐在旁边拄着下巴听的公主突然走了神，突然伸手摸上了他的脸。

杨一方手中的书抖了一下，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谢文瑛恶劣心起，捏住他白净面颊，笑说：“怕什么？本宫只是奇怪你皮肤怎么这么好？”

杨一方吞咽了一下，心跳渐缓，目光复杂地转过头，“公主莫要取笑我了。”

“怎么是取笑呢？本宫是在夸你啊。”谢文瑛细细端详他的脸，“你应该感谢你这张脸，要不是这张脸，你以为本宫会留下你吗？你可要保护好你这张脸啊，若是划了丑了，不用你陪本宫一辈子，本宫会先不要你的。”摩挲玩后，略带侮辱地轻轻拍了拍他侧脸。

杨一方却毫无反应，反而眼睛发亮期待地问：“公主喜欢这张脸？”

“喜欢啊。”谢文瑛随口说。

杨一方开心笑起来，“那真是太好了，公主喜欢，就是我的荣幸。”

看着他的俊美笑脸，听着他的甜言蜜语，谢文瑛脸上笑着，心里却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自己的口味还是没变啊，还是喜欢这一款的。

她最初喜欢太傅卓云清，那是一个貌美却不苟言笑且高不可攀的高岭之花。

后来她有点喜欢北烈送来的质子姜南见了，他跟卓云清长着一张相似的脸，性格却天差地别，他病弱阴郁却格外黏人，曾经满心满眼都只有她。

现在这个杨一方，长着张跟他们俩一点也不一样的脸，却有一双跟他们很像的眼睛，性格呢，看起来是端方君子，却又为她偷鸡摸狗，好像只痴恋她一人。

他们仨看似不同，却又总有相似之处。

“公主在想什么？”杨一方突然凑近她，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谢文瑛很讨厌这样被人审视刺探，但她还是安奈下不悦，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反问：“你觉得本宫在想什么？”

“我的眼睛很像姜南见是吗？”

谢文瑛的恼火一下子窜上来，冷了脸，一杯茶泼了杨一方满脸。

她可以容许他试探她一次，绝不允许第二次。

她是真的生气了，往书房中间空地摔了茶杯，让杨一方滚过去，跪三天。

三天内，没去书房看过一次，此后杨一方再没在她面前提过一次姜南见。

杨一方失宠了三天，凌枝却在这三天内，再次捕获了公主的善良。

起因是谢文瑛往日看不见，憋闷太久，突发奇想想去后山看看景。

这一看，就看见了干苦力，挑水浇花的凌枝。

后山有一大片花田，面积不小，全是凌枝一个人在打理。

看着往日陪着她的娇俏小丫头，变成了如今村妇的样子，谢文瑛心里很不好受。

她还是对凌枝心软，让凌枝回到了她身边，继续当阁内大管家，和笔墨一起照顾她饮食起居。

再次回来的凌枝，有了些变化，比以前生疏有礼。

谢文瑛心情复杂，不知如何处理，只能顺其自然吧。

秋去冬来，当枫树干枯枫叶落光，当冬天第一场雪到来的时候，谢文瑛每年最难熬的日子来了。

幽禁不仅与世隔绝，往日的供养也几乎全都没了。

缺少炭火，人员不足，每到冬天，谢文瑛都会生一场风寒大病。

她都习惯了，但杨一方不可能习惯。

谢文瑛已经病了好几日了，每日缠绵病榻，咳嗽不止。

杨一方每日都带着小厮们去后山，砍很多柴火，让寝殿暖和起来，但收效甚微，内殿还是冷冰冰的。

白日还好一些，一到晚上则更加寒冷。

杨一方只好开始爬起了床，谢文瑛当然强烈拒绝，每次醒来都把他踹下去，让他滚出去，但在昏睡后，又贪恋热源自己往热源怀里钻。

一次两次，一日两日，时间长了，谢文瑛不再让他滚了，杨一方的上位之路就这样成功晋级了，单纯的升级成了热垫子。

公主在他怀中，他不敢乱动，只要一动，必吃巴掌。

听着公主轻缓均匀的呼吸，杨一方心里想，这样就很好了。

三年前，他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此刻还能抱着她一起入梦，已经是他偷来的幸福了。

有杨一方这个大火炉夜夜当热垫子，这个冬天过得很快，眨眼间到了年关。

每年年关，谢文瑛都会给下人们放年假，除夕日至上元节这些天，都不必待在长今阁，尽可回家探亲。

谢文瑛还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包，连外面的护卫们都有。

除夕夜，阁内只有谢文瑛，杨一方，凌枝，还有凌贵。

笔墨家路途遥远，无法回去，纸砚早已无家，便也都留了下来。

谢文瑛亲手包了饺子，大家围坐一桌，一起吃年夜饭共度除夕。

凌贵叔喝多了酒，给大家讲自己年轻时听说的奇闻轶事，凌枝则拉着笔墨纸砚话家常，把这俩拘谨的孩子也带的话多了起来。

一顿好像让大家变成了亲人，彼此和睦融洽，其乐融融。

知道自己在场，他们都拘束放不开，谢文瑛吃完就早早退了席，回了寝殿，抱着汤婆子倚窗观雪。

窗外一枝红梅开得正艳，眨眼间就被纷纷扬扬的雪花盖了满头。

一个雪球突然扑面而来，谢文瑛举袖抵挡，被打了满袖。

她抬眸去看，是杨一方，站在雪地中，手里捧着散雪，手被冻得通红，还在向她傻笑。

“公主！长今阁看不见京都除夕夜的璀璨烟花没关系，我给公主做一个就是。”

说罢双手向天空一扬，没飞上天不说，还撒了他自己满头满脸，但杨一方乐此不疲，扬了一捧又一捧雪，在红灯笼照耀下，好像真的是一场盛大的红色焰火。

“大傻子。”谢文瑛笑骂了一句，抓起窗边的雪，攥了个小球，朝他砸去，又扔过去一双刺绣棉手套，喊道：“杨一方，别放烟花了，给本宫做个雪人吧。”

“好嘞！”

鹅毛雪花纷纷洒洒，谢文瑛趴在窗边，安静地看杨一方一点一点给她做雪人。

先围一个胖墩墩大身子，再滚一个圆圆小脑袋，再找两颗黑卵石做眼睛，再去厨房拿来一个胡萝卜做鼻子，再在鼻子下面画一个微笑嘴巴，最后左右两边插上两把扑扇大扫帚。

大功告成！杨一方拍拍手，想回过头跟公主邀功。

一回头，公主已经倚在窗上睡着了，睡颜恬静美丽。

杨一方心中一动，摘下手套，小心翼翼放轻脚步走到窗边，轻轻拂去公主鬓边沾上的雪粒，然后关上了窗。

谢文瑛梦中，有片害羞的雪花偷吻了一下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