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寨楼的晚宴,在晚上六点准时开启。
几支探照灯从犄角处投射过来,把堂屋映得像白日一样。
小舅舅另邀了些朋友作陪,几个女眷忙不过来,所以干脆把湖上酒楼的大厨也请了上来。
堂屋里热火朝天,酒酣耳热。
客人们对兄弟两人极尽恭维和巴结,连带着筱影和她的男朋友也成了宴会的中心人物,她得体的周旋在人丛之中,落落大方,毫不怯场,享受着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纹清随意吃了几口便下了桌,一个人去阁楼上休息。
“纹清姐。”不知过了多久,纹清在迷蒙中被唤声惊醒,她转过头,正看到一个黑影伫立在楼角处。
她尖叫一声,随手抓起枕头就往前砸去。
那黑影闷哼一声,带了些委屈:“是我啊。”
“筱影?”
“嗯。”
纹清松懈下来,重新躺倒在床上,喘息不已。
灯光乍现。
筱影上得楼来,绕着阁楼转了一圈,她对老宅的记忆不深,所以囫囵看完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是站定在一面穿衣镜前,开始修补着自己的口红。
纹清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筱影手上的动作一顿,微微侧头:“纹清姐,上次让你考虑的事,你已经有答案了吧。”
“如果我不去,你会生我的气么?”纹清捋过耳际的碎发,透过镜面看向她。
筱影轻轻唔了一声,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她抿了抿唇,着意欣赏完镜中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这才转过身来,双手抱在胸前,微微躬身带了点调侃的口吻:“你要是后悔的话,已经晚了哦,我已经把你的调令申请交给人事部了。”
纹清不免动了气:“你为什么擅作主张呢,这一点都不尊重人。”
筱影满脸委屈,像是做了好事还被人责骂一样:“我专程打电话跟二姑说了这件事,她说她可以帮你做决定,还让我尽快把入职手续办理下来,我当然不敢拒绝。”
“所以?”纹清气到极点反倒笑出声来:“所以我得感谢你给我这个工作机会了。”
“你不用那么生气,如果你往后真的觉得待不下去,我再帮你调回原来的部门就是了,说到底我也是帮你,不领情就算了。”说完她便踩着高跟鞋,哐啷哐啷地下了楼。
纹清坐在床上怒气丛生又无可奈何,这场嘴仗还没开始打,她就彻底输了。
宴会至夜深还未散去,其间又来了几拨客人。
新的好酒好菜上桌,热闹的喧哗声周而复始。
女眷们都涌进了厢房中,围坐在床边的茶几前随意聊些家常话。
纹清独处的静谧被打破,迫不得已下了楼来。
她这一出现,正好成了话题人物。
大姨向来心直口快,甘愿做出头鸟,并不担心被小辈们记恨,似乎是家族血脉中的一种强势基因作祟,但这基因却没有显现在纹清身上。
“纹清,你也该交个男朋友了,别让你妈再担心。”
纹清靠立在柜子前,看着脚尖,笑而不语。
“你要结了婚,筱影才好谈婚论嫁啊。”
纹清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筱影谈婚论嫁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是家里的规矩,年纪小的不能比大的先出门,不然会婚姻不顺。”
纹清情不自禁的冷嗤了一声:“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东西,难不成我一辈子不结婚,筱影也不嫁了?”
大姨语塞,偏头向其他人使眼色。
母亲见一计不成,所幸豁出去了,顾不得在外人面前给纹清留面子,大声责骂着:“你最好就在筱影之前把事情订下来。”
纹清冷笑:“那找谁呢,是不是大街上随便薅一个就行?”
“如果你愿意,我不反对。”
“我愿意,你现在就出去找吧,不管你找谁来,我马上跟他领证。”
母女两人争锋相对,越说越激动,其他人见事态不好,赶紧上前相劝,但都一边倒的指责纹清不懂事。
舅母想来已经静候多时了,在这个当口,恰到好处的把话抛出来:“我手上倒有个好人选,不过我要是牵了线,可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随便推脱或者不了了之,除非别人不愿意,不然就要得罪人了。”
纹清转过头去,望着已经如墨般漆黑的窗景,咬牙隐忍着。
如果这样傲慢不逊的提议都能让母亲接受的话,她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屋子里一时静默,很久没有听到母亲的回应,纹清倒有些疑惑,她悄然看了过去。
恰就看到一双满是怒意和催促的眼睛。
纹清真恨不得大笑起来,原来这样的不公平条约,还需要她本人亲自欣然接受才行。
坐在楠木圈椅上刷着手机的筱影,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但那唇角隐含的笑意,却让人无法忽视。
这些人都是来看她笑话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稍有任性,母亲便会添油加醋的把她的忤逆事迹广而告之,每个人都认定她表面文静,背地里却刁蛮跋扈。
她本想自暴自弃的答应下来,然后用后半生的不幸福来惩罚母亲的逼迫,但现在她想通了,这样做实在太傻了。
看不起她的人,只会因为她过得不好而更加作践她。
舅母不是个坏人,她只是自认为自己是上层人,所以天然的对处于下位的人保持着施舍的姿态。像纹清母女这种事事有求于人的亲戚,很好的满足了她地位上的优越感。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纹清不介意再把自己的形像弄得更差一点,最好让她们往后都闻之色变,敬而远之。
想到这里,她毫不畏惧地看向母亲,大声而坚定的说:“我不答应。”
“你不答应,你想要什么样的?就凭你能找到什么样的好男人?”母亲气不可遏,抓起桌上的鲜花就砸了过来。
花瓣四处飞扬,淡淡的香气,像隔了夜的陈酿,让人觉得比初见时更显迷醉。
纹清在一刹那间,很是可怜这个声嘶力竭的女人。
她是家中的二女儿,一辈子没得到过什么疼爱,家中的姐弟都有自己的事业,并纷纷定居在了岭城,只有她被困守在这个小镇上,庸庸碌碌的挣扎着。
她把能扬眉吐气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可眼见她青春不在,且一事无成,怎么能不着急不痛苦呢?
“放心,我会找到更好的。”纹清耸了耸肩,故作轻松:“明天我就回岭城,不找到我就永远不回来了。”
舅母面子被驳,脸色很是难看:“反正我也尽了力了,是你不领情,往后可别说舅舅舅母不管事。”
纹清笑道:“不会,舅舅舅母还有筱影帮我够多了,我感激不尽。”
屋子里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几个客人借故去了外间。
外婆本在床上静躺,这时候坐起来,向纹清招了招手,唤她过去。
纹清依言走到床前,外婆捏着她的手:“你舅母也是为你好,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很高兴,只是我妈好像气得不行,外婆帮我劝劝吧。”纹清怕老人家因为担心动了病气,只得说点俏皮话打消她的顾虑。
母亲突然撂下话来:“你既然要走现在就走,有本事就别靠这里的任何人。”
纹清抿了抿嘴角,一直压在腹间的火越烧越烈,渐渐的窜到头上,就快冲体而出了。
“好啊,我现在就走。”说着她便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这下子外婆更焦急了,虎脸责骂:“妮儿,不许走,这里回湖上要走一个小时,路上黑漆漆的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纹清现在一腔热血护身自然什么都不怕,但怕婆伤心只能暂时忍耐下来。
三番五次都为了别人而撇下尊严,她不由得有点委屈,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还没有捂热就散了。
这里坐着的都是她的家人,却没有一个能给她带来温暖。
她坐在床边,低着头,心里杂乱无章,早知道今天就跟唐丽一起回岭城了,何必还多留几天,反倒惹了一身麻烦。
“纹清姐,待会儿坐我的车吧。”
纹清看着走到眼前的人,神情微显淡漠。她不能怪这人带来男朋友刺激了她本就神经脆弱的母亲,但工作的事又确实是她添的那把火:“不用了。”
“那你不会真的要走回湖上吧?”筱影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微撇,仿佛在嘲笑对方的荒谬:“别跟二姑置气了,她们就是管得太多,不过我妈说的那个人我知道,是我爸同事的儿子,人还是很不错的,你可以试着交往一下。”
“这么好的人,怎么没留给你呢?”纹清脱口而出,这话带着明显的敌意,恐怕是要得罪人了。
然而筱影却毫无所动,依旧笑容得宜,还尚有闲心开着玩笑:“这就是自由恋爱的错,让我痛失了一个好男人呀。”
手机响了起来,尖利的铃声,恰到好处的缓解了两个人之间对峙的紧张感。
纹清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你好。”
“我很好。”低沉而清冷的声音。
纹清僵硬的脸,落了一条缝隙:“你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事,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纹清骤然红了眼眶,没想到这个时候,能带给她些许暖意的就只有这个人了:“你要睡了么?”
“为什么这么问?”那边轻笑,带着朦胧的暧昧:“又想骗我去赴什么约会?”
纹清沉默稍时,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把她们的表情都记在眼里:“你来接我回岭城吧。”
“现在?”那边有些惊讶。
“怎么?”纹清淡淡出声,这本就试探,她也正处在随时后悔的边缘:“你不愿意?”
“我派辆车过来?”
“我要你过来。”这样强势的态度连纹清亦感到惊讶,难不成她基因里的劣根性开始显现了?
“好,但我可能会迟一些到。”那边虽怔,但很快冷静了下来。
“没关系,多久我都等你。”纹清软了口气。
谢荧笑得玩味:“纹清,你是开窍了么?”
纹清跺了跺脚,缓解痛麻的双腿:“算是吧。”
这倒换得对方沉默了,不明白她这突如其来的主动,潜藏着什么未知的隐密。
但感情本就是一场博弈,有来有回才好玩,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