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音何处 第9章 青云山

中秋早已过了，天气陡然转寒，但这一日的太阳却是极好，黄澄澄地挂在天边。

纪煌音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掀帘四望，目光所及之处是澄澈碧空辽远高阔，碧空之上是行行南飞的雁，碧空之下远山近树被层层染上深红金黄的色彩。一路水村山郭都屋舍俨然，路旁片片稻田竖起谷垛，在午后秋日下飞起点点绒绒稻絮，暖得人心上熨帖。

窗外一片秋日美景，车内小几上熏着调制的药香，雪松梅花的余味里有微微的药草清凉气，清浅温淡，一切都如此静谧安宁。

纪煌音前世见过太多哀鸿遍野的景象，再看这般宁静安详的画卷，心中不觉感慨。

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

前世最初的十几年间，她一直困于深宫，每日往外一望，只有朱墙碧瓦四方天空。

等到她终于离开了那座朱红牢笼，唯一想着的就是如何在硝烟四起的乱世里活下去，如何变强，如何拿到她想要的，何曾有半刻闲暇漫看云舒云卷？

后来天下大定，她的心愿都达成了，她什么都做到了。她想自己也无需再求什么，只要做好她的玄音阁‘小买卖’，肆意潇洒地过完余生也就够了。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上几天，她就离奇身亡，魂魄寄宿在玄玉玦中混混沌沌一百多年，终于能清醒一些的时候，就是清醒地看着自己曾经建立的一切如流沙般逝去。

现在上天安排她再得人身，再来一次，前世所求的安宁如此困难，这一世可否实现？

纪煌音不知道，但她愿意尽力去争取。

因是阁主出门游玩，不急着赶路，所以马车摇摇晃晃走得不徐不疾，间或停下来歇息赏景，待到傍晚一行人才抵达了山庄。

青云山庄建在青云山下一个山谷里，这里地处隐蔽，四周也没有村庄野店，若不仔细查找，旁人很难发现此处竟还有一座庄园。

马车踏着晚霞驶入林间的碎石子路，层层林叶拨开后，终于得见青云山庄的石青门坊。

因为败家徒孙从没来过此处，是以祖师大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山庄。

她来之前已查过阁中记档，才知此处是二代阁主——也就是枝荷，专为祭拜她而修建的一处祭堂。后代的阁主机缘巧合之下，又在此处发现有一眼极难得的上品温泉，还有一条软玉玉脉，于是便就着祭堂又扩建了许多，渐成山庄的规格。

祖师大人在得知这些来龙去脉后，止不住摇头。

这样好的一座山庄，竟要被败家徒孙用来追男人，要不是自己重生过来力挽狂澜，这地方岂不是要白白浪费在那晦气的东方问渊手中？

此刻的祖师大人在庄内收拾停当，正舒舒服服地泡在软玉温泉池中，只觉得在车上颠簸了一天的身体被泡得筋骨舒展，疲惫一扫而空。

这座软玉温泉汤池足有二十见方，浴池全是莹润的软玉铺成，池中泉水汩汩而出，在深秋夜晚暖意十足。

纪煌音一入池中，便觉出此泉性质温厚滋养，再配上温润难得的软玉，实在是温养经脉、驱寒养身的上品温泉池。她又一次庆幸还好东方问渊没收，不然的话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想起这位一身奔丧打扮的白衣公子，祖师大人又回忆起自己在玄玉玦中的所见所闻。

她在玄玉玦中清醒的那两年，亲眼见证了败家徒孙的败家历史，虽说她那徒孙本来秉性就欠佳，但导致她更快一步丧心病狂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林妍静，一个就是东方问渊。

因为林妍静，败家徒孙惹上了在武林中颇有号召力的新秀韩少磊。

因为东方问渊，败家徒孙和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邪魔歪道清源教挂上了关系。

当时《啸风剑法》交易过后，林妍静因为付不起报酬而被玄音阁追杀。林妍静本来是个娇蛮性子，虽不占理也没什么武功，但面对玄音阁时却半点没有惧色，在败家徒孙面前说话也是毫不客气，败家徒孙那脾气自然容不下她。

不过林妍静能惹得败家徒孙一直派人追杀，一半的原因是归于她那张管不住的嘴，另一半原因则要归于东方问渊对她的情意。

败家徒孙对东方问渊可谓一见钟情，她见到东方问渊只对林妍静一人在意，对自己却是各种不屑厌恶，自然是又恨又妒。有一回这徒孙也不知是察觉了什么，突然间开始疯狂修炼天心正法，可她太过急功近利，又没有参透心法中的诀窍，以致于经脉错乱，差点走火入魔，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的事让她身体武功更加不济。就在她走投无路之时，有一个自称是清源教教主的人找上了玄音阁，声称可以让她在短时间内功力大涨，不仅如此，他还答应与玄音阁联手，扶持如几如散沙的玄音阁重振威望。

那清源教增功之法，是以童男童女之血入药练功。当时败家徒孙别无他法，便犹豫着答应试试效果，哪知一试之下灵验非凡，不过月余就让她功力大涨，而玄音阁也因为有清源教介入起死回生，短时间内实力大涨。

别人或许不懂，可祖师大人心里却很明白，天心正法本是极其清正玄妙的上等武学，于内力一道上的修炼用的都是正道法门，绝非取巧就可速成。

她当年能学至大成，除了有那道人亲自指点，还因她精通医毒两道，练功时清楚身体每一次经脉运行的细微变化，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打通气脉，从完全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变成武功深不可测的玄音阁主，可即便如此她也用了三年时间。

她那徒孙本就对修炼法门了解不够，每次强行冲关都是以内里气血为载体，久而久之底子被掏空，再想往上走无异于是痴人说梦，而以童男童女之血辅以清源教的药物加强体制更是无稽之谈，那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清源教教主分明是在故意诓骗她那徒孙。

她当时一眼看出这方法其实就是在用霸道的药催动命门之火，更兼用了古怪的心法催逼内力，虽然短时间效果奇佳，但是过后会却造成气血逆行，甚至于神思混乱。

败家徒孙一旦半疯半傻，便更是方便了清源教趁机介入玄音阁的玄音暗网，并将各类产业收入囊中，还能以此给玄音阁扣上邪魔歪道危害武林的帽子，以至于玄音阁最后会被武林声讨，败家徒孙会被围攻自绝于密室。

那三个灾星不是好惹的，而清源教也绝非善类。

玄音阁亦正亦邪，从来是黑白两道的生意都做。不过玄音阁虽不算什么名门正派，但基本的道义还是讲的，一向也不轻易和哪个门派结仇怨。清源教是后面两年突然冒尖出来的组织，会花这样大的力气算计玄音阁最后就是为了得到它的整个暗网组织。

暗网是祖师大人费了极大心血组建而成，后代枝荷也是依照她的计划继续完善各地暗桩，这几乎是她二人为玄音阁打下的坚实基业，是以能够百年不败。如今虽然有大大小小的问题，产业也缩水许多，但只要基本的架构仍在，玄音阁就能正常运转永远在江湖上有不可替代的位置，这也是为什么她重生之后只花了几个月时间就能再唤回玄音阁生机的原因。

难道清源教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成为第二个玄音阁？

祖师大人泡在温润的泉水中，将她在玄玉玦中见到的一切又细细思索了一遍，却仍旧觉得此事并非那么简单。不过有一点她很肯定，如果清源教真是要打玄音阁的主意，那么不管那三个灾星出不出现，清源教迟早都要下手，她必须提前做好准备，防患于未然。

因为在软玉温泉池中泡得浑身舒畅，纪煌音一整晚都睡得很踏实。第二日拂晓之时，她照旧起来练功，随即发现有了这汤泉的厚润之气温过经脉后，天心正法中的至阳至纯之气运行起来更加轻松畅快。

祖师惊喜一阵后又大感惋惜，她当年怎么就没发现青云山有这样上品的温泉？要是发现了，说不定不要三年就能将天心正法练至大成。

惋惜一阵后，祖师大人的青云山之行重头戏就要开始——给自己上坟。

众人先要在山庄中供奉祖师牌位的祭堂行祭拜之礼，再上青云山给玄音祖师扫墓。

本来芄兰等下属是未曾准备上山扫墓的，毕竟自二代阁主之后，玄音阁祭奠祖师的仪式都只在山庄中进行。可纪煌音却坚持要去，她都已经一脸正经地对着刻有自己名字的红木神牌跪拜上香，不上山看看自己的坟修得怎么样，岂不是白来一趟了？

芄兰却是极力劝阻，不让她上山扫墓。至于为什么不用上山，那是因为玄音祖师的墓地已经找不到了。

这青云山也古怪得很，山势不算陡峭险峻，山上也非处处是幽暗的密林，可不知为何，玄音阁后世无论派多少人上山寻找，就是找不到祖师的墓地，甚至有些人上了山就再回不来。据说除了枝荷阁主，其他人都未曾亲自祭拜过玄音祖师之墓，而枝荷阁主留下的路径图也失传了，天长日久的便都只是在山脚祭堂中拜过便罢了。

玄音阁的历代阁主们不知道找不到墓地的原因，祖师大人自己却清楚这是为什么。

枝荷依言将她葬在了道观旁，然而当年为防外人误入，白衣道人早在通往道观的密林中布下了奇门遁甲之阵。进入密林的人若是不知道阵中的变换次序，就会被困在里面绕圈子，运气不好误入得深了还会困死在茫茫青山之中。她在山上待了三年，早就把这条路记得纯熟，当年也是她带枝荷上去的。这阵中的变换复杂无比，枝荷这样被她悉心教导出来的人又是实地去过几次才能明白，她想后世之人怕不是遗失了地图，很大可能是看不懂怎么走。

芄兰还在极力劝阻，只担心到山上迷路，纪煌音却是一脸自信满满，向她保证绝对不会走错路。

拗不过阁主大人的坚持，芄兰只得叫了两个探音暗使跟着，又带了些供品香火之物一同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