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音何处 第55章 克制

纪煌音等人抵达都城之时，已是月底，这期间玄音阁中一切如旧，只有陵王派人来过两回，不过是送些信笺礼物，再者询问纪煌音的归期。

纪煌音看过陵王的信笺，回了一封简信表达谢意后便不再理会，她此时更关心若怀幽的痘疮之疾治得如何了。

然而到了生部却并没有见到若怀幽。

面对阁主的疑问，一向温和的叶长老只笑着答复：“请阁主放心，再过几日，属下必然会还您一个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

有叶长老这句话，纪煌音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叶长老外号小邪医，他的武功虽然不甚高强，但在医术一道上却极有造诣，放眼整个大梁都是数一数二的。

得了叶长老的保证，纪煌音便让芄兰通知欲部容长老，要他安排好如何在斟星楼捧出一位名动都城的花娘。美人再美，也需要足够好的出场，才能一举惊艳众人。

安排好了一干事务，朔月之期也到了，纪煌音按着老规矩去往东方府邸。

太阳刚刚落山，安国公府四周就已是冷寂一片，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隐蔽的后巷站着个神色肃穆的深衣少年，正是执言。他早早地就候在偏僻侧门，等着接应纪煌音。

从前的执言把纪煌音视为妖女，现在的执言看纪煌音就像看救世菩萨，见了纪煌音从昏暗的天光里走来，急忙上前问候迎接。

“纪阁主安好，公子已在内久候，请随我来。”

纪煌音点了点头，随着他进去。

安国公府里的凌松斋还是老样子，依旧清净得可以修仙。只是不想经了一趟扬州之行，凌松斋的主人倒比这一院的青松修竹更为孤冷，生生让三月春风泛起凉意。

数日不见东方问渊，即便奔丧公子此时丧着一张脸，但想起在扬州城里与他的相处还算愉快，纪煌音问候的笑脸就多了几分真切的热情。

哪知东方问渊见了，不过淡淡地回应了一句，就再也不看她，径自闭了眼睛端坐榻上不动。

纪煌音倒也不在意，只当他是寒气已经开始发作，所以才难受得不愿多言，做好了准备便开始运起功法，自经脉而上一一化解他体内的寒气。

东方问渊本来天资卓绝，又内功深厚，而此时纪煌音的天心正法也日渐炉火纯青，再加上开春之后心疾的寒气并没有那么凶猛，是以不出一个时辰，纪煌音便将此次朔月的寒气尽数化去了。

治疗结束，纪煌音稍作歇息之后，便问东方问渊感受如何。谁知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半睁了双眼看着窗外沉沉夜色，目不斜视地回了两个字：“尚好。”

虽然说东方问渊多数时候都是这么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这次纪煌音见了他，觉得他比往常更加冷淡。

莫不是在回来的路上和林妍静闹了别扭吵了架，所以心情不好？

只是他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生气，反而像是故意绷着，生怕自己露出些别的表情一样。

纪煌音本来还想试探着问问石山的事，看能不能问出些江海峰和石山的关系，可是一见他这幅冰川尊容，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

“你想问什么？”

“嗯？”纪煌音看向东方问渊，见他还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黑夜，眼睛都不转一下。

东方问渊极快地瞥了她一眼，又回转视线，漠然道：“你看起来像是有话要问。”

祖师大人自来是面上功夫一流，哪怕表情犹豫也只是瞬间的事，东方问渊明明看都没看她几眼，怎么就瞧出她有话要问？她忍不住腹诽，眼前这人怕不是雪山上的老鹰变的，不然眼睛怎么会这样尖。

纪煌音见势不对，只怕贸然问了石山与江海峰之事反而不好，便转而笑道：“没什么，不过看你面有不豫之色，想起前几日江上风雨萧瑟，所以想问你可是因此受了影响，归程心情不佳？”

不料东方问渊听她这样说，脸上的表情竟然微怔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垂眸答道：“没有。”

“那就好。”纪煌音看他脸色微有缓和，也放了心，随即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不再想着提石山与江海峰之事，“如今天气日渐和暖，你的寒气发作起来也不大厉害了。我方才探了探你的心脉，情况倒比之前好了许多，想来只要悉心调养，应该不会发生我所说过的突然之难。”

然而东方问渊听罢，脸上表情不变，并不见什么欣喜之色。

纪煌音方才说一句关怀的客套话，东方问渊便神色动容，现在跟他说他的心脉好转，却没见他有什么反应。

祖师大人只觉得一头雾水，奔丧公子今夜还真是奇怪啊。

猜不透东方问渊的想法，纪煌音也就不多说了。夜已深，她起身告辞准备打道回府。东方问渊迟疑一瞬，还是起身送她出门，没有让执言跟随。

二人默默并肩而行。

从凌松斋去往后巷的侧门，并不算特别远，然而两人却走了许久。

纪煌音刚刚动用完内功治病，正有些犯困，步伐便不觉略略放松。东方问渊不知是因为刚化解完寒气还是故意配合她的步伐，也走得很慢。

三月初的夜风还是凉凉的，风并不很大，徐徐吹拂着暗夜里的修竹，发出柔缓的沙沙声，像人心间涌起的波涛，平静之下又克制着潜藏的涌动。

在这春夜里，竹声倾动之间，东方问渊一直没有说话，只默默依着纪煌音的步伐走着。

纪煌音自觉这段时间与东方问渊的关系好了许多，所以与这位送财童子单独相处时，没事也要找点话来说。她今夜本就想套套话，但看东方问渊绷着神色，自己又有些疲惫，因此没心思再问什么。而东方问渊向来不喜多言，今夜更是打定了主意般不愿多说话，她就更懒得开口了。

然而她身侧的人实则另有一番思绪。

东方问渊听着那风吹竹梢的声音，与她并肩而行，目光一直落在前方。可是他虽然不说话，也不去看她，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能闻到她身上极幽淡的气息，随着夜风丝丝缕缕萦绕在呼吸间，一起一伏。

在扬州城里，这缕气息曾经离他极近，近得只要一伸出手，就可以将那些飘散在花光柳影里的轻灵梦境拥入怀里。

可是他逃了。

他从来没有那样失态，仓皇地放下画舫的竹帘，急迫又不舍地将那些轻灵梦境隔绝在外。

那些梦境极美，是他从没见过的美丽，可他又极力抗拒着这些美丽，好像害怕一般，可是害怕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一旦陷进去，或许会有失控的危险。

他告诉自己能逃得掉，可是一切的思绪与情感都告诉他逃不掉。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情，以至于辗转到今日，他还极力克制着自己掉入那场梦境里。所以他冷着、沉默着、逃避着。

扬州一别，你我已有十三日未见了。

在一片沙沙声里，东方问渊心里只有这一句不会说出口的话。

只可惜藏在心中的话是不会被人听见的，而再长的路都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二人一路沉默，就这般直送到东方府后巷的侧门。

门外便是夜风簌簌的路口，纪煌音见东方问渊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终于开口请他留步，转身向他辞别。

东方问渊立在灯下，不知为何没有即刻转身回去，纪煌音便有些疑惑地回身看着他。

东方问渊这一夜极力克制着心间浮起的情绪，强迫着自己不和她交谈，不往她的方向望去，然而临到此刻，他还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到了眼前之人的身上。

深夜的国公府后巷冷寂无人，门前悬着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飘起。

晃动的光影里，东方问渊忽然看到纪煌音发髻间隐隐现出那支莲蓬木簪，只此一眼，四周晃动的光影就好似成了碧湖里的涟漪，那些以克制为名筑好的城防，再次轰然倒塌。

终究还是开了口：“你……回去路上小心。”

冷了大半夜的东方公子难得说出一句关怀之语，纪煌音抬眼看去，只见他的脸逆着明灭的灯光，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向来清冷的眼中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见了鬼了，她怎么会觉得东方问渊此刻的表情那么温柔？温柔到她忽然感觉有些眩晕。

大梁都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真是不虚，光靠这张俊脸就能充当杀人利器！

纪煌音用力眨了眨眼，疑心是自己犯困了所以才会看错，看来得赶紧回去补眠才是，因此她还了一礼，赶紧笑道：“多谢东方公子，下次朔月再会了。”便慌忙转身离开。

纪煌音匆匆告辞离去，东方问渊却还站在夜风里，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中，心下不自觉地数起日子来。

到下次朔月，还有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