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东方问渊走后,纪煌音回想起来他们的对话,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东方问渊这人向来冷面冷情,淡漠克制得很,可那天下午却是一反常态,竟然会因为几句话就情绪不稳。
东方问渊做事一贯严谨,说话滴水不漏,极有分寸。且看他应付端王就知道了,话都挑到他头上了,他还能不动声色地挡回去。他平时和玄音阁合作,对彼此的规矩也是极为遵守,不会多问一句,也不肯多说一句。
再说以东方问渊的能耐,他若真想知道陵王来玄音阁做了什么,多的是方法打听,完全没必要直接问纪煌音,那日对话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的风格。
祖师大人两世为人,自认见人说话做事多了去了,但是东方问渊,她有时候却看不太透。
对此,纪煌音只能归结为,东方问渊身患奇症,自然也就容易有些奇怪,毕竟普通人可没有他那样藏着寒冰的心。
本以为那日山上一别,东方问渊过后多少会有些不悦。结果等过了两日,纪煌音去到安国公府为东方问渊治疗心疾,除了她进门时,东方问渊盯着她的脑袋多看了两眼外,其余一切正常。他又恢复了从前那副冷静淡漠的模样,没什么情绪,也没太多话讲。
难道本座脑袋上沾了什么草叶子?
祖师大人见他紧盯了自己头顶两下,还当是自己下山时为图快走了林间小路,匆忙之间挂了什么花花草草在头发上,结果偷偷一捋鬓发,一切正常。
祖师大人不由得暗自腹诽:看吧,本座就说奔丧公子果然奇奇怪怪的。
这次朔月是第一次不用温泉水作为辅助的治疗,纪煌音的心思都在寒气上,也懒得多猜东方问渊这些古怪行径因何而来。她只想着,若是如她预料那般可以顺利解决,那春夏之际就不必每月跑青云山庄一趟了。毕竟开春之后玄音阁主可是有许多事要做的,江湖门派往来、各类比武大会,那都是结交人情、拓展生意的好时候,她得抓紧时间抓住机会,让玄音阁更上一层楼。
安国公府占地极大,因为纪煌音是第一次来,除了有执言在府外接应,东方问渊还专程在后巷侧门等着她,亲自将她带往自己的居所凌松斋,那里有专为治疗寒气准备的房间。
纪煌音一边想着待会儿的注意事项,一边随着东方问渊过去。
世家大族都喜欢子孙昌盛,可东方家到了这一代,富贵荣华还不曾褪色,后代子嗣却已渐渐凋零,偌大一个安国公府只有默默做事的下人,不见多少家常喧哗。
安国公老爷长居灵虚观内,整个府邸就东方问渊一个主人。难得的是,他上头没有长辈约束,自己不仅没有沉溺于富贵金银之中放肆浪荡,还能自觉克己守礼,将东方府管得井井有条,府中人等比一般贵族人家还有规矩。
一般来说,似东方问渊这种身份的世家子弟,到了如此年纪即便不娶妻,房中总该有几个伺候的人。可东方问渊的居所凌松斋一派冷冷清清,别说通房丫头,就是侍女也没见几个,倒真应了端王那句话,国公爷在城外清修,东方问渊在城内清修。
也亏得如此清净少人,纪煌音到安国公府来,十分的方便。
“满都城里,再找不到哪个世家公子的院子比你这更清净了。”
看了这清净得可以念佛的凌松斋,纪煌音如此评价。
是了,甚至连名字都很符合。
东方问渊道:“人多眼杂,纪阁主自然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这倒也是。”纪煌音赞同地点点头,想他每月都有病发之时,又背负着一团复杂危险的谜题要解,身边的人自然是越简单越好,否则一个不小心便能趁他病要他命。
东方问渊不欲多言,径直往治病之处而去,纪煌音紧随其后。二人入了房内,执言便带着人在外看守等候。
纪煌音所习的天心正法已突破第五层,对付起寒气来更加得心应手,今夜虽没了温泉的辅助,但她辅以银针导气,在日落之时便将初起的寒气迎头截断,省了不少事情。本她还叫执言预备了炭火汤浴,以防万一,结果都用不上了。不出两个时辰,此次朔月激发的寒气已全部被纪煌音化解干净。
“你的内力增强了。”结束后,东方问渊一边神色平静地下了矮榻,一边说道。
他如今再未受到朔月阴冷如刀的寒气刮骨剜心,反而浑身经脉中流淌的都是温热之意。
听见奔丧公子嘴里难得吐出几句人话,纪煌音不由得闭着眼扬了扬眉头:“东方公子如此尊贵,要保你的命,我不得不多努力些。”
即便功力增强,这一遭寒气化解下来还是令纪煌音消耗颇多,虽然她现在不会如冬日那般困得眼皮子打架,此时仍然觉得疲惫,因此盘腿坐在榻上闭目调息。
东方问渊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立在榻旁,看到她额头还有些细密的汗珠,默了一瞬还是开口道:“我已命人收拾了客房,你若疲乏,今夜可以在此歇息。”
纪煌音却是摇头:“天色还早,我自回山上即可,不必麻烦。”
东方问渊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开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倒是有侍女奉了茶点毛巾等物过来服侍纪煌音。
要说这高门大户的富贵人家就是会享受,茶水点心精致不说,侍女们也是个个有眼色会服侍。纪煌音在她们的伺候下略略整理了仪容,用了些清茶,歇过半晌,感觉已好了许多。
算算刚过亥时,确实也不算太晚,纪煌音准备出门知会东方问渊一声便离开。
侍女见她要去辞行,回说公子还在书房,即刻带路领她过去。
纪煌音跟着侍女一路行到书房外,还没进到门边就听得内里有人在交谈,习武之人耳力颇佳,她一下将里面的对话听了个分明。
“我不管,韩兄要去江南的英杰会,我身为他的义妹当然要出席。渊哥哥,你就带着我一起去吧,爹爹现在管得严,不许我随意出门。”
“林伯父这是为你着想,你应该听他的话留在家中。”
“我大半夜翻墙出来求你,结果你还帮着爹爹说话,既然如此,我大不了自己出发,反正离家出走这种事也不是一两回了。”
是林妍静。
纪煌音脚下一顿,连忙抬手止了侍女通传,轻声道:“既然你家公子正在待客,我也就不便进去打扰了,劳烦等客人去后再替我向你家公子辞行,就说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也不等侍女作何反应,即刻脚下生风般迅速掉头离去,速度之快,堪比逃命。
笑话,要是让林妍静发现她大晚上的待在东方问渊的居所里,指不定要闹什么乱子。
或许是在玄玉玦中的见闻,让祖师大人总是对这几个冤家有些防备。即便她重生后已改变了许多事情,不管是自身武功还是玄音阁实力都已有了不同往昔的变化,和东方问渊的关系也不似从前那般剑拔弩张,但她心里始终留神防范。
虽说东方问渊是三大灾星之一,但相处多了,她也就习惯了,只要这颗灾星不配合着其他灾星出现,她也不太会想起玄音阁覆灭的惨痛。然而每次只要见到林妍静和东方问渊同时出现,她心里就不由自主浮现四个大字——不祥之兆,若是再添上一个韩少磊,三星齐聚,不详程度简直是要突破天际!
何况刚刚林妍静提到的英杰会,正是原来她那败家徒孙作死的一个重要场合。
祖师缩在玄玉玦中时,虽是睡睡醒醒,但几个大场面她并没有错过。
英杰会上,她亲眼看到她那败家徒孙是怎么去挑战林妍静,怎么和韩少磊对打,又是怎么被东方问渊英雄救美时顺便用冥痕捅了一剑。也是自英杰会后,败家徒孙的身体大受损伤,对林妍静和韩少磊恨意更甚,这才让清源教有机可乘,以邪法诱惑她上钩,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被炸死在密室的下场。
作为皇后外甥的东方问渊虽然被都城权贵私下里议论不长进,但作为‘冥痕十三剑’的东方问渊,在江湖上却是赫赫有名。
略有些江湖阅历的都知道,安国公府的公子东方问渊剑法精绝,佩有一柄冥痕长剑,刃若寒霜,吻颈封喉只在顷刻之间。
纪煌音自重生以来,还曾未见过东方问渊的冥痕剑。
想来在京中除了那几位身份贵重的,也无人敢为难这位贵公子,更别说动手了。是以纪煌音每次见东方问渊,他身上都没有佩戴任何兵器。
不过东方问渊在英杰会上亮剑的模样她却是记忆犹新。
虽然当时那一剑是捅在她的败家徒孙身上,但或许是因为冥痕寒意太重,她在玄玉玦中也莫名感同身受,肩上似被那锋利霜刃刺穿一般,突突生疼。
所以她上次在青云山庄时,才会对于冥痕没有丝毫期待。
纪煌音想着抚了抚自己的肩膀,好在她没有长一颗败家徒孙那样色令智昏的脑子,和林妍静争男人这种事她是绝不可能去做的,她和这几人最好连个照面都不要打,全面避免相遇才叫稳妥。
然而等纪煌音回到玄音阁,看到芄兰手上英杰会的请柬时,却觉得有些东西似乎命定一般,逃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