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的葬礼举行得很快,有钱做什么事情都很快,日期定在婚礼后的第三天。
本来他们计划婚礼后安排一次蜜月旅行,周雅有很多工作要做,只能挤出一个周的空闲。
有专门的策划师为他们计划好了一切,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再仓促的婚礼也能办得很体面。
只是现在周雅不在了,只剩下乔羽一个人,刚结婚就成了鳏夫。
温以当天晚上没能为周雅守灵,之后的几个晚上也不行。
她自己的身体都不太好,晚上熬不了夜,早上**点到医院,帮忙弄到下午四五点就得往回赶,尽早回到家,随便吃点东西应付一下,然后上床休息。
她尽量保持十个小时以上的睡眠时间,但还是出现了不好的反应。
周雅葬礼的前一天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剧烈的腹痛疼醒。
她疼得缩在被子里半天爬不起来,等疼痛稍微缓解了一点才爬起来打开灯。
她被忽然的灯光刺得闭上眼,等眼睛慢慢适应以后睁开眼睛,看到好多血。
鲜红色的血,弄脏了床单,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这几天天气不好,床单换下来洗完可能晾不干。
她笨笨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流了血。
流了血应该怎么办,她很奇怪,为什么会流血,她一直都很小心,没有磕碰,没有乱吃东西。
她甚至连妆不化,每天素着一张脸,不过还是很好看,清秀漂亮。
她自己安抚自己,因为现在没有人能帮她,以前还有周雅,但现在没有周雅了,就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
她现在不能掉链子,必须得做点什么。
她勉强冷静下来,强迫自己冷静,不去看床单上那一片刺眼的红。
她去换了衣服,垫了一片卫生巾,因为不确定自己待会还会不会流血。
她穿上厚厚的保暖的衣服,大半夜一个人出门,在路边吹着冷风等了十来分钟,终于等到一辆出租车。
坐在车里摇摇晃晃,肚子又开始疼了起来,她有点害怕,脑袋也疼,很想吐,好像在发低烧,浑身发软。
她让司机开慢一点,话说得很礼貌。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能不能慢一点开,我有一点不舒服。对不起。”
她最后那一个对不起语调很低很低,因为肚子又疼了一下,她吃疼地缩起身体。
正好司机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惨白毫无血色的脸,急忙连声道:“好好好,我稳着点开,姑娘你没事吧?”
“嗯.......”温以压下涌到嘴边的痛呼,安静地缩在椅子里,“还好。谢谢。”
她一直没发出声音,司机都怕她死在自己车上,将来染上霉运,又可能被人说三道四,就一个劲在后视镜里观察温以。
瘦骨嶙峋的一个小姑娘,长得很漂亮,漂亮得走在路上都会惹得路人多看两眼。
但是她的漂亮里掺杂着不健康的病态,惨白如纸的肤色,颓淡的眼眸,他在镜子里看得不太清楚,她好像怀着孩子,肚子有点大了,月份应该不小,却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为什么没有家人陪伴。
他又乱七八糟地猜想,她刚才是从贫穷的棚户区走出来的,应该是一个家境贫寒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什么都不懂,受人蒙骗。
一不小心怀上孩子,却没有堕胎的勇气,抚养一个生命需要勇气,放弃一个生命也需要勇气。
她没有这份勇气,于是落到了现在这一步。
他心中升起同情,隐约藏了几分看不起的鄙夷。
他遵纪守法,珍视家人,从来没做过任何背叛家庭,有悖常伦的事情。
他自认为高温以这种**女孩一等,甚至说不上同情,他怜悯她,可怜她,就像高高在上的人类怜悯无家可归的小动物。
他的这份关心,含着自我愉悦的洋洋得意。
温以看得出来,以前她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她好像永远低人一等。
她都已经习惯了,只要自己不会感到难过,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
她沉默地躲在出租车后座的黑暗里,忍耐着疼痛,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
到医院的路程似乎很长很长,其实只有十来分钟,她付了钱下车,一开始疼得直不起腰,后来走了两步渐渐好了点。
医院大楼整栋整栋地黑着,只剩下一条急诊通道还亮着光。
她走的急诊,医生没有太专业的,况且她的检查报告还没出来,医生给她做了基础的检测,查不出问题,就只给她开了两瓶安胎药,让她去办个住院手续,今晚就睡在医院输液。
住院手续在住院部办,住院部不在这栋楼,在另外一栋楼,离得挺远的,要绕过一片小花园。
她走不了这么长的路,而且在住院部办完手续以后,又要回到这里输液,这里有病床,但是必须得去住院部的急诊办理。
但是医生很铁面无私,说系统最近在升级,要住院必须去住院部,路也没多远,叫一块来的家人跑一趟,五分钟就好了。
一说到家人陪同这事,温以连话都不想说了,她应了下来,在旁边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很慢很慢地往外走。
天空竟然下起了蒙蒙的小雨,温以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顶,路被雨打湿,加上天黑看不清,她走得很小心,生怕摔倒。
最后倒是有惊无险地办好住院手续,有惊无险地回到急诊处,医生给她安排了病床,打上点滴。
今晚凑巧没有加热的装置,冰冷的药液直接注入体内,她盖着被子穿着厚衣服都觉得冷。
医生看她瘦弱得厉害,担心她身体受不住,给她调的滴速很慢,算下来点滴打完已经六七点了,她可以直接坐早上没什么人的地铁到殡仪馆。
周雅的葬礼阵仗很大,就连殡仪馆也是最高的规格。
温以还没见过这种葬礼,昂贵的商务车接连驶来,各种在电视上才能见到的明星、政客一一现身,穿得肃穆端庄,脸上都是惋惜与悯然神色。
明星是周雅交的朋友,上了年纪的政客们有头有脸,都是周父周母的朋友,是周雅从小叫到大的叔叔阿姨们。
温以只在电视上见过他们,还有前两个月到周家那段时间短暂地接触了些。
温以到的时候其他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谁能想到自己姐姐的葬礼,这个周家刚找回来的小女儿也能迟到。
他们挺看不起温以的,可能是因为周雅太得人心,现在周雅没了,就剩下个温以。
他们想,周雅死后,温以顺理成章地夺走本属于周雅的一切,可有些东西他们只想给周雅。
他们喜欢周雅,不喜欢温以。
温以走进悼念厅,四周站了很多人,周母见她走进来急忙走到她身边,一双眼睛红红肿肿的,故作亲密地挽住她的手臂,语气里带了些怪罪。
“怎么才来?”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温以坐了快一个小时的地铁才赶过来。
早上风有点大,这边又在山上,她一路走过来被风吹得头有点疼。
她没休息好,昨晚上又被吓坏了,医生说不出流血的原因,只是宝宝还在,但说不清楚之后还会不会流血。
今天是周雅的葬礼,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只是听到周母这么问,心里依旧有些难过。
她不想解释太多,歉意地笑了笑说:“没挤上地铁。”
周母一边领着她往前走,一边说:“早就说让人来接你,你又不同意。”
温以受训一般垂着脑袋跟在她身边。
“现在住在哪儿?”周母说,“要不然还是回家里来住吧。”
温以还是拒绝,这已经是周母第不知道多少次劝她回周家住。
“那就你一个人住?”周母问,“过得怎么样?”
温以说:“还好,谢谢妈妈。”
周母很奇怪地问:“谢什么?”
温以回答:“谢谢妈妈的关心。”
周母闻言一愣。
为什么这种事情也要道谢,她扭头去看温以脸上的表情,很乖很有礼貌,却藏着几分畏缩胆怯。
她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有点鼻酸。
“不用谢我。”她说,“别谢我。”
她的语气有点严厉,不自觉的严厉。
温以以为她不开心,怯怯地“嗯”了一声,然后小声道:“对不起。”
周母一时语塞,又扭头去看她,温顺的小姑娘,孱弱消瘦,头发细细软软地耷拉着,眼尾似有似无地泛着些红,看起来很可怜。
她忽然脑袋一热,不管不顾地抱住温以。
明明周围有很多人看着她们,她还是伸手抱住温以,什么都没说,只是这么静静地抱着。
温以有点想哭,同时又担心对方发现自己的肚子,缩着身体往后面躲,从边上看着好像很嫌弃这个拥抱一样。
没人说话,悼念厅里弥漫着惨败的寂静,窗外刚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有人在哭,却没有人笑。
周母将她松开,安慰地笑了笑,“去看看你姐姐吧,她以前最喜欢你。”
温以一个人走到灵堂前,将刚在门口领到的白花放上去,愣神地看着那张黑白的照片。
裱在银白相框里的少女笑容灿烂,这是从一张从全家福里裁下来的相片。
在那张全家福里,刚被找回来的温以站在她身边,她一只手搂着妹妹,另一只手挽着妈妈,笑得开心灿烂,好似没有一丝烦恼。
拍全家福这个主意也是周雅提出来的,她说小以回家了,以前那些全家福就不能作数了,现在什么都得加上小以的一份。
她提议将三人的全家福换成四人,然而到如今又重新变回了三个人。
温柔善良的女孩给所有人带来温暖,最后化作自由的小鸟展翅离去,飞入蓝天,自由翱翔。
温以慢慢伸手,像是魔怔了一般,隔着镜框,轻轻地摸了摸周雅的脸。
她的手碰到周雅遗照的同时,左侧忽然冒出来一个人一把将她推开。
“把手拿开。”那人的声音尖尖的,“你有没有礼貌啊?”
温以受惊地往边上躲,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画着精致的妆,口红颜色很漂亮,高贵典雅,盛气凌人。
“你这样怎么好意思说是小雅的妹妹啊?”她皱起鼻子。
温以下意识想说抱歉。
但她没说,生生忍住了潜意识的冲动。
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能不管什么事都不分青红皂白地道歉,有些事情不是她的错,这和她没关系。
但她依旧说不出话来,身体微微颤抖,心脏砰砰砰地跳,恐惧在胸口蔓延,勾起四肢的僵直与战栗。
她应该反驳,应该说点什么。
她面前站的是一个大明星,她今天早上还在地铁上看到这位大明星为知名洗发水拍的超大广告海报,乌黑的秀发与精致的眉眼,很漂亮,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多看两眼。
可如今对方瞪着她,那双桃花一般艳丽含情的美眸盛满愤怒与仇怨。
她看不起温以。
温以没和她争吵,只是很淡地看了她一眼,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眼,甚至还带着点胆怯,落在她眼里却平生出几分轻视与挑衅。
她快要气炸了,握着花束的手不自觉收紧,张嘴正想要说点什么,这时候旁边却忽然插进来一个人,身后跟着摄影,看样子是个记者,来找温以做采访。
以前她和其他人遇到采访,记者都是优先将注意放在她身上。
这会儿所有人看着温以,没人在意她。
明明她才是那个风华正茂、艳绝芳华的当红女明星。
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才将这口恶气忍下。
而温以从最开始被莫名其妙凶了一顿以后,就一直没空去注意这位女明星。
她看望完周雅,还没来得及离开,忽然出现好多记者,七嘴八舌地围着她问。
“请问您将来会接替周雅小姐在周氏的位置吗?”
“您如何看待这次意外?”
“请问周雅小姐病情是否另有隐情?”
“周雅小姐与您的关系是否如外界传闻?”
保镖将记者们挡住,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
温以回答了一些问题,有些回答不出来。
“听说您与周雅小姐的丈夫乔羽先生旧交颇深,是这样的吗?”
这样一个问题忽然炸响在耳边。
“请问您曾经作为一名普通人,究竟是怎样与乔羽先生认识的?方便和我们透露一下吗?”
“您与乔羽先生现在关系怎样?”
“您认为未来乔羽先生和您,会不会........”
更多问题接踵而至。
在他们的询问里,乔羽被称呼为“周雅小姐的丈夫”。
温以没有回答,脸色苍白得厉害,魂不守舍地抬头,眼前灰蒙蒙的一片。
她头晕目眩地看到远远站在悼念厅门口的乔羽。
他为什么站在门口,好像刚出去抽了支烟,眼底青黑,满脸的憔悴疲惫。
温以当时眼里只剩下乔羽一个人,瘦条条地站在她模糊的视野里。
他瘦了好多,站得直挺挺的,却不像从前那样挺拔得引人注目。
大概因为身上有些气质被消磨,少了很多少年肆意,变得力不从心,萎靡不振。
温以的目光撞进他那双灰扑扑的眼。
原本黑芝一般鲜活晶莹的眸子,不知何时变得这般黯淡无光。
温以感觉心脏紧紧密密地疼了起来,并不很疼,只是她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可终究还是心疼。
乔羽看到她,将烟捻灭在垃圾桶里,深呼吸,缓缓迈步向她走来。
在这时候,四周忽然安静下来,记者们都不问了,保镖们也不再推搡阻拦。
他们都看着她,看着她定定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向自己靠近的乔羽。
接下来就是他们想要的答案,所有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