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常解衣抚摸着那一处,后来兰青自己对着铜镜照,看不明晰,只记得隐约是有一个胎记。
如今他望着出神,问兰青:“这儿,自己可曾见过?”
她扭着头,就见那只骨相极好看的手轻轻点了几处,动作不重,带有微微的瘙痒之感。
“不知道。”兰青抱着衣裳,面色极差,那些不堪的记忆涌上来,使得人说话都困难。
她今年十五岁,这近来的几年大公子爱在床上哄她。一面四处点火,一面又道将娶她做夫人。兰青没有当真,在他怀里身子就不是自己的,如今去了另一个地方,宁朝此等行径叫她极为害怕。
“你别这样。”她喘了几口气,语气略带讨好的意味,“这应当是生来就有的,我也瞧不见,大公子说像一朵花是么?”
宁朝深深看了她一眼,兰青的样子倒是可怜的紧,显然被调.教过了,生怕他往下。
宁朝心里百般滋味,良久,替她拉好衣裳,笑道:“我的好妹妹,怕什么,我岂是那等禽.兽?”
“那你是什么?”兰青反问。
她睁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显然是不相信。
念及自己昨天的下.流行径,宁朝敛笑道:“自然是你的亲哥哥。”
他伸手摸了摸兰青的头,点点头,弯腰与她对视,道:“喊我一声如何?”
兰青见他这浪模样,从旧日的噩梦中挣脱出来,冷了脸,一巴掌拍过去,骂道:“死流氓。”
宁朝:“……”
他看清了胎记,倒也知道避嫌两个字怎么写,出门将门带上之前道:“衣服穿好下来帮我干活。”
忽而一本正经说话,兰青背着身子狐疑:“你能有什么事情叫我干?”
宁朝微微笑:“下来就知道。”
门一合,下面就大堂里几只狗奶狗汪汪叫唤,客栈前门可罗雀。身姿挺拔的少年淡淡看着年岁已久的客栈,手指搭在眉骨边上思绪微微迟缓,半晌叹息着提步走下去。
宁朝确实有个妹妹,不过早先寄养在帝都的外祖家中,年幼时在外看灯会,下仆没有看紧,叫拐子偷了。这些年过去,寻不着,今儿瞧见那个胎记,他脑海中那个小团子样貌浮现出来。雪白可爱,若是长到十五岁,是兰青这个模样么?
听说女孩子小时候像母亲,长大了才会像父亲。
宁朝心里存了一桩心思,先前那些对兰青的打算被推至到后,见宝源将包子吃光了,一脚踹他屁股上。
“再去买点新的早食。”
宝源苦着脸:“这个时辰,都能吃午膳了。”
“那就吃午膳。”
兰青穿衣洗漱后一下楼,就看到一桌子菜。宁朝跟客栈里的小伙计坐在桌子前面,看样子就等她一个人了。
宝源热情朝她招手,嘴里道:“昨儿夜里来了几条疯狗,闹出点动静,一大早别的住客都跑了,这饭吃起来也不热闹。兰兰姑娘赶紧坐下来吃饭罢,瞧瞧你这瘦的。”
兰青局促地坐在宁朝对面。
外头阳光照到门槛,门前正对着一棵大槐树,风一吹,枝叶摇摆,声音飒飒。
悦来客栈里安安静静,兰青打量宁朝,轻咳几声,跟他把话说明白。
“你如今被人追的像是丧家之犬,天大地大又能去何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宁朝提起筷子,笑道,“跟着我,你会是安全的。不过要给我办事,这么点事你还要推辞?”
“你若是要我杀人放火,做皮.肉生意,我怎么能不推辞。”兰青仿佛很懂门道。
话一出口,宁朝的手就顿住了,黝黑的眼眸里眸光凝住,映着她一张苍白的小脸。这么大应该是少不更事才对。
筷子夹的水晶虾饺慢慢吞吞到她碗里,面前的男子眉眼弯弯,一扯唇角,道:
“你年纪不大,心眼也不算少。不错。”
“日常记账,做饭而已。”
兰青捧着碗,食欲早就被一桌珍馐勾出来,舔了舔唇,仍旧克制住。
“你是什么?敢跟我家大公子抗衡?”
她警惕的目光就像是灌木丛里的小刺猬,浑身树刺,满满的都是不信任。
“方才是告诉你的。”宁朝慢条斯理道,“你叫我一声哥哥听听,我也就护着你。这世间都是一物克一物,那个男人纵然再厉害,也不是皇帝。”
“更何况,你已经是逃奴了,什么你家大公子?”他纠正兰青的错误,自始至终不曾同她说清楚胎记的事情。
光线正好,他笑意浅浅,端的是和善叫人喜欢的样子。
兰青以为是情哥哥那个意思,当下手捏成拳,大有反抗到底的架势。
宁朝不怕,他对女人手段多,兰青这样的小丫头就是再来十个他也能应付。
谁知一眨眼的功夫,她松开拳头,哑哑喊了他宁老板。
宁朝见状,也不为难兰青,给她夹菜,微微笑:“吃饭罢。”
宝源瞪大眼睛,还没见过他这样子待自己,于是嘟囔道:“老板可真是死性不改,对上美貌小娘子就温柔起来,可怜我这个旧人……”
宁朝:“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见他主仆二人如此,兰青好奇,不过强压下好奇先吃饭。
悦来客栈没几个人进来,是以收拾完桌子,宁朝也没事吩咐她,只叫她搬了个椅子去后院晒晒太阳。
大概是到了下午时分,这才来事。
一群人过来,领头的几个看样子是有脸面的商贾,面色沉沉,拱手向宁朝问好。宁朝从里头出来,宝源打起帘子,兰青从帘缝里偷窥了眼。
周围人态度恭敬,宁朝还礼后负手站在一边,静静听钱掌柜抱怨。
原是两家客栈争地皮。
福安县里近些年道教兴盛,而城东一家尼姑庵里尼姑死的死、还俗的还俗去了,尼姑庵传不下去,县里头便要卖了尼姑庵所在的这块地皮。因其临近同福客栈与来福客栈,加之这几年去武夷山朝拜的人变多了,附近两家客栈都想着扩建以备到时候多留些房间给这些香客。
商人贪利,却也并非不讲道理。
这地皮原本不贵,耐不住两边加价,到现在竟是目的不在地皮,而在争一口气。
宁朝是值年行首,这事论理他是要管的,于是叮嘱了宝源几句就要出门去。可余光瞥见掀起帘角正偷看的兰青,他转念一想,笑着朝她道。
“过来。”
兰青见那么多人,抚平衣服上的褶子才出来。
她穿的是宁朝早间叫人买回来的女子衣裳。上头一件烟灰色米白掐牙窄袖短衫,下着一条杏黄蝶恋花的挑线裙子。兰青掀帘子出现在众人眼中,几个跟宁朝相熟的掌柜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纷纷拱手道:“宁老板当真是艳福不浅。”
宁朝摆摆手,却道:“早就收心了,勿要多言。”
而后偏头朝兰青道:“走罢,说好跟我干活的。”
一群人见宁朝并未有过多解释,于是心下还是当他死性不改,不过面上装作吃惊的样子,将兰青夸了夸,见她是个不知宁朝底细的,便一路尽说他的好,夸的天上有地上无。
宁朝翘着唇角,一行人去了城东的尼姑庵。
到地方就能看到两家客栈里的人来了大半,有的伙计似乎还带了家伙事儿。小小的尼姑庵前声势浩大,白墙上还能找到打过架而留下的痕迹,看样子是干过一场见相持不下了才想起要喊宁朝来的。
悦来客栈离此地两条街的距离,日光绚烂,宁朝来这就收敛了那股子和善气息,阳光下身姿挺拔俊秀,一言不发而风流气尽消。
兰青觉得他这时候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平白拉出距离感。
她不由低头看着影子,头发被太阳晒的发烫,面上也微微泛红,手藏在袖子里。
同福客栈、来福客栈两个掌柜还在理论,谁也不服谁。
被人带到宁朝跟前时气的脸如猪肝色,看样子一个个都是满肚子气,若要论,两个人其实还是亲家呢。
宁朝做今年的值年行首,对此只好先劝人去茶楼里坐一坐。
附近春和园里看热闹的脖子伸的长,一看人来了纷纷笑脸相迎。两尊大煞神伴着宁朝,一坐竟就是整一个下午。
兰青没有去凑趣,点了几份琥珀糖、粉果、米花在别处吃茶,百无聊赖地望着不远处的碧月庵。
随着日光的黯淡,那一片渐渐沦落到阴影之中。风里飘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味道,她托着脸,思绪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京畿附近庙多,每到初一十五兰青总能看见周围村庄里去进香的人。三三两两,或有不远万里的苦行僧走在村道上。她平日里也喜欢去庙里头逛一逛,但凡是不开心,就一定要找甘露寺里一个老和尚大行谈谈心。甘露寺在半山腰地方,香火尚可,腊八节还有热乎乎的八宝粥。老和尚有一个徒弟,比她大不了多少,有年给她打的粥里没有放一点蔗糖,使兰青气的连要了两碗。
老和尚圆寂之后,跟她谈心的人自然就换做了徒弟梵镜。不比老和尚的亲切,他总端着一个架子,像是神龛上的神像,不可靠近一般。
等她再大一点,便觉得极没意思,渐渐地便也去的少。记得逃出帝都之前兰青最后还去过一回甘露寺,那会子正是傍晚的时候,一群乌鸦停栖在大柳树上。山寺空寂,几盏灯四下散落,只堪堪照出方寸大小的明亮场子。
兰青烧三炷香,四处拜了拜才直起腰身,正对着端肃的神像时余光瞥见袅袅的烟雾之后有个影子。不大明晰的光亮里轮廓线条染上几分烟雾的朦胧之感,一双眼眸寂寂无波,似盯了她许久。
梵镜身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常年伺候青灯古佛,没有遭受多少尘世污浊气息,兰青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
揉了揉眼睛,她朝他行了一礼,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梵镜声音又冷又淡,他问:“你不是要出家么?”
兰青经他一提醒想起了小时候在大行和尚跟前说的牢骚话,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大概是做不成了。”
金乌西沉,梵镜放下姜黄色的幔帐,大殿里影子更为模糊,他转身就走了,叫兰青摸不着头脑。
如今回想起来,倒像是在生气。
她不做尼姑不出家,梵镜不高兴。
旧事复现,兰青长叹一声,敲敲自己的脑袋开始思考,要不要就真出家得了。但是念及大公子那性子,随即一阵寒意涌上来。
自己若真是出家,那整个尼姑庵兴许都要被大公子移平。
兰青独自烦恼,茶喝得没有滋味。
直待斜阳下小楼,那几个人才从雅间出来。两家掌柜出门竟还相互谦让,末了分别时开始争谁请道士看风水。
徐掌柜最后抢赢了,就道:“若非是宁老板好记性,咱们此番可就是要家破人亡了。”
宁朝闻言笑:“不过是幼时祖父逼着我看那些东西的缘故,我旁的也不爱看,独爱看县志里这些死人的事情。而碧月庵那一处记性尤为深刻,兴许是因为那儿死的是个女人罢了。”
“县志里说,张氏身娇体媚,因屡遭抛弃,便自毁一目,在石湖庵出家。可她后来是凶死的,石湖庵镇不住她的煞气,经由高人指点,才推了石湖庵重修了碧月庵镇压。去岁妙元师太去了之后,碧月庵便没了着落,里头的尼姑一年间就没了影,合该是有些邪门的。”
一边的成掌柜擦了擦冷汗,道:“查一查最好不过,今日扰了宁老板清闲,是咱们俩的不是。改日我跟徐掌柜包下菱香楼,届时正好为宁老板庆贺生辰,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宁朝却不以为意,拍拍两人的肩,微微一笑:“我如今不好女色,还是不去菱香馆了。”
“当真?”
显然是不信。
宁朝发誓,不似作假,两人这才神情肃然,徐掌柜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收心好,早该娶个房里人了。”
“可是今儿那位姑娘?”
宁朝故作神秘,说:“你猜猜。”
可也不等两人猜,他笑着先去找兰青,脚步轻快。于是徐掌柜笃定道:“宁老板这迫不及待的样子,昭然若是。”
“那下回不久替他办喜酒?”
“极是极是。”成掌柜连连点头。两人不经意视线撞上,这下没了宁朝调和,到底是尴尬。
“咳咳。”
“徐掌柜请。”
……
春和园外点上了灯,兰青都等的睡着了。
窗外花将开败的槐树下,两个小童骑着竹马哒哒绕树跑,看到宁朝人来,纷纷跑过去要找他玩。
宁朝对孩子向来耐心,袖里常备葱糖,便一人一个,摸摸头,俯身对两小童说了些悄悄话。
他一双凤眸半阖着,有意无意地看向兰青那处,笑容有些坏,一身白色衣裳穿在身上,这时候沾染了昏黄的光晕。像是水里荡开的一点月色,有些许醉人。
“好嘞!”
吃到糖,两小童连胯.下的竹马都丢掉,直奔兰青的小桌而去。
而宁朝隐在槐树后,看她被人叫醒后的茫然模样,神情渐渐变得认真。
兰青听说他走了,先时还迷迷糊糊的,等那股茫然劲一溜,随即就精神起来,招来春和园的伙计结账。
“这些都包起来。”兰青笑眯眯道,“给他们两个。”
“姐姐要回去么?”
兰青面不改色:“自然。”
“可是悦来客栈是往那边走。”两小童出门后指着她走的相反方向大喊,“姐姐早点回去,宁大哥说他想你想的紧,做了晚膳,被子都晒暖和了,你莫要辜负他的心意。”
“说什么鬼话!”
大街上人来人往,此话一出,兰青被羞的涨红脸,两个人分明是什么都没有。
童言无忌!
宁朝在福安县是出了名的人物,只要提及姓宁的,人群里就有人会看过来。
走了几步没回头,身后的小童便一直在呼喊,兰青脚步一顿,实在受不得形形色色打量她的目光,最终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回头苦笑着问:“你们为何总要跟着我?”
“咱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宁大哥有所托,自然要帮他看着点。姐姐是女子,独身一人保不齐有哪个流氓耳聋眼瞎欺负你,但我们跟着他就不敢了。”
两小童昂首挺胸,用力拍胸脯,极力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强壮,憨实极了。
兰青诶了声,垂头丧气朝原本的路线走。
她身后不远处宁朝在人群里缓缓跟随,在柳记烧酒铺子里买了一壶烧酒,顺带着带了只烧鸡回来。
悦来客栈门可罗雀,檐下挂了盏羊角灯,他跨过门槛。
大堂里晒了一天的绿萝在昏暗之中颜色深黑,一抹窈窕身影立在一旁,听见他的脚步声
兰青猛地转过身,眼眸圆睁,像只竖起刺的小刺猬。
“你卑鄙又无耻!”
“你骗我。”
宁朝却靠着门板,提着酒壶晃了晃,咧嘴笑道:“是不是饿了?今儿是我耽搁了,等会亲自向妹妹赔罪。”
“好不好?”
那语气近乎是哄人一般温柔,听得暗处的宝源直起鸡皮疙瘩。
他嘟囔了句:“好个屁。”
一抬头,冷不防看见宁朝循声盯过来。
良久,酒壶重重搁在桌上。
“你晚上想吃屁?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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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