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丹阳县刮大风,蚕宝一大早就在院里扫地上落叶。
宁朝带着兰青出门,两个人先去的是城外茶园。这个时节金风凄凉,万物萧瑟,站在山头望去,一栋古宅大门紧闭,宁朝带着陆尧备好的礼扣响门环后毕恭毕敬等候。
兰青手里捧的是一方香樟木盒装就的三寸紫端砚,站在他身后等了许久,山风吹动衣摆,但见日头渐上中天。
“是不是没有人?”
宁朝摇摇头,解释道:“来找方先生的人极多,拜访他本就不大容易。还是我们宁家与方家有些渊源,不然也找不来这里。”
兰青唔了声,悄悄将重心换了条腿,回头看山脚。
千层台阶,两侧的茶树色泽黯淡,不过阳光遍布,常绿的高大树木遮阴,时不时有松鼠蹿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兰青疲倦地揉了揉眼,忽而看见那门开了条缝。
宁朝拱手,自报姓名,并将陆尧的名帖递过去。但开门的是个老妇人,梳了个元髻,身上穿的厚实,十分惧寒的样子。
她迟疑地看着两人,半天开口问道:“宁什么?”
“宁朝?”不等他说话,里面的人似曾相识道,“也好像听过,你等多久啦。”
宁朝含笑道:“不久,冒昧上门拜访,太太不烦就好。这位是舍妹。”
兰青福了福身,门缝变大,里面一条狗也探头看,格外滑稽。
“都进来罢,方才是我人老耳聋,未曾听见有什么声音,若非是家里那条黑狗从洞里爬进去扯我过来,还得让你两个年轻人多等会儿了。”老太太拍拍狗头,走的极缓。
大抵是见多了他们这样的人,将人带到堂厅后上茶,自己坐在一侧细细盘问了遍,知道宁朝他母亲后唏嘘道:“原来如此,我说搬家搬到这儿怎么还会有人拜访。”
“我家那位先生今日不巧,去湖里钓鱼去了。早先就告知我,若是近来有年轻人上门,大抵就是他那学生,你们稍作休息,我去喊他回来。”
“怎好劳烦太太,方先生在何处请告知一声,我们自己过去便是。”兰青道。
方太太拍拍狗头,坐在一旁就笑道:“当然得叫阿茶去喊,它嘴角最快。”
“这狗真通灵性。”宁朝说着便讲起他三叔养的那些,方太太问起他家旧事。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听他娓娓道来却是不尽的伤感。
一个时辰过后屋外传来脚步声,方太太朝外张望,道:“他这次回来的尚且算是早的。”
她起身相迎,才走几步便见穿着程子衣的老儒一手拎着筐鱼一面与人谈笑而来。
不是旁人,纵然逆光而来,那身形及其举止都已刻在兰青心里。绕过天井,堂厅前的台阶下他抬眼似乎轻轻笑了,皎皎如月,书卷气息浓厚,温良无害。
宁朝眉头一跳,皮笑肉不笑望着,双双拱手作揖。
实在想不到他来的这样快。
而方先生微微诧异后听宋诩同他说了自己跟宁朝的关系,在得知两人居然还有些亲戚关系将人仔细打量。光从表面看,宁朝一本正经起来格外地能迷惑人,看人先看脸,方先生留他去书房坐了会儿。
兰青没有多看宋诩,恰好方太太要将那一篓鱼跟螃蟹拿去灶房处理,便自告奋勇过去给她帮忙。
宋诩驻足在槅扇前淡淡扫了她一眼,无声道了句话,看在兰青眼里,像极了动手前的警告。
“宋兄?请。”宁朝微微笑,直把他拽走,低声道,“舍不得走?巴巴跑到这儿来,算到了我们也来?”
宋诩不动声色拉了拉袖子,淡然道:“学生来拜访师长,天经地义。”
他昨儿晚间就来了丹阳,不过因为宁朝尚且未到,这才留到今日。再次看见兰青,宋诩控制的很好,心头那股愤怒被强压下来。阳光迎面刺眼,月洞门里秋色满溢而出,他若无其事走在宁朝一旁,时而关切几句。
那头兰青在灶房里净手,偌大的院里居然也没有伺候方太太的人,她一把年纪亲手做些粗活,似乎乐在其中。
原来方太太出生在一户秀才之家,并不富裕,早先方先生没有发迹时便是一个人操劳内外。近日正好家中的老妈子并一个小丫鬟回乡去,她重拾旧活,丝毫没有架子。
后面方太太所说的那些宁氏旧族包括宁朝的母亲兰青一概不知,临水自照时方太太道:“当初宁太太也是个千里难有之殊色,不过家中行商,婚事还是托我娘家一个姐姐说的。那年嫁到福安县,咱们姊妹几个在路上瞧见那新娘花轿,热热闹闹一路。都说她是去享福的,结果——”
方太太叹了声,道:“世事无常。”
“好姑娘,那个不用你来。”看到兰青在洗河蟹,她转而笑道,“既来了我这儿,哪有请客人动手的理。”
兰青摇摇头,说道:“我帮帮您,您一个人做这些到底劳累。我一身力气,从前也是做惯了这些伙计,太太无须同我客气,举手之劳。”
她说的诚恳,一张脸被太阳晒得微微泛红,声音细糯,人十分有礼,方太太有几分喜欢。
“若是宁家还富贵,你便是一个小姐。如今跟着你长兄在市井摸爬滚打,实在不容易。”方太太同情兰青,得知兰青及笄未有婚事在身,当即热心地表示要替她做媒。
想起宋诩,方太太忍不住将他夸了回,显然也是爱的紧。
而兰青并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先生,默默听了会,笑了笑,并未多说。
时近黄昏,山风又大,兰青搬了凳子在后门往下瞧。方太太在蒸螃蟹,姑且用不上她。她搓了搓手,人缩成一团,鼻尖发红。
后头方太太养的狗阿茶撵鸡过来,被兰青招到身旁,好好撸了撸,用以打发时间。
这当中忽然阿茶朝后看,尾巴摇的欢。
大抵是听见脚步声,又或许嗅到风里的淡香,兰青没有扭头,心中却已熟悉是谁。
宁朝还被方先生拘在书房里,宋诩找来容易的紧。这儿视野极其开阔,他负手立在阴影之下,看她许久笑道:“怎么不回头?”
兰青抱着狗,侧过身余光里宋诩并没有多少变化,笑起来眉眼弯弯,温和有礼。
“宋大人。”她喊了声,“不知找我做什么。”
宋诩盯着那张漠然的面孔,忽而嗤笑一声,声音微沉:“在跟我装傻,兰青,谁教你的。”
他负手缓缓走来,一双长眉舒展,眼眸幽深,半点不着急,伸手却是先替她理了鬓角吹乱的头发。
指腹偶尔擦过面颊,也是点到为止,宋诩垂眸看着她,静静道:“胆子怎么还这么小,都敢一个人往外跑,这时候不敢抬头。”
“你以为你躲得过么。”
兰青不说话,藏在袖里的手微微一颤,心口发紧。
“宁朝只是个泥腿子,就算是把你拴在裤腰带上,你也终究要回去。”宋诩叹了声,终究语气有所缓和,温柔道,“你跟我回去,我何曾为难过你。而江南再好,却不是你的归宿。”
“十几载都能过下去,如今锦衣玉食你不喜欢,还要去过苦日子?”
兰青闭了闭眼,不觉要往后退,那股气息扑面而来,不免令人回想起不堪的记忆。
正是因为时间够长,她所习惯的还是停留在过去的人。
撕破伪善的外表后,无论宋诩如何去弥补,都改不了骨子里的暴戾。
那些日日夜夜,兰青隐隐还能回忆起那些痛苦。她捏着自己的手腕,胆怯道:“你只是习惯我这个旧人,其实跟养条狗无甚区别。你还可以有其他人陪你,兰青与大人缘分已尽,何苦如此。”
宋诩不语,半爿阳光落在身上,侧身的棱角被模糊些许。他比少年时期要高大挺拔,也愈发猜不透。
“旧人。”半晌他念出声,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格外清晰。
“不识好歹。”
兰青感到袖口一紧,却是被他猛地拉扯到跟前,下巴被人抬起,呼吸都急促继续,眯着眼日光格外之刺眼。
“你、你放手。”
宋诩慢慢俯身,见她还在倔,淡淡问道:“你去找了宁朝,何曾想过我?我对你不好?若是不跑,我们孩子都会有。”
“跟过去一样,有什么不好。”
兰青抓着他的手,吃力地踮起脚,看他神情渐渐变化,冷漠的无以复加。
她挣脱不开,声音发闷:“你总是说的轻巧。凭什么你翻身了我就是奴是婢供你泄.欲,你说跟过去一样,你信么,快松手!”
指甲划破他的手背,宋诩无动于衷,见她实在难受,松了些许,仍是不准她跑。将她瞧了个遍,低头嗅到她身上的甜香,冷笑道:“牙尖嘴利,你跟宁朝情投意合,怕是回不去,我若是不过你,正好你们逍遥自在。”
从前他不会说这样的话,兰青听在耳里,眼里酸涩,怒道:“谁都跟你一样么,我跟旁的男人你也管不上。”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