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青扶额,脚往前头探,竟是不欲理会他。
叶止冷眼看着,那头蚕宝瞥见了他的眼神,当下领会过来。院里水井旁被一片树阴遮挡,兰青挪过去几乎要一盏茶功夫。
水声稀里哗啦冲刷着青砖,熬煮的木樨香味甚浓,兰青坐在小板凳上清洗木樨花。手指掺在冰凉的水里,刹那间像是又到七八月份。
……
腌木樨花酱大抵也就一个月的功夫,蚕宝用白瓷瓶装好,兰青带着买好的果饼第二日上门去了。
店里只玉郎并一个小伙计,再看不见他带回的女人,那些日子的浮浪子弟不知踪影。兰太太正在后院裁剪布料,听闻是兰青来了,眉开眼笑掀帘而出。
“你身子好些了?那天好凶险,你忽就昏的不省人事,亏得你三叔是大夫。过了几天我还去城外的清源寺给你烧了柱香,望菩萨保佑你。”
兰太太把她拉到身边细细瞧了遍,兰青一双眼睛微微泛红,眼白里血丝未退。人一瘦手腕都细,银镯子松松搭在腕骨上。
蚕宝把礼送上,兰太太知她一片心意,回头就让伙计包了两段浙绸,两方绡金汗巾备下。
“来后头坐坐,烟儿看茶。”
兰太太吩咐一声,兰青听这名儿再循声看去,就见帘后一角水红裙摆旋没了,转而是一声轻软的女子应答声。
“这就是玉郎带回来的女子。”兰太太边走边叹,道,“这么大岁数不争气,多少良家女不比她好。他就是个倔的,白花花的银子砸在她身上,若非见她安分听话,我早就将人赶出去了。”
“这私窠子里的姐儿,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日后不能娶做正妻,只能算个妾。”她压低声音,不掩歧视心思。
不怪兰太太如此,往先也不是没有窑子里的姐儿从良事迹。只是一等夫家败了这帮风尘地的女子大多重回老路,卷携家财逃走,绝不肯过那些苦日子。
兰青不知她真面目,未曾多言,坐在堂间的东坡椅上等茶。屋里已换下夏日竹帘,门上挂的是一抹檀色龟背纹帘子。厚厚的毡毯铺在地上,靠墙的翘头长案东置梅瓶西放一面铜镜,三面粉墙,素色墙衣。外头风声,淡淡阳光射进天井,养的荷花已剩残叶枯茎。
“太太,兰姑娘。”烟儿端茶出来,鲜漆红盘儿上两只白瓷盏儿。
“怎么去了这么久。”兰太太问,揭开茶盖但见是清茶,不悦道,“如此还费工夫,家中今日来客,你去哪里偷懒?”
兰青正打量烟儿,谁知一双多情目正含羞瞧来,朱唇轻启,她福了福身声解释道:“太太明鉴,正是家中来客不敢怠慢,烟儿才取水寻茶。杯中茶是玉郎此番从苏州路过所购的雨前西山茶。水则是城里的冷泉水。一来一往费了些许时候。”
兰太太不懂品茶风雅,这类清茶耐泡,初时单喝压根品不出其味,只觉得不如和白水好。
“烟儿早先便听太太说过兰姑娘,今日一见,果真如太太所言,是个极标致亦是极秀丽的人。兰姑娘又和善,说话这般轻声细语,我见了也喜欢。”
兰太太听她说了句对的话,舒缓些,摆摆手道:“知道了,你下去罢。不许到前头,将昨儿的衣裳缝一缝。”
“那外头的浮浪子弟个个都跟狗一样,前些天可叫外头街坊邻居看了笑话。”
兰青捧着茶想起宝源说的那些,烟儿此人生的好,身段勾人,便是女人也会多看一眼,遑论那些没正形的男人呢?
“她叫烟儿?”兰青呷了口茶收回视线,含笑道,“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乍一看还真挑不出错。笑起来真好看,我若是男人,大抵也要动心。”
兰太太啧了声,重重搁下茶盏儿说道:“你还小,我这么多年看透了。你二人才初次见面,她是个玲珑伶俐的人儿,便是这样的人心眼多。”
“心眼一多,若是心不善,总有一日会叫你吃大亏。”
兰太太拍了拍兰青的手,道:“我正是不喜她这一点。不及你,虽说有时候木木的,可从小事见你就是个心眼实的。”
兰青笑了笑,说道:“我这回一个月未来,布庄有玉郎看着,不知可还有活儿给我。”
“你身子骨瞧着不如从前,依我看要多歇歇。宁朝那厮这般大岁数还往外跑,丢下你一个。布庄这儿虽不用人了,可你若是能常来看看我,我也就心满意足。”兰太太说罢望了眼外面,像等着什么。
“烟儿,将玉郎叫过来。”
终是等的厌烦,兰太太将耳房里的烟儿使唤出来。
她放下手中绣绷架,低眉顺眼地从兰太太面前走过,余光里兰青正襟危坐,那样子好像佛龛上的菩萨,瞧得烟儿心里好笑。
这老虔婆什么打算她清清楚楚,不过就是看不上自己的身份,想给儿子娶一位贤妇罢了。
只是兰青稚嫩,如同还未着色的素面绸缎,可供她浆染。
前店没什么生意,穿着一身蓝缎褶儿的玉郎趴在桌上直打哈欠。昨日与她胡闹一宿,今日精神明显不济。
他长眉星目,也算丰神俊朗。布庄的少东家自小跟着父亲在外跑,晒得淡淡小麦肤色,又是生意人,嘴皮利索,烟儿喜欢他床上的意乱情迷,乖的同狗一样,说什么是什么。
只是回了福安县,他就是兰氏跟前的狗儿子,寡母强势,他便没有多少主见。
“玉郎,娘叫你呢。”她叩叩案面,轻声叫他。
温香软玉骤然落入怀中,玉郎僵了会儿。店门大开,另一个伙计忙转过身去,他难为情道:“还有人在,别叫人看笑话。”
“笑话?”烟儿捏着他的下巴,亲了口,“哪个不长眼的会往咱们这儿看。你娘相看的姑娘上门,你怎么也不去见见人家?女人最不喜欢畏畏缩缩的男子汉,快去。”
玉郎皱了皱眉,抓住那只乱摸的爪子,无奈道:“我心中只你一个,去看什么。若生气晚上岂不是又要冷落我。”
烟儿笑出声,抚弄他的后颈,道:“哥哥原来是担忧这个,一日不碰女人就要死。等你把那个娶回来,咱们共同伺候你岂不是更得你意?”
玉郎赶紧堵住她的嘴,窘迫道:“烟儿你尽是在瞎讲,我对着天地祖宗发过誓。岂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你信我。”
“你去跟你娘说。”
玉郎起身理了理衣裳,叹口气:“娘就是这般性子,且容我再与她说一回,你不要多想。”
烟儿却抽出手里的汗巾子擦嘴,一言不发与他擦肩而过。
“烟儿姑娘是生气了?”
那头看天的伙计已是先开口,视线就粘在她背上。那露出的雪肌如凝脂般,光看看仿佛就可体会当中的温软。
“干你的活!”玉郎一脚踢翻凳子,心里无名火蹭地燃起。
—
兰青询问了一点关于宁朝的旧事,不觉日头偏西。玉郎一来便吃了兰太太一顿骂,责怪他磨磨蹭蹭的。
“这是兰青,你不在的日子多亏她陪着娘。”
兰青手抓着裙摆,好像明白什么,随后道:“不妨事。您是长辈,过去照看过我哥哥,又与家慈交善。玉郎不在家,我陪陪您是应该的。”
她未施粉黛,看起来年纪尚小,又把胸缠住,玉郎抬眼一望,客套道:“多谢兰姑娘。日后若是有闲,多来布庄走动走动。我娘难得遇上合她眼缘的女子。”
“玉郎大不了你多少,对咱们福安县十分熟悉。你自幼被拐在外,我改日叫他带你往咱们福安县好玩的好看的地方逛逛。”兰太太慈祥道,看她俱是满意,只是话音落下,玉郎坐在一旁自顾自喝茶,半点没理会。
“玉郎?”
兰青偷瞄了眼,兰太太脸色变了,她忍不住低头,道:“我哥哥之前带我熟悉了一遭,玉郎才进货回来,事情忙,兰青不愿添麻烦。况且近日胸闷气短,生怕路上就晕了白白让大家担心。”
兰太太已看出玉郎不上心,忍气道:“你且养着身子,咱们家新上的布匹等会儿叫这个不成器的给你包上几匹。入了秋,你该做几身明艳艳的衣裳穿,不该学我们这样的老婆子。你家哥哥是个男人,出门在外也不曾考虑周到。若是有困难,尽管来告诉咱们。”
兰青正要应答,那头玉郎憋着气无处发,不冷不热道:“咱们福安县谁不知道宁朝考虑最周全。
他那个行首当得那一行是心服口服。娘你就不要瞎操心了。这妹妹穿的是潞绸袄,苏州绢裙子,顶舒服。”
“女儿家出门穿的明艳艳岂不是故意要让那帮无赖凑上前弹琥珀词?”
玉郎把兰氏曾经说教烟儿的话重新拿出来,一副铁了心的架势。
“有人生来就是狐媚子样,穿什么都招人。兰青来我这儿我就不曾见过那些浪荡子弟围上来。苍蝇不叮无缝蛋的,傻子都明白的道理,你那烟儿和兰青能比么。”兰太太猛地拍桌子。
娘俩个似乎天生不合,从前玉郎没有烟儿凡事也就认命,听着从着,今日如此,兰氏笃定背后有那小妖精的功劳。
“娘你心里清楚,你就是瞧不起她。”玉郎气的胸口剧烈起伏,蹭地站起来,狠狠瞪着兰青。
兰青不明所以:“……”
这是母子恩怨,她知道自己不能久留,陪坐了会儿,眼见着两人消停片刻便起身推辞有事要回去。
蚕宝在外面候着,时不时觑里头情形。那玉郎面红耳赤,多大的人了,为了维护一名女子话到后头都说不灵清。
“小姐,我们走了?”
兰青帕子擦了擦脸,方才两人吵得激烈,劝不得,唾沫横飞,再等下去兴许要砸东西了。往先瞧兰氏是个好性子的,在儿子这里却分毫不退,势要压服他。
“以后谁要是嫁进来,说不准日子是怎样。”兰青唏嘘道。
她带着蚕宝从前门出去,烟儿却早早扣下了兰氏送给兰青的回礼。店里伙计欲言又止,正巧烟儿从后喊了他一声,他忙不迭走过去。
“太太在屋里要动棍子,你还不去替东家求一求?”
堂厅里没了外人,果真如她所言。
烟儿幸灾乐祸瞧着,半边身子隐在帘后,身上的衣裳裹着白嫩.嫩的身子,乌发松绾,姿态风流。
她一回身,意外望见有人冲她笑。
“烟儿姑娘还要从良了?”
“滚!”
—
路上兰青带着蚕宝买了几只碗盆跟鲜果,一到客栈就有几条狗冲出来直摇尾巴,围着人团团转。
客栈幌子上书悦来二字,风吹雨打,旧且泛黄,有些年头了。间壁就是一家临街摆摊算命的瞎眼秀才。这时候没人到他跟前,但他光听脚步声就知是兰青,于是打了声招呼。
“宁姑娘,出门回来啦!”
蚕宝把袖里买的大石榴分给他一只,并一把青枣。
兰青见他用手摸了摸,两撇山羊胡须上头一翘,笑道:“这是怀远的石榴,皮薄味甘,上次你哥哥从怀远回来给我带过几个,多谢多谢。”
“宁朝也快回来了罢?好些日子不见他了。”
兰青听人提起他,心里涌起一种异样感,好像是想他了,被猫儿爪挠了几下,几分难耐。他走之前嬉皮笑脸的,明明不正经,偏生叫她记在心里。
“快了,天气愈发冷,年底你定是能见到。”她估摸着道。
兰青其实并不知宁朝做的是什么行当。他那身武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学来的。若非身经百战,不能轻易除去追她的护卫。
只是宁朝不说,她那时绝不肯亲口询问。仿佛努力要与人划清界限,以期安宁。
……
水上波纹皱,秋风穿堂过。
进了客栈兰青将碗盆搁在狗窝边上的架子里,宝源在敲算盘,听到碗盆碰撞之声,头也不抬,笑道:“你今回来的早。宋大哥已经在灯草巷子里将医馆打理的将好。今晚在那边请咱们吃晚膳,宁三叔才去给大哥帮忙。等会儿收拾收拾,我们也过去罢。”
宋乐言打算在福安县长住,师徒二人便着手在附近找个地方开医馆。找了大半个月,总算找到一家要搬走的熟漆铺子。今日零碎之物清理完,医馆里的瓶瓶罐罐,箱柜药材都送到地方。
如今天色尚早,兰青将后院的干花翻了几回收到屋里,换了身亮色衣裳。
对镜梳发时她看见自己那一双眼似乎有些红肿,重洗了一把脸。水珠从眼皮上滚过,凉丝丝的,合上眼帘,满眼所窥的皆是暗红血色。
兰青叹了叹,闭眼伸手摸干净的帕子擦脸。只是手还悬着,干燥的巾帕居然主动凑上来。
见她僵硬不动,叶止东西往她手背上一丢,道:“要我伺候你?”
“不用不用!”兰青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斜插在头上的银步摇哗啦哗啦响。那一张脸被凉水一冲,眼睫上都挂着水珠,唇瓣润红。只是她的动作对着叶止时抗拒之情溢于言表。
兰青仰头眯眼,发觉面前的男子一身素服。今日绑了网巾,头戴一顶缠鬃大帽,眉眼清隽,帽檐投下的阴影盖住大半面容,垂眸眼里一片淡然。
“擦干净脸,带上竹篮子。”
兰青依他所言,宝源算完账把门关上,带上蚕宝一行四个人先去了菜市。叶止上回当了根玉料上乘、做工精致的云头簪,如今并非拮据之人,便买了一尾鲥鱼,两只烧鸭,一副猪蹄。
小厮苦杏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里钻出来。兰青乍一看他唬了下。
是个与叶止差不多的冷清人,瓜子脸,身量瘦长单薄,穿了一身短褐,双眸明亮。他自觉地将叶止买的礼拎在手上。
宝源没有半点惊讶,路上跟蚕宝介绍一番,两个人便相互熟悉了回。听到蚕宝喊他苦杏哥哥,叶止哼笑了声,转瞬即逝。
他停在一处鲜果铺子外,兰青弯腰在架子上一个个拣果子。合腰百褶裙子收拢显得腰肢盈盈一握,愈发纤细,墨绿短袄遮掩不住身躯线条,她毫无察觉,腕侧雪白,晃人眼。
柿子巴掌大小,捏在手里软乎乎的。兰青挑了一篮子,叶止在对面有样学样跟着挑。
“多少钱?”
老板知道兰青是谁,因着宁朝的缘故给她极便宜的价格。
只是轮到叶止,他看两人并非一块儿的,又相隔较远,随口报了个高价。叶止这种不用猜也知道是大户子弟,偶尔市井买果子,不宰他宰谁?
“一百文钱。”
叶止对上老板笑眯眯的眼神,柿子在手里颠了颠,偏过头问:“这是什么金贵柿子?”
兰青茫然,可他确实是问自己,一瞧老板笑僵的脸,她趋步替叶止拿着小篮子,小声问老板:“这是什么品种?”
足足贵了一倍,只五个小柿子而已。左看右看,与她的无甚差别。
“是、是临安的方柿。”
叶止抬眼,眼眸黑漆,瞧不见旁的杂色,仿佛是个生来木讷之人。
不过他那一双手极秀气,常年握笔,指骨修长,骨节分明。叶止剥开手里的柿子,汁水随之顺着指尖往下流淌,质密的柿肉里果核扁润。
“方柿原来有核。”叶止丢在一旁,扯出干净的方巾擦手。
鸦青的睫羽半遮眼眸,他面容冷硬,声音都听不出温度来。往跟前一站,仿佛下一瞬便能抽刀砍人。
那股子压抑的气息兰青深有体会。
老板擦了擦汗,压低声音说:“这、送公子罢。”
“不必了,缺什么补什么,还给你。”叶止似笑非笑道,“缺德补德。”
俗言柿树有七德。
他甩了甩袖子,废话不多说直将兰青拖走。她没反应过来,踉踉跄跄站稳回头看,皱眉道:“买个柿子,怎能如此黑心。”
虽说她占便宜,但当着叶止的面,兰青连连安慰他。
“大抵是见你衣着气质与众不同,料定你是个有钱人,这才有心要坑你。”
“不要放在心上,我请你吃柿子。”
叶止胳膊夹着她人,听声音知道她这样难受,待到人少之地就将人放下来。
兰青脚一沾地便觉得呼吸通畅多了,一边胳膊还挎着小篮子。柿子橙红小巧,齐齐整整躺在篮子里。
“不吃。”他一字一字吐出来,兰青从他眼中看见小小的自己在风里伫立,傻不愣登的。
叶止负手便走在前头,身后的蚕宝、苦杏、宝源小跑赶上。
“这是怎么了,咱们才走了神,叶少爷都走这么远。”
兰青摊手,无奈道:“有人惹他生气了。”
还是宁朝脾气好。
几个人走走买买,半个时辰后才到灯草巷子。
从医馆门口往里头看,窗明几净,案上一盆色白蕊黄的案头菊。这是个门面两间,倒底只两层的房屋。比起宁寻从前开的医馆,规模颇小。
只是住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新粉的墙上挂了一幅上清传人陶弘景的画像,应是宁寻的丹青。桌案上一副对联笔墨未干,上联神农尝百草,下联铸镜鉴病邪。
宁寻极少救人,这一幅对联宝源猜也是出自他手,笔势秀丽,字如其人。
兰青放下柿子,屋里寻不见宁寻跟宋乐言,出去转悠一圈,巷子尽头才见宋乐言打酒回来。
“怎么来的这般早?”他讶然道,赶紧小步跑回来。
光从年纪看,兰青站在他身旁如同是女儿。但两人一说话,仿佛没有隔阂,是经久未见的老朋友。
“宋大哥要开医馆,我们今日无事,关了门就买些礼物先过来看看。”兰青替他抱着手上东西,很是熟练的样子。
宋乐言笑着说道:“已经差不多了。咱们朝夕相见,不要破费。”
他笼着袖子上前一看,到了叶止那儿笑容愈深。
“来都来了,送什么礼。”
这话对着叶止说,桌上摆的鱼肉皆是新鲜的,靠着槅扇的青年淡淡瞥了眼,不冷不热道:“谁说是礼,多添几个菜。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客气。”
宋乐言微笑:“……”
“那我去洗鲥鱼。”兰青撸起袖子自告奋勇。
蚕宝当丫头的自然尾随她一起,而宝源生怕叶少爷任性惹了宁寻生气,不敢离他太远。至于小厮苦杏则被宋乐言叫到后面做苦力。
劈柴!
—
时间飞逝,申时堪堪过去天就暗了,黑天漠漠,叶止默不作声地在灶房里一只一只清洗碗筷。
透过那扇小窗户,宋乐言望了许久,不知想起什么,宁寻喊了他三声才回过神。
“叶家的少爷养尊处优,说话冲,人又冷又硬。跟你那亲子宋诩差了不止一点两点。”
宋乐言站在夜色里,五官线条更显柔和。他是男生女相,年至中年,人已经温温缓缓,像个老人了。
“毕竟都是年轻人,今年宋诩也该这么大。”
“年轻人火气大,叶止说话有时难听,可心地善良,我瞧着不错。”
宁寻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微微皱眉,把小徒弟带到水池边洗了洗脸。
“你喝多了,叶家小子心肠冷硬,阴晴不定。高兴了便待人好,哪一日不高兴了,就能眼睁睁看着身边之人去死。谈不上善良。”
“宋诩,宋诩。他要是这样,我也放心。”他连喊了亲子名字两声,羞愧道,“如此没人敢欺负他。”
“别提了,他已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哪个敢。为师煮一碗醒酒汤给你。”
宋乐言闭了闭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不妨兰青从一侧走廊阴影里走出,手里端的正是一碗温热的醒酒汤。
她瞧着此人,又是头晕目眩,可天地间漆黑一片。灯光一团照不到脚下,她吸了吸鼻子,慢慢后退。
那一双泛血丝的眼睛干涩流泪。
深秋天气不及热热闹闹的夏季。几个夜市到半夜就收了,兰青几人打着一只灯笼回去。
宝源在前开路,苦杏蚕宝依次排后。
兰青走在叶止身边沉默不语,地上影子一次次被踩在脚下,她脑子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出宋乐言的样貌。
如果不知道两人的关系,她从不会有那样的想法。
父与子,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
都让她给摊上了。
兰青哭不出笑不出,一张脸面无表情,心不在焉的好几次撞到人。叶止被他蹭到几下,他偏了偏头往边上挪,那股子幽香在昏暗之中比往日更为清晰。
“看路。”
叶止最后提醒道。
兰青却没有任何回应,低着头走自己的路,那样子活像是被人抛弃的刺猬,背着一身刺要往前滚。
叶止见她不理,便专心看好自己的路。
他不爱热脸贴人冷屁股,只陈奚除外。
不过走着走着,那股子香味不见了,取之而来的是风里飘的脂粉味儿。
“宝源!”蚕宝大叫一声。
原来他走去了自己爱去的花街柳巷。这一块灯火通明,风里还有莺莺燕燕的笑声,比别处热闹光明许许多多。
“你这就不懂了,今日风大,月儿影子都没。灯笼若是被吹灭了咱们都得摸黑。从这儿走路段还亮堂,有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你说是不是?”宝源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苦杏一张冷脸,蚕宝又是跌脚重重哼了声。
“正经人家谁来这里。外头人说这儿来都不要来,一旦进去了,魂儿都要给吸走。”
“蚕宝,你就是来少了。都是福安县阳间地界,魂怎么会被吸走。都是别人骗你这个小孩儿的。”宝源笑嘻嘻道,只是笑过了睁大眼看,咦了声。
“你咦什么?”
“兰青呢?”宝源说这话时仿佛魂魄从体内蹦出来了,身子一歪,声音都抖了下。
叶止往后一看,真没了踪影,瞬时心跳一滞。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吓出一身冷汗。
“她今儿也没喝多少酒,原以为是昨日没睡好精神不济,结果这——”蚕宝咧嘴想哭,“小姐怕不是被人拐了?”
“你这孩子酒喝多了瞎说话。”宝源声音吸了口气,赶紧提着灯笼旋回去找。
剩下的人也不敢耽搁,叶止让苦杏带着蚕宝一起,他独自往回摸。
话说那头,兰青并非是被人拐了,只是一时失神,步伐未曾跟上他们,一个拐弯有两条路,而她避开了那条往花街柳巷走的路。
大抵真跟蚕宝说的那样。
正经人不往那头走。
宁朝前些日子捉阿大的时候本是领着兰青将福安县逛了个遍,可他未曾带兰青逛那些藏在时永坊的私窠子。
好巧不巧,兰青误打误撞就进去了。那一条巷子悠长昏暗,高墙上挂了几盏风灯,却只照上头暖蓬蓬一块。
人走在底下,照旧是要摸黑。
晚上正是各家院里喝寻欢时刻,兰青走了片刻心里一怵,不敢回头看。这一块陪堂帮闲几多,跟着几个富贵子弟混日子,她身后有脚步声,十有**就是那帮人。
个个酒..色一摧残,夜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姑娘留步,你是哪家的?”
兰青加快步伐,这个时候知道怕了,可忽被身后叫住,她全当耳旁风。
那人见她不答,快跑几步就要把她抓住。
“小娼妇不说话,玩什么欲迎还拒。今日是林官人在,他家白玉为床,珍珠做土,你就不想赚他一笔?”
兰青压根不想听,提起裙子就跑,但不知为何,这巷子就是如此悠长不见尽头。
“你别跑!”
她那白裙子夜里微微明,往先他出来就是见此人腰细,身姿似弱柳扶风,这才多看几眼多问几句。
巷口黑暗,忽而有人提灯笼经过,兰青顿时欣喜万分。她喘了几口粗气,大叫几声,奈何一股酒气扑面,她一张脸都皱起来,整个人被人从后压倒在地。
“呕。”
兰青要被人压瘪了,撑着手臂半天也爬不起来,撞在地上的那一刻脑子里嗡地响了声。
坏了。
纵然是个被酒..色摧残的男子,体重也不容忽视,比得上一头瘦猪。
兰青挣扎不出,这儿经过的人少,她大声呼喊几次,夜里只有风声回应。步摇挂在头发丝上,垂下的几缕乌发贴着脸,在毛糙的地上蹭的打结。
“你跑呀。怎么不跑了?”身上的男子在夜色里她只能大致看清轮廓,普通的一眼看过不会有任何映像。
“你压着我我怎么跑?你有本事就先放了我。”兰青仰着头,避开他的呼吸,那种将要被人欺辱的恐惧感慢慢袭上心头。
她不觉自己声音的颤抖。
“我要是有本事会在这儿?”喝了酒,这个帮闲脑子似乎更清醒,摸了把她的小脸,像摸豆腐一样,嘻嘻笑出声道,“果然是个小美人,你是哪家的,你不说我就亲你。”
其实那张嘴早就在她脸上舔了几口,兰青闭着一只眼,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宁朝!”她喊出宁朝的名字。
像是在心底酝酿了很久,这一声格外尖锐。
果然身上的人冷了片刻,捏住她的下巴凑近查看,随即打了个酒嗝。
“你骗我,之前就有人骗过老子。”
这话喃喃说罢,紧接着就是裂帛响声,身上之人狞笑着掐她脖子:“宁朝又怎么了,你若真是他家的,老子今儿就要上你。”
兰青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伸手亦掐他的脖子。
两人滚在一起,她细带给拉断了,露出的中衣被蹭上胸口,狼狈不堪,雪白的肌肤暴露在深秋的空气里,沾了灰尘泥土,刮出血丝。
—
乌云蔽月,风声呼啸,玉郎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
“烟儿,那儿有声音。”
玉郎晚间配着烟儿出门购置一些首饰,路过梨花巷子时被几声叫唤留住脚步。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多听了会儿,渐渐分辨出是个女人被欺负的声音。
“过去看看。”烟儿拉着玉郎跑过去。正在巷口附近,灯笼随即照到那纠缠扭打在一起的人身上。
这一瞧倒是让两个人都惊住了。
“兰青?”
玉郎皱着眉头,就见她衣衫不整被人压在身下,脸上湿意清晰可见,露出的肩头被人咬出血印。整个人处在下风。
“救我!”兰青睁大了眼,急喘了口气声音哑的不能听。
烟儿愣了会儿,立马反应过来,却是一把拉住要上前的玉郎。
“你干什么?”
玉郎丢开灯笼,半途被她死死扒拉着不能上前一步。
“你娘那儿!”烟儿贴着他的背脊,急道,“你心悦奴家,难不成要因为你娘的缘故将兰青娶回去?她若是被人玷污了,你娘还会强逼你?动脑子想想!”
“那就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糟蹋?”玉郎回头,忽见烟儿眼角沁出泪,咬着唇狠声推开他。
“奴家是你娘不待见的贱人,满心皆是算计。你救她,不计较她被人欺辱过,咱们一道服侍你。”
“正好是一对没了名节的姐妹,你乐的左拥右抱!”
玉郎忽就犹豫,说道:“这不一样。”
那头兰青已被人堵住嘴,烟儿冷眼瞧着,留下两行清泪:“原来你待谁都是这样,亏奴家以为玉郎当初只会做烟儿一个人的男子汉。”
“你——”
玉郎最见不得她哭。
秋夜里风生渭水,到这个时候落叶满地,巷子里兰青正被人拖走,她望着那边灯笼的光亮,听见有人说:
“就当没看见好不好?”
感谢那个空头月石的宝贝!大家元宵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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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