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姌被一阵刺耳的铁棍敲击声惊醒,脑袋昏沉沉的,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听到一个粗暴的声音在笼子外响起。
“起来了!吃饭了!”,几个馒头被扔进笼子里。
馒头在笼子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泥土,却被其他人飞快地扑抢而去,最后只剩下一个馊掉的孤零零地滚到她脚边。
她捡起那个馒头,鼻尖传来的酸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她愤怒地把馒头摔在地上,站起来拼命摇晃铁笼,大声喊道:“放我出去!”
李珥转头看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走到笼子旁,拿起手中的铁棍,隔着铁栏狠狠地戳向她:
“闭嘴!又是你个贱蹄子,聒噪得很!不自量力,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处境!”
铁棍尖戳中了阿姌的手臂,她痛得后退几步,咬牙瞪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汉子见她退缩了,哈哈一笑,将铁棍收了回去,转身离开。
笼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女孩子被吓得低低的啜泣声。
阿姌靠在铁栏边,上下打量着笼中的其他人。
最显眼的是一个皮肤小麦色的姑娘,目光中透着倔强,头上系着一条破旧的彩色丝带,一双浅浅的琥珀色瞳孔,显然和其他人不同。
“你叫什么?你也是被骗来的?”阿姌问。
那姑娘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阿依曼。”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北狄腔调:“禾城被破,缙军后面竟跟着一队牙婆,城里能抓走的女人都被抢光了。”
家破人亡,倒是和自己处境差不多,阿姌自报家门,神伤地说了句,“我的家也都没了。”
她总觉得阿依曼骨子里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硬气,又试着问道,“可你为何不反抗?”。
未等阿依曼答话,她旁边的女娘先开了口,一双丹凤眼写满了对阿姌的嘲讽:“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以卵击石,可不要连累了我们才好。我和你们可不一样,我是自愿上车的。听人说,中原那边能吃饱饭,不用挨饿。”
另外两个女娘看着像姐妹,小的那个窝在大的怀里,哭得抽抽搭搭的,朝着刚刚嘲讽的女娘问道,“任凤姐,是真的吗?可那汉子看着好凶哦,会不会他要把我们卖去别的地方?”
任凤心里也打了退堂鼓,她直到上了车才知道是这待遇,此刻也只是努了努嘴,没再做声了。
阿姌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哭包哽咽着开口:“我叫姜晚”,她指了指身后的人,“这是我姐姐姜早”,“是我爹想换两壶酒喝,便把我们卖去了青楼,阿姊带着我逃出来,我们本想去云州,听说那的官老爷好,能有口饭吃,但路上又被这个人牙子逮住了。”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姜早:“阿姊,我们最后还是要被卖去青楼吧,这是不是我们的命呀。”
姜早把妹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着:“别怕,阿姊会保护好你的,快睡觉,再不睡觉,一会儿又要饿肚子了。”
姜早从始至终都没有搭理阿姌,像是在她眼里,除了妹妹,其他事都与她无关。阿姌听着她们的讲述,心里难受,目光一一扫过,最终落在笼子的一个角落。
那边坐着一个刚被带上来的姑娘,和其他人不同,虽然衣服有些脏,但她的面容干净,墨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双手正小心翼翼地理着裙摆。她拿起笼子里掉在地上的馒头,轻轻拍去灰尘,再慢慢地咬了一小口。
见阿姌盯着她,她礼貌却语气淡淡地回了句:“我叫秦怀。”
吴侬软语,余音绕梁,听着就让人骨酥。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靠在笼子的一侧,沉默地吃着馒头。
阿姌见状也不再追问,只道,“你们这些不是自愿的,为何不团结一起反抗?他只有一个人?”
如同投石入海,没有半点回应。
“你们就这么甘心?被他们卖了,去当奴当娼?就为了混口饭吃?”
阿依曼接话,“不甘心又能怎么样,我们手无寸铁。”
“可他不过只是一个汉子,凭什么压着我们不敢动?”
阿依曼轻瞟了她一眼,“说得轻巧”,便也不再搭理她了。
阿姌见煽动不成,形不成合力,靠着角落生闷气,只能自谋出路。
她不再莽撞,强迫自己冷静,开始细细观察李珥。那汉子每日习惯固定:清晨敲笼喂食,然后将她们绑成一排赶去如厕,一天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出笼,他会靠着车轮抽一口旱烟,马车中途会停下四次,那是李珥去林边解手的时间,晚上他会在树下铺块毯子休息,将人笼罩着黑布,长长的铁链在树上绕了一圈,算是双重保障。
每次夜幕来临,人笼罩上黑布,阿姌便抽出阿娘留下的发簪,小心翼翼捅着铜锁。
细微声吵醒阿依曼,她挪到她身边,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阿姌压低声音:“开锁。”
阿依曼皱眉:“你还真是不愿意认命。”
阿姌眼底闪过寒光:“认命,就完了。我不认命,我还要回去给阿娘和伊村报仇。”
她扭头望着阿依曼:“你呢?你甘心这样?缙人害你家破人亡,你还要为了口饭吃在他们面前卖笑?”
阿依曼眼里恨意翻涌,声音发颤:“怎么甘心.....我阿爹是禾城守军,缙人的马蹄把他的肠子都踩了出来,我恨不得喝他们的血,抽他们的筋。”
阿姌握住她手:“那就别放弃。跟我一起逃出去。我帮你!”
阿依曼沉默地看着她,却仍是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能逃出去充满怀疑,她靠着铁笼陪了会儿阿姌,后来架不住饥寒交迫,睡了过去。
直到天快亮了阿姌才听见轻微的喀嚓声,她不着痕迹的又把锁头按上,反复试了几次,确保熟悉手法,能一瞬间开锁。她又挪到阿依曼身边,试了试她手上那把,同样的制式,角度上抬些便能打开,她把阿依曼唤醒,在她的震惊中演示了开锁,二人将逃跑定在了清晨如厕的时候。
清晨,那黑布被猛地掀开,李珥拿出根长链条,依次穿过她们手上的锁,再把人都赶下了车,嚷嚷着,“拉干净点,就这一回,再有屎尿就拉身上。”
一群人像穿串一般往林间走,她们已经习惯在汉子面前解裤子,阿姌蹲在阿依曼身边,趁众人背身方便,先把阿依曼的锁解开了,随后又解了自己的。
她心跳如鼓,眼里燃起雀跃,不发出一丝声响,把手中的锁悄然褪下,她低声道:“走啊!”
见阿依曼还在犹豫,她恨铁不成钢,自己先拔腿跑了,动静惹来任凤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褪下的锁,阿依曼刚想起身,却一把被任凤拽住了,她那双丹凤眼微眯,像是好言相劝又像是威胁道,“别做傻事。”
任凤提好裤子便大声喊着,“来人啊,有人逃了。”
这一喊,吓得不远处的李珥一哆嗦,也不抽焊烟了,手中锁链一扔,威胁道,“你们敢动试试?”,随后握着烟枪便去追人。任凤像是个狗腿子一样,拣了李珥的锁链,继续威胁着:“都别动啊,我看着你们呢!”
阿姌边跑边大喊,“救命啊....救救我”,呼喊声在寂静的晨间惊飞了一众飞鸟。
呼喊声引得不远处的一行三人看了过来。
为首之人一袭素衣,眉眼清隽如远山寒松,脸色苍白透着股羸弱,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他勒住缰绳,目光扫向那狂奔的少女,眼底闪过一丝锐利。
“师父,这牙子也太嚣张了,光天化日就敢抢人!”身旁一个瘦高少年皱眉道,语气里满是愤慨。
那人点头,眼底盛满怒意,低声道:“这世道,略人税一出,哪里还有公理。”他眉头一紧,想也没想,猛地调转马头朝她奔去。
阿姌见那人似有救她的意思,跑得更卖力了,两人相隔不过数十步,却见另一个略健硕的随从抢前几步,挡住马头,急声道:“师父,大军马上要拔营了,不等人,刘将军应已等在城外了。”
马蹄骤停,他攥紧缰绳,指节泛白,眼底挣扎如潮。
瘦高少年赶了上来,也劝:“师父,后面那树林里我看着还有不少女娘呢,您救得了一个,剩下的人怎么办?”
他离她不过二十步,却像隔着天堑。
就在此刻,李珥追上来,阿姌本能转身,手指紧握羊头木簪,敏捷得像只猎豹。她不记得自己习过武,可这一刻,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她直刺李珥颈间,脑海中忽地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刺天突穴,一招制敌。”
她心头一震,手腕下意识偏移,簪尖却因慌乱偏了方向,李珥抬臂去挡,嗷地叫出声,手臂划出一道大口子,血涌如注。
李珥顾不上疼,凭借个高的优势,几步便扑倒阿姌,一巴掌落在她侧脸:“贱人!”
阿姌被打得脑袋嗡着,因多日未饱食,力气不支,几招便被制服,簪子落地。
李珥拖她回笼,她回头瞪着马上那几人,嘶声骂道:“见死不救的狗东西!懦夫!缩头乌龟!...天杀的缙人,我若活着,总有一天让你们跪着求我!”那张清隽的脸在她眼里成了恨意焦点。
被骂的那人,未发一言,目光中并无愤怒只剩悲悯,待李珥拖她远去,他目光落在她落在地上的簪子,他不知为何竟翻身下马,俯身捡起,是个羊头的银簪,他摩挲片刻,收入袖中。
“师父,走吧!”壮硕随从催促。他深吸口气,上马掉头,背影萧瑟,三人朝着西北方向马不停蹄地奔去。
......
阿姌被李珥粗暴地拖回铁笼,
“滚进去!”那汉子低吼着,顺手踢上笼门,锁链“哗啦”一声响起。
阿姌爬起,喘得像破风箱。任凤倚着笼角,冷嘲:“跑得快有屁用,还不是抓回来?”
阿依曼怒瞪她:“闭嘴!”任凤见有人护着她,嘲讽更浓:“跟她走这么近,小心蠢病传染。”
阿姌怒火中烧,冲上去一把抓住任凤的衣襟,两人瞬间扭打成一团。
任凤胳膊腿胡乱伸着,被她轻而易举压在身下揍,很快任凤只剩挣扎,脸皮已经被阿姌扣下几块肉下来,她尖声叫道:“疯子!你疯了!”
众人上来拉架,但阿姌的力气大得惊人,拉都拉不起来。
“干什么呢!”笼车外传来李珥的怒吼声。他推开笼门,冲进来一把将阿姌拽开。
“李大哥,她想杀我!”任凤捂着脸,泪眼婆娑地哭诉道。
李珥胳膊上扎着个布条止血,此刻脸色铁青,又是一个巴掌招呼了上来,“你个不省心的东西!”
阿姌恶狠狠地看着他,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却一言不发。
“好!你不是想跑吗?”李珥咬牙道,“我让你跑个够!”
他抬手解下绑笼子的长绳,将阿姌的双手反绑住,拖到笼车后,粗暴地把绳子系在车尾,上了车便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那马吃痛疯跑起来,把阿姌带着一个趔趄,直接把人在车后拖行。
这么下去不死也是残废,阿姌虽是个硬骨头,却也不是硬碰硬的主儿,况且她大仇未报,可不能折在这个男人手上,下一秒她马上凄厉着求饶:“李大哥,我错了,放过我吧……我不敢了!”
李珥连头也没回,朗声道:“现在求饶?晚了!”他挥鞭子又抽在马臀上,马车猛冲,阿姌再次被拖出几步,砂石磨破膝盖。
姜晚吓得一缩,跟姜早小声地控诉道:“他怎么这样……”。
阿依曼攥紧拳,“杀千刀的缙人,他这是要把人逼死。”
任凤捂着脸,眼里闪过得意,暗骂了句:“活该,让你跟我斗!”
很快阿姌身下便拖出一条蜿蜒的血路,一向寡言的秦怀抬眼,墨瞳静静注视阿姌,随即柔声道,“李大哥,咱们车后面拖了不少血,入了夜,定是会引得野狼寻着味儿过来,我瞧着她双腿已废,也逃不出去了,不然把她锁车上来吧,咱们也能安全点。”
李珥扭头看了眼车后,又瞥了眼秦怀,这姑娘仍是一副沉静的样子,说话倒是在理,他勒住车,将半残的阿姌扔进笼车,吼了句,“你们谁再敢动歪心思,她就是下场。”
阿姌喘着气,眯着眼睛看了眼秦淮,想道谢,一张口却吐了口血沫,腥味刺鼻。只见秦淮已经别过脸去,仿佛刚刚的事与她无关,阿依曼偷偷凑到阿姌身边,将水袋里不舍得喝的水喂给她几口。姜晚瞧她脑袋耷拉着,不顾姜早劝阻,爬到阿姌身边,让她枕着自己的腿休息。任凤缩在另一个角落,恶狠狠地盯着阿姌,惋惜道,“拖死她才好。”
......
那风尘仆仆的师徒三人紧赶慢赶,才在未时赶到禾城外的居胥山。山风呼啸,卷起残草如诉,枯树下,一道孤寂身影背手伫立,已不知等了多久。那是昔日安平军的副将刘煜,满面风霜,鬓边已染白发。
马蹄声由远及近,三道身影渐显。刘煜闻声转头,目光落在为首之人脸上,刹那间,眼眶泛红。那人身形单薄,素衣被风吹得贴身,哪还有大缙当年战神少将的半分影子。他上前几步,步履踉跄似要跌倒,像是不敢相信。
“”(heng,一声)连忙下马,伸手扶住他,低声道:“刘叔,小心。”
刘煜借着他手臂稳住身形,只怔怔地凝视那张清隽却苍白的脸。手指轻颤着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声音哽咽,几近破碎:“承掖……你怎么瘦成这幅模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世子,如今竟憔悴得让我险些认不下了。”他喉头滚动,眼泪终于滑落,沙哑道:“若不是这双眼睛还带着温帅的影子,我真怕是自己眼花了。”
“”扶他站稳,语气沉稳中透着温情,似在安抚,又似掩藏什么:“三年前禾城一战,我带兵驰援父帅,刚到云州便病倒,抬回中京修养了大半年才捡回半条命。刘叔莫忧,不过是身子单薄了些,命还在。”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低声道:“能活着再见刘叔,已是万幸。”
刘煜连连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喃喃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温帅在天之灵,总算能稍稍慰藉了。”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悲意,目光越过“温鑅”,落在身后二人身上。
温伯都比三年前高出一头,健硕如松,眼角却泛着泪光。刘煜打趣道:“是不是安平侯府的好东西都被你偷吃了?”伯都粗声回应,嗓音却带哽咽:“刘叔又不是不知道,我喝凉水都长腱子肉。”他抹了把眼泪,咧嘴一笑,似要冲淡重逢的沉重。
刘煜笑出声,随即看向温翎:“三年不见,阿翎你这张脸还是没半分习武之人的锐利,越发像个儒生了。”
温翎朝刘煜规矩行礼,温声道:“刘叔,多年未见,您眼光还是这般犀利,一眼便看出我日后能登宰辅之位。”
刘煜被他这初生牛犊的志气逗乐,指向“温鑅”:“承掖,你教出来的徒弟怎么一文一武,毫无相通之处?”
“温鑅”唇角微扬,轻声道:“孔夫子有云,因材施教。”
众人闻言,哈哈一笑,笑声在荒凉的居胥山间回荡,短暂驱散了风中的悲凉。
笑声渐歇,刘煜目光却沉下来,悲痛如潮涌上。他攥紧拳,眼角湿意再起,低声道:“你们都长大了……可我却还不如当年追随温帅赴死,也好过如今苟活偷生!”他声音颤抖,“安平五虎,除了杨奇下落不明,三人战死,只剩我带着残部收编进裴樊军中,被人指着鼻子骂‘叛军余孽’,连粮饷都常被克扣。我这副模样,哪还有脸面见温帅?”
“温鑅”拍了拍他肩膀,沉声道:“刘叔不必如此。父亲当年有意让您留守中京,或许是对战局早有警觉,不忍安平军全军覆没。若不是您忍辱负重,苦苦坚持,安平军怕早已被裴樊吞并,连骨头都不剩。”
刘煜苦笑,低哑道:“你说得是,可我这颗心,终究过不了自己这关。今朝得见旧人,实是情难自控。”
他强压住眼角湿意,知叙旧不可久留,从怀中掏出几封信递上:“这些年,我始终不信温帅会叛国。禾城破时,裴樊下令纵火焚城,满城烟尘中,我闯进守备书房,拼着命从火里抢下这些书信。”
泛黄的信封,纸角焦黑,刘煜补充道:“信上有缙文,字迹工整,不似仓促所书。我猜背后或有朝中人手笔,可惜我解不出这密语,只能托拙荆往侯府递消息,请你们冒险来此。”
“温鑅”接过信,展开一看,纸上杂线纵横,仅右上角以蝇头小楷写着“斜三折二”四字,晦涩难解。
远处大军开拔的哨声响起,“裴”字黑虎旗迎风招展。他迅速将信折起,语气冷静却掷地有声:“刘叔,此事交我去查。军中耳目众多,您切不可让人察觉仍与旧部有联系。”
刘煜颔首,上马前朝伯都二人嘱咐:“你俩小子,护好小侯爷。”伯都拍胸脯:“刘叔放心,师父安危包在我身上。”温翎眼底闪过坚定:“刘叔保重,活着便还有昭雪之日。安平黑鹰旗,总有再扬之时。”
刘煜眼眶一热,重重点头,沙哑道:“承掖,我只盼有生之年,能再与黑鹰旗征战沙场!”
“温鑅”郑重点头,送他上马,临别时低声道:“刘叔下次再往侯府传消息,可让婶母去侯府西侧有家叫凭安堂的凶肆,您若回京后有时间,也可去那坐坐。”刘煜眼中一亮,似听出弦外之音,却被号角催促,只得点头应下。
目送刘煜远去,像个小黑点般逐渐汇入乌泱泱的大军,温家三人翻身上马,片刻后,远处尘土漫天,马蹄声如闷雷滚过荒野,大军往东北方向开拔,奔赴下一个战场。
伯都眯起眼,语气里裹着回忆:“想当年,安平军铁骑踏雪,横扫北境,号角一吹,连风雪都得退避三分。可如今呢?裴樊踩着咱们的尸骨耀武扬威。”
温翎盯着那黑虎,语气冷淡中带一丝嘲讽,“世间不缺旗帜,缺的是握旗的手。借势得来的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顿了顿,嘴角微抿,“师父,刘叔的处境不过是冰山一角——这背后若无人撑腰,裴樊怎敢如此肆无忌惮?眼下裴樊虽屠的北狄灭国,朝中赢得不少拥趸,但东燕却虎视眈眈,那可不是块好啃的骨头,若是能借东燕的势废了裴樊,温家翻盘指日可待。”
“温鑅”闻言,目光落在温翎身上。这个心有七窍、善谋善断的二徒弟,从不屑于掩饰自己的野心,却让“温鑅”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这些年大缙四处征战,太多村庄化作焦土,太多百姓流离失所。一将功成万骨枯,若借东燕之力翻盘,怕又是血流成河,平民再成殉葬品。
他垂眸,手指轻叩马鞍,低声道:“东燕也好,裴樊也罢,翻盘不急在一时。这世道,旗帜换来换去,苦的总是底下的人。眼下刘叔留下的信,是当年的遗音,先查清父亲的冤情再说。”
风骤起,吹乱了他鬓边几缕黑发。温翎眉梢微挑,似听出师父的回避,嘴角微动却未再多言。伯都头脑简单,却是对温鑅言听计从,微微颔首。
“走吧,先回中京,再做打算。”
温翎见“温鑅”面色苍白,担忧道,“这么奔波,师父身子可吃得消?可要中途取道桉良歇歇脚?”
“温鑅”摇头:“你我此次出来的匆忙,耽搁恐生变数,我身体无碍,能撑得住。”
“温鑅”一夹马腹,马蹄踏碎枯草。三人身影渐没入苍茫夜色。身后的禾城废墟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当温家三人的马快速略过桉良城外的官道时,李珥的笼车刚进了城。
桉良虽只是个小县,大街上却热闹非凡,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内,摆放的并不是货品,而是一笼笼的人。笼中男女蜷缩如牲畜,木牌上标着价格,吆喝声此起彼伏,刺耳得像刀刮耳膜。
“小郎君,家里缺个看家护院的吧,我这各地的奴子应有尽有,包您满意。”
“贵公子来咱家看看,刚到了一批新货,全是北柔那边来的,各个是蜂腰**的可人儿。”
阿姌强撑着精神睁开眼,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街边摊位前,异瞳的男女被摆在最显眼处,木牌上写着“打折促销,买异送五黑”,显然,她和阿依曼这样的,是紧俏货。
有商户眼尖,朝李珥喊道:“二郎!收成咋样?”
李珥抬头看了他一眼,冷笑着回道:“北境没什么异瞳的婆娘了,就逮着俩,还差点惹出大祸来!其他的都是些赔钱货了。”
任凤坐在李珥身旁,不明白为什么异瞳的吃香,嗲着嗓子开口:“李大哥,咱们都是缙人,怎能比那群未开化的北境女贱?”
李珥斜她一眼,嗤笑道:“物以稀为贵懂不懂?没办法,贵人们就好那一口,你们这样的桉良一抓一大把。若不是这次逮了个异瞳,郭府的门我都敲不开。只能等到下月初五才能统一拣择,你们这群要饭的又要浪费我几日口粮。”
什么拣择,什么郭府,任凤听得一知半解,李珥也懒得跟她废话,扬鞭抽在马屁股上,驱赶着笼车向桉良城中最显赫的郭府驶去。
郭府门前,两尊石狮子威严镇守,府门宽阔如张口巨兽。李珥绕到后院,轻叩暗门。门缝微开,露出一双女人的眼。他堆起笑,指着阿依曼:“章嬷嬷,娃娃们来参加拣择。”
章琳透过缝隙扫视车内,见有个异瞳,门缝又开了稍宽。她细细打量,眉头微皱,似觉不够出挑,但“凡掠得异瞳,随有随拣”的规矩不能坏,她不情愿地打开了门,朝李珥尖声道,“进来吧”,转头又吩咐了小厮,“去把家主请来”。
李珥赶车入府,章琳这才瞥见角落里半死不活的阿姌,嫌弃道:“你弄回来的什么东西,别脏了我的地。”李珥点头哈腰,从车底抽出一只脏麻袋,三两下套住阿姌拎在手里。章琳见状,嗤笑:“这是打了头猪?这么装着。”
李珥赔笑:“这娃娃不听话,嚷着要逃,没办法。嬷嬷届时看着给点吧。”
待人都赶去了花厅,郭尽才姗姗来迟。
他年约三十余岁,身材不高却格外精悍,一张方脸上带着薄凉的笑意,穿着云锦剪裁的锦袍,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
他的目光懒懒地扫在女娘们脸上,停留在阿依曼脸上,摇了摇头,手只是往上抬了抬,章琳便给个甲牌,又依次看过去,手向下指,便给个乙牌,到了任凤那,原本见她脸上有伤,意欲往下指,却见她突然身子往前,妖娆地跪坐了半寸,侧脸朝前,拢了拢头发,一双丹凤眼俗媚地看着郭尽。
郭尽被她这小心思逗乐,一改手指向,给了个甲牌,任凤心中大喜。
待眼神扫到最后一个破麻袋时,郭尽皱了皱眉,李珥刚想起来还剩个人,赶紧把麻袋口松开,露出了阿姌的脑袋,他有些局促的说道,“大人,这个品相不太好了.....”
他拢了拢阿姌的乱发,露出五官来,她已被折腾的有气无力,此刻半眯着眼睛看向郭尽,只一瞬,便让郭尽瞳孔骤然紧缩。
他豁然站起,快步走到阿姌面前,也不避讳,直接就着袖子去擦拭她脸上的血污。随着血迹被擦去,原本那掩盖在狼狈下的精致面容显现出来。
郭尽的目光越发炽热,嘴角的笑容也染上了一丝异样。他低声喃喃道:“上天待我不薄……上天待我不薄”
一旁的李珥见状,立刻眼睛一亮,堆起笑脸凑上前道:“郭爷,这小妮子可是难得的好货色!虽说性子烈了点,但只要管教得当,绝对物超所值!您若喜欢,小的可以便宜出手……”
阿姌一路伤口未来得及包扎,失血过多,已是强弩之末,此刻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郭尽稳稳接着她这才细细看清楚了她的伤势:脑袋上一个碗大的口子,现在还在往外头淌着血沫子,手腕的绳子紧紧勒进了肉,鞋早不知哪去了,膝盖到脚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
那厢李珥还笑嘻嘻地等着领赏,转眼便被郭尽一个抬手,折断了脖子。
“啪!”,尸体重重倒在地上,吓得其余人一哆嗦,姜早眼疾手快捂住了姜晚的嘴,跟她这个小哭包妹妹神色紧张地摇了摇头。
郭尽脸色阴沉,“把大夫叫来!”他怒声喊道,抱起阿姌快步向后院走去。
章琳待看清了阿姌的脸后心里也是一惊,世间竟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她见家主这般慌神,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急忙追了出去,低声提醒道,“家主,此女留下来,万一被上头知晓了,是灭全族的大罪啊。”
郭尽脚步微顿,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他最终却咬牙低声道:“就算全族赔命,这人我也要留。”
他抱着阿姌头也不回地走入后院,章琳跺脚叹了声,“真是个祸害”,扭头又回了堂上操持。
章琳瞧见李珥那耷拉在胸前的脑袋,嗔了句,“怪只能怪你运气太好.....妖精都能寻回来......”,又指了几个随从上前把尸首处理走了。
她看了眼拿了乙字号牌的女娘,一时间犯了难。
人市的规矩,参加拣择者,优等的直接送入宫,甲等的送入昭华楼培养,乙等的才交还给商户自行买卖,可眼下李珥已死,他那个大哥又是瘫着。
章琳又扫了眼得乙牌的,皱眉道:“歪瓜裂枣,没一个上的了台面,就留府做工吧。给李家大郎点银子,就说二郎死在北境了。”
阿依曼、姜氏姐妹、秦怀、任凤皆入甲等,由章琳领她们去昭华楼。
马车里,任凤凑上前谄媚:“嬷嬷这脸嫩得跟我们都比不上,真是驻颜有术。”
章琳冷笑:“有屁快放。”
任凤讪讪道:“我那小姊妹阿姌最后去了哪儿?”
章琳瞥她一眼,嘴角扯出冷意:“在桉良,死得最快的是好奇心重的,其次是话多的。”
任凤噤声,低眉顺眼随众人走进昭华楼。那楼通体赤红,高耸于矮屋间,温柔乡硬生生透出美人塚的诡艳。据说她们将在此习媚术,通过层层筛选,或可争来年花魁,若得豪客青睐,未尝不能翻身。任凤瞥了眼同车一脸愁容的女人们,凤眼一勾,暗下决心:哪个男人能逃过她的裙摆?
夜色渐深,昭华楼灯火摇曳,映出一片靡靡红光。而郭府后院烛影昏暗,一盏孤灯下,大夫忙着止血包扎。阿姌气息微弱,昏迷不醒,郭尽站在榻旁,目光如钉,死死锁在她脸上。
那张脸,哪怕沾着血污与疲惫,仍与他记忆中的某张面容重叠得惊心动魄。他低声喃喃:“像……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