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傍晚下值后,在忠义坊附近寻了个阴凉处等着余涛下值。跟路过的同僚打完招呼后,便看见温琳牵着温秉文迎面走来。
温琳也是没想到,接弟弟放学后会在路口遇到祁衙差。转念一想也是,忠义坊这个路口,是太平街与华光街的交汇处,太平街的一头直通南门,另一头就是县衙。而学院和书院就在华光街上。
温琳与祁明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后,便越过他,准备回家。走到馄饨店时,想到今天无从下手记录的新账本,又厚着脸皮折回去,向祁明请教。
“祁衙差,不知您现在有没有空,关于今天新发放的账本,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祁明看着温琳姐弟俩折返回来,还以为他们有什么东西忘在学院。看到温琳站在他面前,两人间不过一步多的距离,他稍感不适,微微往后退了退。才道:“温掌柜请说。”
“我是想问一下,账本上的内容,是要我们一笔一笔记还是记个大概。”
“你之前是怎么记账的呢?”
“我店里的钱匣子每天早上都是有固定的钱数,关店后把多余的钱带回去,便是一天的卖钱,在账本上记个总数。”
祁明想了想,这个办法也是不错,就是不知道每天的盈利。又问道:“你可知其他三家的记账方式?”
温琳回忆了下平时和嫂子们婶子们聊天的内容,回道:“好像成衣铺子和布店是忙的时候记个大概,不忙的时候是一笔一笔记的;油铺的记账方式是和我一样的。”
祁明今天匆匆忙忙,没有仔细了解李氏布店、许氏成衣铺子和严记油铺的售卖方式,只能说:“你店铺里的东西卖的比较零散,可按照物品种类来记账,比如一天卖出几个盆,几只桶,你就在账册上记下日期,注明,收盆几个多少文钱,桶几只多少文钱。”
温琳听完醍醐灌顶,这样的记账方式省力省时多了。又问了几个问题,便跟祁明道谢回家了。
余涛今天有事,迟了一点下值,走出县衙大门便看见祁明与一个小娘子面对面站着说话。等小娘子牵着弟弟走远后,余涛才上前,勾着祁明的肩坏笑道:“哟,我们祁小郎君才来几天,就认识小娘子了呀?”
祁明无奈,余涛这人,什么都好,就一个缺点:嘴贱。他不由道:“不要乱说,人家温小娘子只是来问个路。”
余涛斜瞅他一眼,问路?一个一听就是本地人口音的小娘子来找一个才来两三天的人问路?
祁明不敢再看余涛,生硬地转移话题:“今晚的晚饭怎么解决?”
余涛一听,得,这小子都转移话题了,哼了一声,便道:“先逛逛吧,左右肚子不饿,看看哪里有眼缘就去哪家吃。”
于是,两人结伴到西城逛逛,看到西城路两边高楼林立的铺子,天色还未暗,便点起盏盏灯笼来,一眼望去,呈现一片繁华之景。只是这繁华之下,容不下他们两个穷人。
余涛进了西城边上的一家小食肆,名陈记食肆,说是小,但也有两层楼高。一进去,便见大堂里摆了十多张桌子,只有两三桌人。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刚坐下,就见在柜台处拨算盘的掌柜小跑着过来,问他们要点些什么菜。
余涛看了眼只盯着窗外的人,自顾自点了个炖鸡肉、凉拌苋菜、油焖茭白和两碗饭,在掌柜的催促下,先把钱给付了。等了一会儿,厨娘先把炖鸡肉和饭端上来,余涛招呼祁明吃饭,祁明轻微地摇了下头,瞥到余涛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低头吃饭。吃着吃着,余涛的脸就黑了。等厨娘第二次端菜上来时,余涛要笑不笑地说:“小娘子,稍等一下,你们家这一锅炖鸡肉三十文,只有五块鸡肉,合下来一块鸡肉六文钱啊,真是贵得很哪。”
厨娘之前一直都在后厨帮忙,这几天才开始兼顾到大堂端菜的活儿。听到有客人问,她一张皱着眉头的圆脸转了过来,一听客人说菜量的事,皱着的眉头放了下来,撇撇嘴道:“郎君说笑了,钱也不是这么算的,除了鸡肉还有香菇和白菜,这些也是要钱的,更何况我只负责送菜,有什么事可问我家掌柜的。”说完便匆匆回了后厨。
余涛看了眼远处的掌柜,只见他老神在在地翻着账本,又看了眼桌上的两盘素菜,不由气笑了,怪不得掌柜让提前付钱,原来是荤菜的量不够,倒拿素菜的量来抵。
祁明见余涛平静下来后,用汤勺舀了块鸡肉给他,夹了些菜在他碗里,见余涛开始扒饭吃,才低头吃起了饭。
两人吃完饭后径直回了家,见右边邻居家一片漆黑,只有厨房位置照出点火光,泡脚时就小声交流起了今天的所见所闻,没有什么可用的消息,便各自睡下了。
*
温琳带着温秉文去菜摊买了点菜,走在路上,温秉文看了温琳好几眼,等温琳一看回去,他又装作无事发生。
回家吃完饭后,温琳拿淘米水给自己和温秉文洗了个头,擦干头发就坐在厨房里,借着炉火烘烤头发。
在温秉文又一次看来时,温琳忍不住问道:“阿弟,怎么了?”
“阿姐,你是不是和今早那两人认识?”温秉文今天下学后,在路边等着阿姐和那人说话时,就有这种感觉了:阿姐肯定认识那人,但为什么早上又是不认识两人的状态。
“什么那两人,他们比你大,你要叫大哥哥,以后遇到他们也要如此。”纠正完后,温琳又道:“也说不上认识,昨天那六百文就是他们来杂货铺买东西的,应该是刚搬到隔壁的。今天和我说话的那位大哥哥叫祁明,黎祁的祁,明天的明。”说完,便拿了根细柴火在地上写出对应的字。
看着温秉文一脸迷茫,温琳问道:“你们千字文学到哪里了?”
温秉文一改迷茫,自豪说:“今天学了守真志满四个字。夫子说,这句话是说,要保持自己天生的善性,愿望就可以得到满足。他希望我们以后也能如此。我今天还写了好几遍字呢。”
温琳一听,学院的夫子除了教字,还解释其义,真不愧是一年要交一两银子束攸的,这钱花的还是值。
温琳摸了摸温秉文的头,夸奖道:“我们家秉文真厉害,又多认识了几个字呢。”
温秉文害羞得捂住嘴偷笑。不过,他可没忘了他原本的问题。笑完,他又问:“那阿姐,祁哥哥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要问他账本的事呢?”
温琳犹豫了一下,说:“祁郎君在衙门当差,是负责我们这片的衙差,今天他们让我们买新的账本,我翻了下,有点不知道怎么下手记账,这才问了祁衙差。”
“原来如此呀,那我以后见到他,是喊祁哥哥还是喊祁衙差。”
“喊祁哥哥吧,我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让巷子里的人知道他是衙差。”
他们这条巷子有十几家人,有原来就住在这里的,也有后面搬进来的,也有租住的,彼此之间的交情很少。
等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姐弟俩洗洗便睡下了。
鸡鸣时分,温琳就醒了,躺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床,想到再也听不见一道温柔的声音叫她起床,她鼻尖酸了酸,拉起被子盖住头。直到听到旁边屋子传来声音,她才赶紧起床,就着盆里的冷水擦了擦眼睛,开门出去烧热水洗漱。
温秉文开门时,还未见到阿姐,正担心阿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就见她开门后低着头直奔厨房烧水,想起早上听到的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他又转身回屋,假装收拾东西,直到温琳喊他,他才出来洗漱。
在去学院的路上,姐弟俩都没说话。
温琳回到店铺打扫完后,回库房拿了最便宜的笔墨砚来,摊开账本,回忆着昨天卖出去的东西,开始下笔写账本。
账本写完,抬头一看,其他三家已经来得差不多了。温琳便趁着人少,扭了扭脖颈,抖了抖脚,在店里走上几圈。琢磨着要不要请沈二叔帮忙打个差不多高的凳子,方便坐在柜台里写字。
还没等她想明白,对面的严婶就过来了。
严婶开门的时候,看到温琳在写写画画,以为她在画荷包的花样,便想着来看看。一进杂货铺的门,见到柜台上的笔墨纸砚,瞬间明白她是在记账本,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温琳看到严婶来了,主动打招呼:“严婶,那么早就来了呀,是有什么事吗?”
严婶便实话实说,末了,主动远离柜台,毕竟账本这私密的东西还是不碰为好,连看都不能看。
温琳一看她的动作,合起已经干了墨的账本,往严婶那边走去,边走边说起昨天遇到祁明的事,也告诉了严婶一些记账的方式。谨慎起见,她还是建议道:“不过,这也是我家铺子的记账方式,要是你们拿不准,可以等他们巡逻时,亲自问问祁衙差。”
严婶望了眼天色,离早上巡逻还有半个多时辰,便回去店里等着了。
霍衙差带人巡逻到五转巷时,李哥带着李嫂走上前,和霍衙差打了个招呼,就找祁衙差问起了账本的事。严婶一看,有人围上去了,也跑过去听。许娘子一家是从江南道迁过来的,那边本身就是用同种记账方式,再说,他们就在她铺子门口讲话,也不用特意跑出去听。
霍衙差一听,是问账本的事,让祁明留在这边,解决完再去找他们。祁明送走霍衙差后,往右前方瞄了眼,便抬脚往右边走去。走进布店后,看了眼布店的布局和布料,问了一些问题,给出了合理性的建议。
温琳正在招待客人,便看见小木头揣着手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往后院走去,期间手一直未曾放下。温琳便明白,他是来送钱的。等客人走后,温琳看了下,对面的严叔和严婶跟着去布店了,只有严婶的小儿子坐在里面打盹。便招手让小木头过来。
小木头过来后,把手里的银子放在柜台上,温琳粗略瞅了眼,有四个一两的银锭和两个一钱的散银,把钱收进钱匣子里。小木头低声说道:“温姐姐,你们家那房子租出去了,一个月六百文,租了半年,签契的郎君叫余涛,剩余的余,波涛的涛,和他兄弟住,说是来益城找工的,牙行收了七个月的房租,一共四两二钱。”
温琳接过小木头递过来的契纸,算了下:按照芮朝的律法,屋税每个月是二十税一,半年就是一百八十文,契纸钱五文一张,还有要给牙行的辛苦钱三百文,以及小木头的跑腿费五十文。
温琳看了看钱匣子里的二钱碎银,又翻出了荷包里的二钱碎银,先把四个一钱的碎银给小木头,数出八十五文钱和五十文钱串好给他。看他把五十文钱塞进里衣,剩下的钱装在荷包里,招呼他坐下歇会儿。
初夏的阳光绕过房檐,撒向巷子,每家店铺里都有偷偷溜进来的朝光。温琳拿了个凳子,坐在门边,一边晒太阳,一边绣荷包。
准备绣第二节竹节时,头顶突然笼上一片阴影,她猛地抬起头来,难道是要下大雨了吗?只不过,要下大雨的乌云没看到,倒看到祁明站在她侧前方,正是祁明挡住了她的阳光。
温琳怔了一瞬,回过神来问道:“祁衙差是有什么事吗?”
祁明在油铺便看见温琳和一个小子低头说着什么,说完话那小子还坐在店里死活不走,担心温琳遇到麻烦,便过来瞧瞧是怎么一回事。毕竟他身为衙差,还是要为百姓的安危着想。
祁明看见那小子略微紧张的看着自己,这才回道:“上午讲了那么多话,来温掌柜这里讨杯水喝,还请温掌柜见谅。”
温琳一听,原来是讨水喝的,连忙起身,让祁明坐着歇歇,她放下针线筐就看见小木头端着一碗井水过来。
温琳眨眨眼,示意小木头去送水,小木头仿佛没看到似的,径直走到她面前,把水递给她。
温琳感受到背后有道目光盯着,只能接过水,转身向祁明走去。
祁明浅喝了一口水,便把碗放在柜台上。凉凉地看了一眼小木头。
小木头长这么大,还没跟衙差接触过,去衙门办契书都是牙行老大去。因此,他被祁明看了一眼后,急促道:“温姐姐,我有事先走了,以后再联系。”都来不及跟他阿姐打声招呼。
祁明问了两个账本上的问题,倏尔问道:“那小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