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刚过,家家户户门上悬挂的艾叶有些焉头耷脑,巷子里,一个年老妇人坐在家门口纳凉。一阵微风轻轻吹过,妇人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门的艾叶随风飘扬,在艾叶还未落下时,就看见街头转角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灰色短打的男子嘴皮上上下下动着,左手虚指着两边的民居,旁边男子的视线随着手指之处,最终落在了老妇斜对门的房屋上。老妇人一看,便知是东街牙行的小子小木头带人来看房子了。
果然,等人走近一听,只听小木头嘴里介绍着房子情况和周边住户,看见他拿出钥匙打开门,引着人进入了院子。
老妇吹着微风,听着蝉鸣,竟有了睡意,在将睡未睡之际,听见动静,抬起眼皮,瞅见小木头锁好门后,带着人远去。瞄到了小木头脸上的笑意,便知斜对面的房子八成是租赁出去了。
纳凉纳得差不多了,老妇把小椅子拿进去,换了身衣服出来,悠哉游哉地走过弯弯绕绕的小巷,在路过温记杂货铺时,便住了脚,轻咳了声,试图引起杂货铺里的少女的注意。
只见那少女穿着青色窄袖对襟短衣,下身穿着同色系的裙子,腰间系了块灰色的腰巾,正在拿着鸡毛掸子轻轻擦拭货架上的灰。听见咳嗽声后,扭头看向门外,看出是老妇后,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大的笑容,连忙放下鸡毛掸子,用腰巾擦了两下手,便把店中央的背篓和上面的端盘一起抬到柜台旁,笑着跟老妇说:“沈阿婆,您来啦,今早有人来买了两支簪子和四朵绢花,这是二十八文钱,您数数。”
边说边从柜台里拿出了一把钱,数出钱来放在柜台上,等着沈阿奶重新数一遍。沈阿婆看到少女的动作后,留了四文钱在柜台上,便把其他钱拿走。随后,不满地嗔道:“阿琳,你阿婆还不信你吗?你这孩子,怕是还没把你那份拿走吧?在商言商,当初说好的,放你这里卖出去的,该给你多少你就收着,不然以后,老婆子我就不放在你这里寄卖了。”
温琳捂嘴笑道:“看您说的,正是在商言商,才要先把卖钱放出来,才能谈利钱呀!再说了,我还指望着,您把簪子放我这里,帮我多吸引点客人来呢。”
一老一少说了几句话后,温琳等着沈阿婆把端盘和上面的东西放进背篓,拿布盖严实后。眼疾手快地背起背篓来,走出店门,向左走几步便到了街面上,沈阿婆在后面连连说:“你这孩子,快回去看店,我来拿。”
温琳摆摆手道:“阿婆,又不远。”说完就走到了一家成衣铺子前。跟老板娘打声招呼,便把背篓放在拐角处,等着沈阿婆到了后帮忙把簪子重新摆出来,她就折回去了。
还未到申时,街上人也不多,温琳便继续拿着鸡毛掸子擦拭货架,顺便整理货品。
刚坐下没多久,就看见两位男子前后脚向店铺走来。温琳站起来招呼:“两位郎君,想看点什么?”
前面穿草绿色外衫的男子进店后环视了一圈,拱手道:“我们来采买些家里常用的物品,有劳掌柜了。”后面那位穿淡石青色衫的男子抬脚跟着进去。温琳便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温记杂货铺有两间门面,左边靠墙的一面排列放了几个一人高的货架,货架上有毛笔、扇子、筲箕、盆、桶、鞋子等物品;右边是半人高的两面柜台,临街的那面柜台上摆放着一些小物品;中间空地上放了米、豆等,与货架之间约有三个人的距离。
只见前面那男子走到毛笔货架前,随手拿起支毛笔看了下,问道:“掌柜的,毛笔怎么卖。”
“左手边的是鸡毛笔,八文一支,右边的是兔毛笔,十五文一支。”
男子听后,拿手肘拐了拐后边的男子:“你要鸡毛笔还是兔毛笔。”
话音还没落,男子就往前快走了几步,拿起木盆,看到木盆的纹理细腻流畅,闻着还有股淡淡清香,便知是杉木盆。放下木盆后,回头问了句:“木盆还是陶盆?”边问边把陶盆拿起来里外翻看,不等人回答,转头看向温琳:“掌柜的,木盆和陶盆怎么卖?”
“木盆一个二十文,陶盆比较贵,一个四十文。”
男子在心里盘算了下,与西城的铺子相比,这家店东西的质量稍次了一些,价格倒是便宜了好大一截。
男子转头看向温琳这个方向,盯着温琳前面那个人,似乎在等木盆还是陶盆的答案。几息之后,温琳听到前面传来“陶盆”两个字。声音低沉,好似带着淡淡的忧愁。
男子听到答案后,啧了一声:“我们刚搬来这里,节省点钱用,毕竟一个陶盆抵得上两个木盆了。”说罢,便拿起了一个木盆往旁边递,还未给到后边的男子,就见他的朋友木着脸,盯着他,仿佛在说:既然你决定了,为什么要问我?
男子一看他那个表情就乐了,丝毫不惧外人在场:“嘿,祁明兄,你有什么意见要说出来,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不知道又怎么解决呢?虽说我们以前也共事了一年多,但那时候不熟。现在就不一样了,我们刚交了房租钱,以后还要共住半年多,别闹什么隔阂。”顿了顿,见他朋友似乎想解释什么,不等他开口,又笑眯眯道,“再说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你提的意见我也不一定接受。”
温琳一听,便知这两位郎君是来附近租住的,怪不得煮饭的筲箕放在毛笔和盆之间的架子上,两人都不带瞟一眼的。猜到两位郎君不会烧火煮饭,开口解围道:“两位郎君,木盆是放在卧室里的,陶盆是放在厨房里的。如果郎君要洗漱的话,还是拿木盆比较好。”
男子和祁明一听,都看向温琳,男子直接问出疑惑:“怎么木盆和陶盆还有这讲究?”
温琳被两个男的看得有点紧张,但还是颤着音解释道:“木盆放在厨房里用的话,不出两年就坏了;陶盆就不一样了,它本身是高温烘烤而成的,受得住厨房的烟熏火燎。久而久之,我们益城的人就用木盆来洗漱,陶盆用在灶上。”
听完温琳的解释,男子看向祁明,挑了挑眉毛,语气带着骄傲:“看吧,还是要听我的,拿木盆。”便直接让温琳给他们拿木盆、马桶、巾帕、蜡烛等,一式两份。
“郎君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备货。”温琳说完便转身从另一边绕到后院。马桶占地方,所以温琳只在店里放了一只,其余的都收在了后院的库房里。好在马桶没落多少灰,温琳简单地擦拭了下,双手各拎着一只马桶回了柜台。
店里,祁明斜靠在门边的墙上,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男子坐在小凳子上,拿店里的鞋子在自己脚边比划着大小,嘴里还不停:“待会儿我们再去买床被褥,东西就差不多齐了。我租的那个房子在不远处的先生巷,有两层楼,到时候你住楼上,我住楼下,后院被主人家围起来了,所以我们只有前院,不过也够住了。听说先生巷的尽头就是这几年刚建起来的贡院,附近居住的都是之前鹿鸣书院的先生和学子,离县衙也不远。”
在听到先生巷时,温琳稍微停顿了下,便继续准备东西,点了下,发现还差两块巾帕。巾帕放在货架的最高层,温琳踮起脚来拿有点吃力,正想转身去找个凳子来,就见斜里伸出一只手来,从货架上拿了两块巾帕下来,递给温琳。
温琳看着祁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靠着的祁明已经站直了,轻而易举就拿下了高处的巾帕。目测了下,他大概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祁明见温琳呆呆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接过巾帕的想法,把目光移到自己手上,没料到一时好意换来了此刻的尴尬局面,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巾帕。温琳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巾帕,才想起来正事要紧,连忙双手接过,道了一声谢,就走到柜台边,等着另外一位男子把鞋子确定好了后,方便算账。
“加上两双鞋子,两位郎君一共买了六百零五文的东西,抹个零头,一共六百文钱。”
还不等男子掏出钱来,祁明便伸出手,手上有两块散碎银子,五钱和一钱的各一个,刚好六钱,也就是六百文。温琳拿银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祁明的手掌心,轻轻柔柔,勾得祁明痒痒。
等两人走后,温琳去看了一遍货架,把弄乱的货品重新理整齐,就坐回柜台,把钱箱里的两块碎银放进荷包里。一时没事做,温琳不由自主想起来刚才那两位郎君来:不知名那位,脸型偏圆,五官柔和,一看就给人亲近之感:而祁明,身形偏瘦,五官周正,眉眼深邃,看着不近人情,实际心肠还是挺好的。
想到刚刚拿银子不小心碰到人家,温琳自我反思了一下,这次是她一个人面对男客人,下次如果还遇到郎君来买东西,还是要注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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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被温琳惦记的两位郎君,一手拎着系着被褥的布绳,一手拎着马桶,马桶里放着些零碎的东西,正并肩走在巷子里。男子用肩碰了碰祁明:“哎,你刚才在杂货铺不对劲啊?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一下帮着拿巾帕,一下又主动付钱?我们不是说好了,自己用的东西分开付钱吗?”
祁明想到进门看到的掌柜笑脸,以及递巾帕时看到的双手上的红痕,那是拎马桶拎出来的,叹口气道:“看她年纪不过豆蔻,世道不易,身为女子更是有诸多不容易,我们身为郎君,看见了,能帮便帮一点吧。”
听罢,男子也不做声了。
是啊,世道不易。
前朝末帝为了抵御外族,进行武力扩张,连年征兵,修缮长城,打得周边外族连连后退,至少二十年无重来之机。这本是一桩好事。奈何末帝后来好大喜功,修建浮屠塔,以期上达天听,求得长生之道。上行下效,奸臣当道,他们结党营私、贪污**、排除异己,导致朝政混乱不堪,忠臣良将无一善终。沉重的赋税和繁重的徭役,让百姓苦不堪言,各地纷纷起义。最终,新帝以锦宁州为中心,建立芮朝,扫除群雄,逐步统一了国家。新朝建立后,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百姓的生活才渐渐好了起来。
据官府文书记载,益城,原名益村,位于芮朝西南方,背靠雾山,三面环水。原本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子,因建了学院,人多了起来,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县。八年前,新帝派兵平了益城的叛乱,开仓放粮,收容人口;四年前,新帝下旨将益南州的州署搬到益县,益县也改名为益城,并在益城里修建贡院,以供科举。在原先的基础上,扩建城池,改建西城,修建城墙,今年才堪堪有了繁荣之景。而这繁荣之景,都是靠西城的外来商户带起来的,因为城里原有的居民十不存三,老弱妇孺和伤残居多,成年壮丁更是屈指可数。
男子一想到这,就想到他们来益城的目的,瞬间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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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两位郎君走后,温琳陆陆续续送走了几波客人。刚过酉时,沈阿婆就背着背篓回到店里了。温琳连忙上前接下背篓,还是按照老规矩,放在店铺中央,与米袋隔了点位置。
“阿婆,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今天第一天来摆摊,有点不踏实,瞅着街上也没多少人,就回来了。再说,快要到秉文放学的时辰了,也不好耽误你去接他。阿琳,今晚带着秉文来我家吃哺食吧,省得你们还要烧火做饭。”
“阿婆,秉文酉正才放学呢,现在才酉初,从这里到书院,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以后您可以再晚些时辰。”温琳想了想,还是拒绝了:“阿婆,谢谢您的好意,我们今晚就不去你家吃饭啦,我们家还有前几天你们送的粽子呢,秉文这几天就喜欢吃这个。”
说罢,不好意思地捂嘴笑了。
沈阿婆看她这样,心里也明白了,笑眯眯地和她闲扯几句就踱着步子,回家去了。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估摸着不会来客人了,温琳数了遍钱,就关好店门,与左邻右舍打了声招呼,往学堂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