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勒集市很大,可以说,即便给我们一天时间,不吃不喝,也不一定能逛完。我们就在主干道中穿行,买些小吃,买些小物品。
“奶油司康饼!3便士一个!”路边的小摊飘散出香气,以及新鲜樱桃酱的甜蜜气息。小摊不足10平米,然而却站满了顾客,充满着欢声笑语。
“要去尝尝吗?”伊索指着那家店,“我们还没吃早饭呢。”
“行啊,正好我也饿了。”我拎着一路上买的小物件,排在队伍中。
那些小物件相互碰撞着,发出声响,木制的八音盒敲打金属的风铃,风铃又敲打陶制的盆栽,像在为广场的音乐伴奏,更加悦耳动听。像我现在的心情一样,仿佛下午那大胆的计划与我无关,我仅仅只是莱勒集市万千顾客中的一个,我逍遥自在的过活,再不必有任何忧虑,有的也仅是这些有趣的小物件,那阳光满地,那阳光中嬉笑着的两个人。
“谢谢你。”我也不确定我为什么道谢,总之在此时,我总觉得是要这么说的。
“谢我干什么呢?”
“嗯......可能是谢你带我来这么好的地方吧。我喜欢这里,这里应有尽有,还使人心情舒畅。当初我要是拒绝了你的邀请,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喜欢以后可以常来啊。或者你们法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也可以推荐给我呀,我们可以一起去!”
“我家附近的皇家园林,外围免费对外开放。那里绿树成荫,还常有个老人家在那里卖冰激凌,夏天的时候,我就常要跑去那里,听着蝉鸣,或与老人闲聊,或乘荫......”我回忆起小时候母亲带我去那里的场景,但我不敢提母亲,即使害怕回忆,也是害怕仅仅是回忆。
其实我当时谢他不是因为他带我来这里放松,而是感谢他的原谅。
奶油司康饼很香甜,如果配上一杯咖啡,我希望我永远也不离开那里。
然而遗憾的是,这之后我再也没来过莱勒集市,也再没尝过英国特有的奶油司康饼。
吃完早点后,我们又逛了很多地方。莱勒集市中最大的酒庄,庄主是名调酒师,她是个很成熟的人;还有广场上放风筝兜售小玩偶的玩具商,她叫安妮,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同我们很聊得来;在市场最偏远的地方有个卖古董的铺子,铺子主人叫戚十一,是个中国人,她性格刚强,但面对顾客也十分有礼端庄;还有集市附近月亮河公园的众人,小丑裘克,杂技演员麦克,舞女格蕾丝。我认识了很多人,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有着各种各样的职业,但想不到的是,在那怪诞的庄园,我同样遇见了他们,他们所有人。
我们乘着马车返回皇宫,到达后各自小憩了一会儿,下楼与几位宾客共进午餐与下午茶。侍卫来通知我们时,我和伊索都有些紧张,生怕是计划被发现了,结果只是虚惊一场,然而即便我们不愿承认,但我也发现伊索显露的惊惧并不自然,他似乎只是极力想演出那种情绪而已,我不敢想是为什么,但当真相血淋淋的展现在我面前时,我也只能接受。
在旋转楼梯下,我看见伊索身着一件素白的衬衫,手中挂着葬礼时穿的黑色西装外套,他正在等我。
“紧张吗?”他自然的挽过我的手。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那你会退缩吗?”
“既然答应了,我自然是不会的。难道我在你心中是怯懦的吗?”
“我没这么说......”
“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我要带你去温柔乡安眠,我们永远也不要醒来。”
“好。”
“但是我们不会有事的。”
至今我还能清楚的记得,我们在华丽的宫殿中,空无一人的旋转楼梯下,夕阳烂漫的余温里,世界上无比渺小,但又将不再渺小的两人相拥。那是那短暂的美好回忆最完满的句号,可即便是完满的,这也将成为不变的遗憾。
“放心吧,我们会成功的。”
我们短暂的分别,我跟随父亲与克劳德进入后花园,这是葬礼的会场。时候还早,会场还在布置中,白色的花代替了原本鲜红的玫瑰、月季等等,显得之前鲜活明亮的后花园,无比凄美,无比幽寂。后花园树中藏匿的鸟儿似乎也在哀悼,不再鸣叫,沉默着伫立在枝头。风拂过树梢1,白色的花瓣换换飘落。克劳德说这是美的,可我觉得不是,因为这并不能减缓我的紧张,我只觉得这些杂乱的白使我感到烦躁,感到不安。不知道伊索在哪里,他已经找到侍从请求让我也一起“帮忙”了吗?
“约瑟夫!”克劳德叫醒了还在神游的我,“伊索教你去偏殿的二层找他。你真的要去冒险吗?不要做不值得的事。”
“我答应了他,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我朝先前通知克劳德的那位侍从点点头,绕过他跟着侍从走了。我从莱勒市场上淘到的玫瑰金匕首还别在腰间最里层的衣服里,蓄势待发。我期待着与伊索见面,期待着计划的成功,但又担忧着计划的失败还有他的安危。我想去又不想去,要说唯一决定性的因素,恐怕就是这匕首在不断提醒着我,我早已不会反悔了吧。
“请。国王陛下说葬礼将于晚间五点开始,请二位做好准备。”侍从毕恭毕敬的离开了。
他并未发现我携带的匕首,我松了一口气。
“时间充裕吗?”我确认他走后看像那两具尸体,沉声问。
“还有三个小时,足够了。”伊索拿出怀表,“这两具尸体还未腐烂,但王后的那具已经已经有一点腐烂的迹象了,先上一些防腐的药物吧。”
“还有这种东西?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发明的。”他晃晃手中的蓝色试剂,“你男朋友不仅是名皇家入殓师,还是为发明家。你不骄傲吗?”他显得一些都不紧张,仿佛我们真的只是来为王后和王子入殓的。“别担心,虽然我其实也挺忐忑的,但这可不能显露出来。”我尝试使自己冷静下来,可他的轻松似乎有感染力,让我也不再紧张了。
“好啦,我们可以乘着给王后换衣服的机会找一下那颗珍宝。听我父亲说,那应该是一个项链,项链的吊坠是由纯金白金,还有一颗红宝石组成的。这颗红宝石被打磨成菱形,宝石中还包裹着一只蜘蛛。很神奇吧,就像琥珀一样。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形成的,总之全球也仅此一颗。”
“那应该很好找,先摸摸口袋吧。”我跑下来,双手合十,“抱歉,但我们无意冒犯您,只是想替您伸冤。”随即便开始翻找起来。我们翻遍了她的衣服,在为她套上白色素裙使时甚至查看过了衣服里层,但仍一无所获。我开始慌乱,怎么可能呢?难道是我们猜错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内情,王后的死只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
“不会的,我见过她的遗书,她说过她会把自己最珍贵的宝物放在自己身边,一起离开人世。”伊索眉头紧锁,盯着尸体,这是他第一次表露出真实的不安。
“‘一起离开人世’......不会是......吞下去了吧......?”一出口我便否定自己的想法,我一定是小说看多了,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呢?
“是有这种可能。”伊索却肯定了这种猜测,“虽然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能找的地方我们都找了,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那......我们总不可能把她肚子剖开吧......”我的声音不自觉的颤抖。
“没办法了,只能当面与国王对峙了。”伊索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我看见他握紧了拳,脸色并不太好。这是我到英国后第一次看见他愤怒的样子。
“要不算了,反正这本身也是件很危险的事,何必......”
“你不懂的......这是光复我们家的契机,也是作为入殓师的职业修养。你以为我仅仅只是为他人入葬吗?不,不是的,有些人即便再神秘,在死亡后的时刻里,也会显露出他最真实的一面,我是与那一面接触最多的人。在人性与世事无常上,我也许比你明白的更多。了解王后最真实的那面,也是我的本职工作。”
我从没想过伊索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他说的很熟练,就像铭记于心一样。他懂的这些,可能是很多入殓师一辈子都领悟不到的,然而他今年才17岁,是在大人眼中还是孩子的年龄,他就像背负了别人一辈子都不用背负的事,领悟了别人一辈子也领悟不到的道理。这让人感到心疼,无论是谁听了都会的心疼,因为只要了解他的过往,他的种种,你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孩童天真可笑的狂妄之语,而是一个职业的真理。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便这样做吧,我会陪着你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了情绪。他打开那个专为人入殓用的包——那也是他父亲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我见他熟练的处理尸体上的尸斑,再为王后上妆,素雅的妆容使她看上去是多么安详。我知道我根本没资格去指点他,因为没人知道他究竟入殓了多少人,见过了多少死尸,才能像如今一样忍俊不禁。
“好了。”他放下手中的粉柄,叹了一口气,“愿你在彼端的温柔乡过得安好。”然后折了一朵纸花,别在王后的鬓边。那时朵紫色的永生花,就像王后生前典雅内敛的气质一样。真正优秀的入殓师,是不会让死尸看上去像死尸的。
在伊索笔下的已故之人,是像真人一样鲜活生动的。
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半,而我们还需要为王子整理遗容,并且把他们都放入棺椁中。
“继续下一个吧,时间有点紧张。”他已经连续工作近一个半小时了。
“休息一会儿吧,有什么我可以帮的吗?”我去向侍从要了一杯柠檬水,他看上去的确已经很累了。
“没事。你帮我把这个石刻的棺椁搬过来吧。”他抿了一口柠檬水,洗了脸,似乎更清醒了,“总之,现在我们也拿不到项链,我们要做的就是完成为他们入殓的任务。”他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在明确自己的目标,整理思路。
我看向摆放在房间角落的石棺,其上雕刻的花纹十分精致,一见便知价值不菲,而那些花纹也是十分创新的,因为通常在棺椁上讲述的都是神明接受新的灵魂的故事,然而这上面是不同寻常的。那左面的白石上只简单的刻画了一颗参天古木,古木的枝丫上树叶茂密,鸟儿筑巢、鸣叫,一派生机勃勃。右面则续写了这个故事,是秋天时,树叶纷纷落下的场景。制作棺椁的主人着重描写了其中一片最美的树叶,它微卷着,跳下枝头,落入泥泞中。如果要为这些浮雕取一个名字,不管他人怎么想,我都认为叫“叶落归根”最为合适,神创造人,人死后就会回到神的怀抱,就如同树与树叶一般。棺椁的盖板除了刻有王后的名字与如同相框般的花纹,还有一幅故事中那片落叶的特写,象征着王后。
“很好看吧?”伊索见我盯着它观察,也点头道,“我也觉得。听说这是由白沙街疯人院里的一位女孩雕刻的。”
“疯人院?”我好奇,因为从这些浮雕中,我所见到的优美的线条绝不是由一个疯子画出的。
“嗯,她热爱雕刻,但曾因为雕刻作品过于投入,有轻微自杀倾向。传闻说是她雕刻的一个作品与《圣经》有关,她也像我一样,忽然失去了对生的兴趣。”他耸耸肩,“可我不相信媒体和官方,更不相信传闻。我偶遇过她,她看上去很正常,甚至有一种脱离世俗的神性。”
“那她怎么会去疯人院呢?雕刻投入也不至于无可救药吧?白沙街疯人院可是专门看管高危病人的地方啊。”我一进城就听说过这个疯人院的名字,因为这座疯人院是由英国皇家直接开设的,就算放在全球也是十分有名的。
“我不知道,我与她不算熟识。”伊索摇摇头,继续为王子入殓。那棺椁十分沉重,只搬起来就十分费力,可见那女孩在制作它时有多么困难。我一个人根本无法扛起,这起码是我体重的两倍甚至更多。我只能去房间外叫侍从帮忙,反正我们也没对王后真的做什么,即便他们察觉到了什么,也是没有证据的。幸运的是,那群侍从算不上敏感,他们甚至好心的问我们需不需要来点儿点心,虽然已经用过下午茶了,但伊索已经工作许久,他还是应该稍微歇息一会儿。
“请拿些水果来吧。”我送走了那些侍从,走向王后,我盘腿坐在她的尸首旁。尸体这种东西,对许多人来说是很可怕的事物,是不敢靠近的,我自然也会害怕人们口中的“不祥”之物,但没有那么怕,因为除了残死的尸体,大部分我所见到的都看上去是很安详的。有时我就会想,在喧嚣的尘世前,可能只有即将迈向死亡的那一个瞬息,人才是真正宁静的吧,当思想不再涌动,当生的希望破灭,当终于能合上疲惫的眼,可能这也是有些人会轻生的原因吧。
“先生,”门外传来敲门声,“您要的水果,有苹果,鲜橙和蜜桃,以及厨房现做的水果红茶。”
“谢谢,请放在书桌上吧。”侍从进来时看到的,是正站在担架和专放尸首的沙发旁工作的伊索,以及另一侧坐在地摊上对着王后尸体发愣的我,气氛似乎有些微妙,我是说我和那些侍从之间。
“先生,您不是说......”侍从的疑惑刚开口,伊索便打断了他。
“现在暂时没什么需要他办的,我便让他休息一下了。放下就走吧,就快好了。”他声音有些冷,似乎不太愿意和侍从说话。当然,我知道这是为了掩盖事实。
侍从放下手中的托盘,轻手轻脚的走了,他似乎也不想就留。
“好了吗?是不是应该入棺了?”我掸掸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拿起托盘走向那个生人勿进的地方。我凑近看着,他工作时脸色一直很阴沉,也可能是因为项链的缘故。但无论是因为什么,他现在的心情绝不会好。
“嗯,看到杂物间里的鲜花和软垫了吗?平铺在棺椁中。”他手中不停,嘴上吩咐着。这时我总有种,真的想在调香馆中说的一样,我们是同事,是搭档,也是恋人,在不大的殡葬馆中,为一具又一具尸体送行,目视它们远航。
“你信任我的审美?”
“信任你就是信任我自己1,我从不对自己多加怀疑。”他话中有笑意,但也庄重,“所以我才会让你过来施行最核心的计划任务。”
“那么,感谢你的信任,在审美上我还是很有自信的,就像我自信的觉得你也应该喜欢我一样。”我从杂物间搬来东西,将一束白色的风信子抽出,插在他发间端详着,“很般配啊。”
“啧,拿开,我还没化好。”他挥挥手取下风信子,故作烦躁的样子,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心中窃喜,不由得失声笑出声:“行,我等你化完,这簇风信子你还是留着吧,这样好看。”
“我不喜欢风信子。”我随手将花扔进了我怀里。
“为什么......?”
“小时候父亲很喜欢,风信子让我想起他,这会让我想起他,这会使我悲伤。”他明显不愿提起,但从前他似乎根本不避讳想起。他的内心始终是矛盾的,并不是他真的无所谓,而是他内心纠结,想直面过往,又不忍面对。
“那这株黄玫瑰,你喜欢吗?”我搬来的哪些鲜花中,大部分都是黄玫瑰,其实黄玫瑰是挺稀有的,它没有红玫瑰、白玫瑰这些出名,也很少有人喜欢,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王后似乎很喜欢黄玫瑰,连入葬用作衬托的花圃也是由黄玫瑰与些许风信子制成的。
“挺喜欢的,但所有的花中,我还是最喜欢那个世人眼中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温柔乡。虚幻的事物在我眼中是很真实的。”他一挥手,散粉就落在了王子的脸上,细碎、密集。就像他人眼中虚幻、无意义的事物,但在他眼中,在我眼中,却是因为艺术可以真实存在的。
“好了,我来帮你布置入棺吧。”他收拾好东西,拍拍手拿过我手中的软垫与花圃。他的手上海留有化妆的淡色的粉,染到那白色的风信子上,使其花瓣的边缘也映出淡淡的绯色。如果现在有摄像机,我一定会给他和那些花圃拍一些照,我会把照片打出来,框上银白的相框,放在我法国的摄像馆里。
“不用,你去休息会儿吧,别浪费了我给你准备的水果和红茶。”我夺过他手中的物品,指指书桌上的托盘。
“我不饿,下午茶的华夫吃太饱了。”他摆手摇头,“还不如消耗一点能量。”他着手用纸巾擦拭着棺椁内外,用手比划着布局。
“好吧,反正我只是‘助手’,我可做不了主。”我将花圃丢进他怀里,白色与黄色的花瓣夹杂着碎叶扑簌簌落下,地面点缀着这些淡雅的装饰,与他身上洁白的衬衫,庄重又充满了生机,这不像是葬礼现场,而更像是一座神秘园。如果这时有阳光满地,有鸟儿鸣叫,必定是一处适合摄影的浪漫之地。在一片祥和中,我搬出另一桩棺椁,与他劳作,与他聊天。
“风信子围在软垫周围,点缀在黄玫瑰丛中或许会更好。”
“也可以放一束玫瑰在王后的手中。”
“如果不是他轻生了,在他人看来,她的一生是很幸福的吧。”
“本来也很幸福。王后出身贵族,与我家不同,她的童年是欢乐的,有奢侈的环境居住,有父母充满爱的陪伴。”
“别太在意了,这都是命运使然,尝试着走出来吧。”
“谢谢你。”
......
“好啦!”我一拍手,高兴的看着那两桩棺椁,两桩被花圃包围的棺椁。这一刻我充满着成就感,忽然就想:这只是我与伊索第一次经手的两具尸首,我们以后还可以一起,一起经手更多,让这些已故之人不留遗憾,安详的去往那温柔乡。
“是该高兴高兴。”伊索拿手帕擦擦棺椁边缘,不断摩挲着,似乎很留恋这些棺椁与尸首。“但是真正的任务才刚刚开始。打气精神来,还有半小时葬礼就该开始了,我们只有15分钟的修整时间。”
“不着急,吃点水果放松一下吧。”我端起那盘几乎被遗忘的水果与茶点,叉起一片苹果尝了一下,“嗯,是不错,虽然氧化了但还挺脆的,英国皇室吃的真好啊。”我又叉了一片塞进他的嘴里,“知道你吃过,但你再尝尝呢。”他嚼了几下,盯着盘里的水果出神。
“怎么啦?”我在他眼前晃晃手。以前从不这样,他总看起来很机灵的样子,怎么现在突然呆呆的。
“没什么,想起......想起我父亲了。”他回过神,猛地看向我,像受了惊的鹿,突然从草丛蹦跳着离开一样。“小时候住在偏殿时,也常会有侍从来送各种各样的吃食。我最喜欢的无外乎就是华夫饼,还有苹果,有时也许会再配上一杯红茶,就像现在这样。那个时候,我会偷偷去厨房向一位好心的阿姨要点儿奶油来——那位阿姨结了婚去没法生孩子,所以很喜欢小孩子,她每次都会给我一小袋的奶油,即便可能会因此失去工作,甚至丢了性命。我会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奶油,在华夫饼里夹上它和苹果。这个时候父亲就会问‘为什么要放奶油呀?’,我就回答‘因为奶油是来之不易的东西,我才会喜欢。’”他开始回忆过去,回忆那短暂又虚无缥缈的美好,这种感觉我能够共情,“直到现在我也是,没有奶油的华夫饼我并不喜欢,而这个苹果,”他笑着,有些悲哀的说,“却也只是短暂的施舍罢了。”
“没事啊,等你来法国,我天天带你去果园摘最新鲜的苹果,指不定比这里的还好吃呢。”我倒着茶,边讲述未来,边心疼他的过往。我已经很多次同情他了。即便这份同情,放在何时都是那么可笑。
“无所谓了,连父亲都去世了,我要来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摇摇头,似是这样就忘记了那些苦痛。我沉默不语,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是陪伴孤独的他,直到永远。
临葬礼开始还有15分钟时,侍从来搬走两桩棺椁。根据临时调整的计划,我们以哀悼的理由请求面见国王,出乎意料的得到了许可。
“陛下晚上好。”伊索有礼的向国王问好,丝毫没有任何破绽,既不紧张,也不慌忙,“这位是我从法国远道而来的挚友,约瑟夫·德拉索恩斯。”
“参见陛下。”我故作镇定,但其实心中无比忐忑,尤其是那匕首,别在腰间更是令我手足无措。希望国王不会发现什么不对,只把这归结于第一次见到他的紧张。
“我知道你,是我托伊索请你过来的,原本想请你帮我与我的妻子在舞会上拍摄一些合影,留作纪念,不成想出了这么多的意外。你的摄影技术我可听伊索夸了好几次了,也看过你的作品,的确是独特又美观。”国王仍旧看上去十分憔悴的样子,但还是强打精神与我们寒暄了几句。
“谢陛下夸奖。王后的趋势我很遗憾,您也别太过伤感了。”
“我明白,但我真的一直一直都很爱她。”国王面露悲哀,这其中到底又有几分是真切的,又有几分是假装的。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水晶盒子,叹息这说:“她很节俭,也很贤惠。她唯一留下的遗物只有这个,曾经听她说,这是她成年礼时她的父亲送给她的,但在她生日的第二天,父母就因仇人的刺杀双双身亡了。是我替她报的仇。”
原来国王与王后还有这样一番红尘往事,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那几个人不仅仅是杀人凶手,还是朝堂上最大的贪官污吏。从那些人的家中,我们找到了一件特殊物品——这个1水晶盒子,她意外的发现,那件成人礼,父亲送给他的一串宝石项链,可以分毫不差的,完美的嵌入这个盒子里。”他回忆起种种过往,就像我在临死前也会想起这些一样,“但是,她去世后的几天里,我找不到那串项链了。原本我和她都在研究它与盒子的关联,但在她拿着盛有毒药的碗时,她却说:‘根本没有宝石。’我认为她的死与这个盒子一定有什么联系,说不定她根本不是自杀的,而是被那些人的同伙害死的。”国王越说越激动,他抱着水晶盒子崩溃的倾诉着,但我知道那都是表演。
“那王后殿下没有将项链托付给您吗?”伊索试探着问,语气却充满了关切。好像他的确在好奇一样。
“没有,她留下的遗书里说,会带着项链一起下地狱。”国王仍旧不松手,水晶盒的锋利处在他手上留下了白色的印记,“这样......这样倒也好,项链中她父母的灵魄定会保佑她的,愿主保佑她啊。”
“那......王子殿下究竟是怎么......怎么......?”伊索似乎在考虑措辞,但他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我尚还不清楚,但据负责这起案件的官员说,一是因为栏杆年久失修,二是因为不明的原因,他自己将重量全压在了不堪一击的栏杆上。验尸官说是药物所致,但已经无法从他的体内提取任何有关成分了。”国王再度陷入悲伤与自责,“我连这是意外还是谋杀都不确定,有什么资格做他的父亲!要真是意外,那也不能归结于命运!是我的过失。要是是谋杀......那我也没能查清凶手,替他洗去冤屈......”国王激动的差点将水晶盒子掉到地上,却又生生止住了。
“您就没有想过,王子殿下的死与那串项链会有什么关联吗?”伊索神态自若,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瓦解国王的心理防线,趁他的精神最脆弱的时候。果然,国王听到后愣怔了几秒,但不等他反应,伊索又继续说:“也许王后的去世的确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他人所致。但那个人不是你口中的‘仇人’,而是你自己。”
“抱歉,但......你说的这些并无依据。伊索,我从你来到皇陵时就很看好你,你与我的孩子年龄相仿,我一直对你很好啊。你怎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啊!”
“我并不是血口喷人,陛下。确凿的证据就在这里。”他并没有因为国王的否认就乱了阵脚,相反,他早有准备。“如果您不相信我说的话,您大可看看王子的口中或腹中是否有那串项链。您知道为什么王后要轻生吗?因为她受够了你对她无穷无尽的冷漠、欺骗、勒索。您不必否认,因为我早已看见了,从我进入这里的那一刻,直到现在。”
伊索的这一番话不仅让国王恼羞成怒,也让我目瞪口呆。他从没说过他知道项链的所在,更不会知道那项链就在王子体内。国王一气之下让侍从掰开王子尸首的嘴,却真的在里面发现了一串红宝石项链。绝不会错,那宝石中沉睡着蜘蛛,与伊索形容的一模一样。
“是王后让我杀死王子的,她在临死前给我寄过一封信。”接下来他所说的话,更不可置信,“她说你在婚后就一直向她勒索钱财,欺骗了她的情感,还伤害了她,你毒打她,辱骂她,甚至威胁她的亲人。我从小就生活在这个魔窟里,这里已经腐烂成了什么样,我深有感触。”他拎着那串项链,气场从未如此坚定,“你是个昏君,无论是从政治、个人的成就还是其他任何一个角度分析,后人都会这样说。王后之所以让我杀死他,是为了让他脱离你的控制,不成为你那样的人。”
“你有什么资格批判我?!你没有证据!从头到尾一切都是你策划的,是不是?!你杀死了我的妻子,我的孩子,现在还要反过来污蔑我吗?!你究竟想要什么?财宝吗?我的王位吗?还是你要我的命?”国王将手中的水晶盒子摔得粉碎。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些侍从拔出宝剑包围了我们,我下意识的抽出匕首,将伊索护在身后,规劝着:“请您回头吧,现在赎罪还不晚,您只要宣布自己下台,我们绝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但若您抗拒,我们出去后第一时间就会曝光这个秘密,而您,将承担民众的怒火。”
“就连你也要污蔑我吗?你也不看看你在帮谁说话,站在你身边的是什么人,你该不会不知道吧?伊索·卡尔,一个杀人犯!他杀了无数的人,从他还只有十二岁的时候!”
霎时,我脑中一片空白,因为这个消息真的太令人难以置信,也太令我无法相信了。那时我只是告诉自己:他是在挑拨离间。
“他自己都承认了我的儿子就是他杀的,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那时王后的遗嘱,是她嘱托我这么做的。作为她理想中的送终人,我想我应当谨遵她的遗旨。”伊索打断了国王的话,我像个旁观者,丝毫不知究竟要相信谁。
“她从没这么说过!你一定不知道,除了我的儿子,那意外落海,意外坠楼还有被说成是自杀的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都是他杀的!那几个贵族子弟!”国王情绪激动,面红耳赤的指着伊索对我说。我不相信他,在这种时候我只有相信伊索。但那些一幕幕,海上游轮时他惊愕的目光,他房间中挂在角落的线索板。无数瞬间在脑海中浮现,无不提醒着我国王说的话是真实的。
“如果真的是他所为,你为什么又对他犯下的事置之不理?!分明是在诬陷他!”我反驳着,看上去毫不动摇,但其实内心已经开始害怕。我想起游轮上的情景,仔细想想,那时似乎隐约能听到某个人的惨叫,只是那声音被警报声和呼喊声所掩埋了。我又想起那些安乐死的药剂,那么多试剂,他究竟要做什么呢?越想我就越是害怕,手中的匕首已经随着手的颤抖开始震动,即便不明显,但这也显露了我的内心。
“因为......因为他答应我,只要我不说出去,也就不会把我出轨的事告诉王后。”国王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了真相,那时多么鲜血淋淋,多么不堪入目。
“他杀的那些人都是曾经霸凌过他的人。你曾经不是也跟着那帮混混堵过他吗?他一定也还记恨着你!他一定也会杀死你!就像他杀死那些贵族子弟一样!”
我转头去看伊索,他低着头,前额的碎发遮住了一部分面部,虽然看不清神情,但他脸色一定不好。是因为被诬陷了吗?还是因为被说中了呢?不,他不会做这种事的,他平常多么温和啊。然而现在的他满面阴沉,像是变了一个人。
“伊索,你也别瞒着他了。你也是想杀他的,对吧?他那时候也联合了不少人围堵你。还记得掉现在都还不太灵活的左手吗?那次粉碎性骨折有多痛苦,应当不用我再讲给你听了吧?来啊,释放你的怒火,你要杀的绝不会是我,而是他!”他说的每一句话,不仅触动了伊索那本就脆弱的、不堪回首往事的神经,也正刺痛着,我本就动摇的那颗心。
“至少不是现在......”
“什么不是现在?!你终有一天会杀死我的是吗?!你早就打算好了......?游轮上你是不是杀了人,把他推下了船,淹死了他?王子是不是你故意害死的,就用你的那些药剂?”我突然开始崩溃,因为那些美好,本就还未来得及开始的美好,却在开始前的那一刻敲响了丧钟,分崩离析,破碎支离......他如果从一开始,从游轮那晚就不是真心的呢?如果从头到尾就只是一场骗局呢?
“你玩儿够了没有......”我抑制不住情绪,泪珠滚滚落下,匕首的尖刺转而对准了伊索,虽然我并不想这么做。一想着匕首是他买的,我就感到讽刺无比。
“伊索,你有过真心吗?你还在乎我吗?”
“或者说,你在乎过我吗?”声音颤抖着,已经没有什么比这更像诀别了。
“你对我恶语相向,施加凌辱,还反过头来向我索要真心?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他很轻的叹了口气,情绪没有多么激动,只是充满了疲倦。但这足以让我感到心寒无比,也无比惧怕与他同处一个空间。
“那你厌恶我,当初就不该假装。假装什么呢......?为了你能杀得尽兴吗?为了你能看见我绝望的神情?”
“如果我说‘我后来改主意了’,你现在还会相信我吗?”
“你倒不如问问自己,这里面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宫殿中沉默了几秒,所有人都保持着各种姿势静默不动。我的眼泪落下时,水珠破裂的声音也就更加明显。我摔下匕首,转头看着天空。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我需要静一静。
“那你们现在还想曝光我的丑闻吗?”国王冷笑几声,没有了先前的慌张,“年轻人,不要太相信别人,保不准哪天把命丢了。我不会对外公开这件事,毕竟这也牵连到了我自己。......要不这样吧,你们离开英国,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们。”过往面色凶狠,手中举着茶杯,满怀胜者的喜悦。
回到法国后,在我21岁的时候,我愿称之为我人生中最大变故的事,发生了。
克劳德死于一场意外中,是在我们家,不知什么的原因突然失火。他的去世对我的打击是很大的,对父亲也是。从此之后父亲卧病在床,而我却没有什么做的,之前摄影馆的资金全由克劳德提供,因为我不擅长为人摄影,所以之后这里的生意也变得冷淡,我赚得的钱根本不足以为父亲治病。我突然开始感到生活的绝望,是因为我是个败家子吗?我想不是的,我卖掉了摄影馆,重新找工作,用曾经还算得上富有的家教给我的那些知识,还有那些遗留下来的家产。当我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后,我终于能够喘一口气。可悲的是上帝根本没给我机会!当我欣喜的以为我终于能够喘一口气。可悲的是上帝根本没给我机会!忘我欣喜的以为我终于能为父亲治病时,他却已经病入膏肓,大夫说已经没有什么办法能治好了。我不知道那时我有多绝望,只是一遍又一遍描摹他们的模样,回忆瞬间填满了整个大脑,我想起母亲,想起与克劳德拌嘴的时候,想起与父亲的点点滴滴。想起......想起了伊索,想起我失去了那么多,留有那么多的遗憾......
这件事发生之后,距离伊索的生日已经很近了,但我仍沉浸于那骇人的消息与一场惊险的计划,并无人注意到他的生日。即便是我,在那之后也被震惊做包围,当然也有后怕与后悔,无暇关注他,也与他有短暂的一段时间断绝联系。虽然我们知道彼此就在法国的某个角落,或许也像自己一样并不快乐的活着,机械的度过一天又一天,但从未试着去找对方,即使很想见面。我们就像都有了一颗冰冻的心,寒冷使人忽略了外在,每天都在麻木与烦恼中度过。时时刻刻,每分每秒,都因此受到折磨。但我从未因此埋怨过他,不是因为他的计划失败了,也不是因为他使我们如今都流落于法国,更不是因为得知他杀死了那些曾霸凌他的人,因为这一切不是由他引起的,而是如果当初我能阻止他人对他的冷漠、霸凌,他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更不会去做杀人的事。一切都只是自食其果罢了。
也是那一年的5月11日,伊索的19岁生日,也是克劳德去世后的两个月后,我收到了他的信件。
“我想你可能已经忘记我了,但是没关系,你会想起来的。
“我只想说,过几天我就要离开了,去哪儿不重要,但如果你还记得我,请一定要在5月13日之前来一趟香榭丽舍大街南边的村镇来找我,我想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和你说。如果不嫌弃,请把克劳德的骨灰也带来吧。”
看到信件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困惑,不是因为寄信人,而是因为他怎么知道克劳德去世的消息的呢?这是英国一事之后他第一次给我寄信,我想他是真的有话想说。
但是,他为什么要离开法国呢?他又能去哪儿呢?
总而言之,我不想他离开,因为虽然他与我没有见面,但他在法国时我一直觉得很踏实,就好像什么都不必担心,什么都不必烦恼。
可得知他要离开之后,心中就像缺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在那颗早已冰冻的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掏空了,使我感到不安与空虚。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他走,我要想什么办法留住他,于是当即回信给他。
“我知道你其实不想走。
“我知道你其实畏惧的是我开始害怕你。
“我知道其实你一直很挂念去年的5月11日。
“因为这是你与我度过的第一个你的生日,然而我却没有陪着你,甚至没有写一封信。
“你觉得我已经忘了你,是因为你认为自己充满了罪恶,内心矛盾又痛苦。
“是因为你那颗被自己冰冻的心脏已经出现了裂缝。
“没关系,让我来帮你修好它吧,如若你还愿意的话。
“请在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等着我,我要让彼此的冰冻心一同融化。”
我快步走出家门,披上外套就走向邮局的方向。一路上路过的集市、华美的建筑、大小校园、甚至路人,在我眼中一点点与过往重叠。我与伊索的学校、我曾经的家、英国皇宫的后花园,莱勒集市。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我走过时间的洪流,在裂缝中再找寻与他的联系。那一刻,在我寒冷的冰冻心中,顽强的生出了一种叫“思念”的花。
后来几天我一直在忙活,在干什么其实我也不清楚,但我找到了我曾经住的那个庄园,那个记载了无数记忆的庄园,如今已经荒废了,阳光照射进室内,灰尘都能看得无比清晰,又显凄凉。当初的那个家庭聚餐的长方形餐桌还摆放在原位,那枝插在花瓶中的永生彼岸花依旧艳丽无比,却因蒙了灰,失去了生机。
就像我那冰冻的心一样。
我将事先带来的,足有两大个旅行箱的,那么多的永生彼岸花丢掉,换上了一枝最大、最好看的,而剩下的那些,我数了数,足有99朵,我用一个白色丝带将它们束成花束,扎成了好看的蝴蝶结,就像20岁那年去赴约联谊舞会时,伊索束发用的蝴蝶结一样。这些彼岸花是我花了一个白天与一个晚上折成的,每一朵都无比精细,是用伊索教我的折法折的,我惊奇于时隔一年我仍记得它的折法。
做完这些,我点上99根蜡烛,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的,像个神圣又凄美的墓地——像伊索讲述的故事中的温柔乡一样。我坐在餐厅的座位上,读者《圣经》等待伊索的到来。我相信他一定会来。
下午三点时,他并没有来,我有些着急,放下《圣经》,吹灭了蜡烛。
下午四点时,他并没有来,我开始失望了,但还是打算再等等。
下午四点半时,我开始感到无聊,便又点亮了蜡烛,他可能有事耽搁了。
下午五点时,我已经把《圣经》的第一章读完了,他是不是不会来了?
下午五点二十分时,我坐立不安,又沮丧又不肯放弃,望着窗外的夕阳出神。
下午五点四十分时,熬夜的倦意上涌,我用《圣经》做枕头,睡着了。
下午六点十五分时,我醒了一次,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蜡烛全灭了,只有些许月光照亮了房间的一角,可他还是没有来,我想放弃了,但又矛盾的想再试试,就点燃了蜡烛,继续休息。
“约瑟夫?”有人轻轻摇了摇我的肩。
我从睡梦中惊醒,猛地抬头看向来人。
“伊索......?”
“是我呀。”他笑了笑,但笑得比一年前要沉重了许多。
“怎么......你真的来了。”我还是觉得有点恍惚,“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六点半,我第一次到你家的时候,准确来说是6点31分07秒。”他打开怀表,给我看时间,6点31分26秒,也就是说他刚到这里时差不多正好6点31分07秒。
“你变了好多啊,怎么就大了两岁就......就成熟了好多呢......”我看着他的眼神中有泪光,但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只是抬头仰视他,他又长高了,应当要比我高了。戴着口罩,头发干练的用纯黑的绳子束在脑后,身着一件不起眼的灰色制服,似乎是入殓时专用的服饰,但这无法掩饰他的气质,掩藏了小孩子的稚气,多了的是一种锋芒毕露的凌厉,还有一些沉重。
“两年时间很漫长了,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轨迹,不是吗?”他也坐在花丛中,环视着四周,惊叹着,“这是你给我的惊喜吗?你铸造的温柔乡?”
“是啊,我知道你一直向往那里,即便过了两年也是如此。”
过多少年都是如此。一个向往死亡的,在他人看来不可理喻的男孩独特的性格是很难被社会所影响的。
“我以为,即便你还记得我,也不会回我的信的。”他苦笑着,手中把玩着一枝彼岸花,我注意到他白皙的手上由细微的茧,可能是使用化妆品造成的,“毕竟我是个杀人魔,你曾经也伤害过我,我以为你也会觉得我会杀了你。”
“怎么会,即便你想杀,也是不忍心动手的吧。”
“你怎么这么肯定?如果我之前的情感都是假装的呢?”
“你曾经有无数次机会下手,然而你都没有。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确有点害怕,但冷静的思考之后,我也没这么害怕了。
“最重要的是,我主观相信你不会。”
“那你觉得我给你写信是为了什么?”他放下手中的彼岸花,十字交叉,盯着我。
“你说你有重要的话要说,那便是如此吧。”我一摊手。
“对杀人魔抱有足够的信任可不是件好事。”
“你不是杀人魔,如果他们小时候没有招惹你,那自然也不会遭报应,更不会使你变成如今这样。虽然这其中有你的主观因素,但始作俑者是他们自己。”我严肃的纠正道,“所以你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呢?”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邀请我来这儿吧。”
“生日快乐,伊索。无论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都不该是阴沉的。我想见到小时候那个鲜活的你。我不厌恶你是杀人魔,也不厌恶你做的事,更不会害怕你。我说要修复你那冰冻的心,便是要把鲜活的你从地狱带回来。”
“我早就回不去了。”
“不,不是的。”我将手放在他的手腕上,紧紧握住,我感受到那时冰凉的,但正在被瓦解,“从头开始,如果你遇见了我,而我在那时就已经组织了你开始冰冻的心,便不会有之后的事了,你可以像在莱勒集市的时候一样,释放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情感,该在温柔乡安息的不是那个鲜活的你,而是这个沉重的你。我想在你19岁生日这天让你重生,重生为那个鲜活的你。”
摇曳的烛火中,那双眼睛愣怔了几秒,然后他发生了低低的、沉闷的笑声,“都已经这样了,倒不如让我自甘堕落。”
“你要留在这里,相信我,我可以治好你。”我想尽办法挽留他,就差发出命令了,“你不可以走,走了就只能一直活在痛苦中了。”
“对不起,约瑟夫,但我想跟你说的是......”虽然他的语气很决绝,但眼眶明显红了,声音也微微颤抖。
“我需要离开法国,我要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人间太喧闹了,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他语速极快,似是怕我打断他似的,“你不用来找我,也无需牵挂,因为我在那里一定会过得非常好。”
“此外,我不会忘记你的。在必要的时候,我一定会找到你。”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极慢,像告别一般,“我明早就会走,也不用给我寄信了,再会。”他点点头,便抽身离去。
“等一下。”我叫住他,此时声音中已经有了些许哭腔,我知道我无法留住他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生日快乐,伊索,愿你以后每个生日都能比今天,比去年的今天快乐。”
他点点头,拿走了那株最大的,最艳丽的永生彼岸花,然后义无反顾的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时,他最后一次转头,原先的已湿润的眼眶与哽咽硬生生的咽了回去:“感谢你的祝福,我会的,夜安。”然后关上门,在一片雨中远去。
我愣怔了很久,望着早已关上了的木门,看着这些蜡烛与永生花,还有那手中还未送出去的一束花,听着窗外的雨声,乌云遮挡了月光,风从窗口吹进,吹灭了靠近窗户的几根蜡烛,雨飘进屋中,打湿了纸花,看上去不再鲜活,失去了光彩。雷声打过,闪电像天空中的裂缝,心中的那颗冰冻的心,终于也像被敲碎了一般,尖锐的冰锥刺入神经,使我千疮百孔,满身伤痕。
“人间太喧嚣了,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
他的话仍在脑海中回荡,像在新的伤口上撒盐,更加痛苦,无助。
死寂中我崩溃的哭泣,原先还试图止住的泪水奔涌而出——因为一旦悲伤像决堤的洪水,流入心中的各个角落,这份悲伤,便再也无法愈合了,我的声音在雨中扭曲,在雷声中显得如此渺小,像琴弦在一根根的崩坏。
为什么呀?为什么要离开呀?你也想回去的吧,回到那快乐的时候吧。这不是你所要的人间的生活吗?你若想死,那就带我一起去那温柔乡吧。
但既然你的选择就是如此,那我便也不可挽留了,他似乎视我如罪恶,逃避我了。可无论为什么,我也还是,单方面的,关心着他,记挂着他......
爱着他的呀。
生日快乐,伊索。愿你在往后的每个5月11日,都有你所爱的事物的陪伴。
那晚我寄宿在那座老庄园,和那99根蜡烛以及无数朵彼岸花一起。
第二天早晨时,我醒来看见的是阳光照入屋内,蜡烛都已熄灭,每朵彼岸花都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清晰。
与我来时前又有何区别呢?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吧,我并不能改变他,也不能留住他,我在他眼中也只不过是个特殊的杀害对象罢了。我留下了那无数朵彼岸花,和99根蜡烛,保持着那种凄凉。我知道我从此之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多年之后,直到我们一同死于那荒芜的红教堂中,我才知道——
当天走后他是有多么的不舍,无论身处何地,在马车上,在轮船上,到达温柔乡时,他无时无刻不是被痛苦,名为“遗憾”与“留恋”的痛苦所折磨着的,也正是度过了那些无比煎熬的日子,直到他将自己葬在“温柔乡”中,他的那颗冰冻心已融化了,露出了那原本鲜活的心。如果我当天没有与他碰见,或者我没有回他的信,或许他就真的变为了冰冷又沉重的人了吧。
我们当然都知道对方的苦痛,只是并不了解那程度。
他在离开后是远比我还伤心的,雷声都藏不住那撕心裂肺。
知道这些时我已步入天堂了,我不会为当时的他感到痛,而更多的是......
真好,我治好了你呀,瓦解了那冰冻心,送你到你向往的温柔乡。
生日快乐,永远都是。
后来我一直浑浑噩噩的,因为我回到法国后一直因为各种事情状态不佳,也不再询问伊索的去向,可能是逃亡到某个国度了。总之我与他失联,我也不想再记起他,记起那肮脏丑恶的真相。
与伊索最后一次见面的半年之后,父亲终于支撑不住,去世了。
他葬礼的那个晚上,我走出家门,觉得这个世界在针对我,为什么令人悲哀的事都在几个月里发生了?我又做错什么吗?我一生里最大的错误,也许就是母亲去世了吧。如果她不在,我也不会认识伊索,更不会这么早就离我而去。我越想,越觉得那场火灾必有什么端倪,是跟国王有关吗?还是伊索真的来杀我了?我在街坊的酒庄里坐了一夜,喝得烂醉,借酒消愁,向来是人们调整自我的一个方法,对我也不例外。只是我从没觉得我一直喝的红酒有那么烈,有那么刺鼻。
我迷迷糊糊的端着酒瓶来到酒庄后门面对的一条河畔。据说这条河有忘忧的功效,只要喝一口河水,什么仇怨都能忘记。我俯下身,看着清澈河水中的、我的倒影。那人的金发乱蓬蓬的,松散的束在左肩上,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微光,但很快就熄灭了,淡红的脸颊诉说着来者的疲惫。要是在这一切都没发生之前看到这样的我,我大概会想,我这样微醺的样子看着还不错,至少不会觉得难看。然而现在我看着河水,只是自嘲的想:得了吧,落魄公子。我又凑近一些,我想喝那河水,要是忘记了就好了,说不定我还能再去找伊索,让他重新为我编织一个完美的谎言,然后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杀死我,我这荒唐的一生就美好的结束了。
挺不错的,我默默地想着。
突然,我感到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本就向前倾着身子,脚步不稳落入水中。我清醒了不少,想要从水中浮起。虽然我是很绝望,但至少我现在还不能死,也不能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死去。然而推我的那个人似乎知道我会游泳,把我摁在手底,不让我上岸。我挣扎着掰开这人的手,混乱的想着,他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但这个人似乎力气很大,口中的一口气松了,我便感到河水从四面八方涌入我的五脏六腑。我睁不开眼,胡乱反抗中磕碰到了礁石,吃痛收回手,就这一瞬,我的意识开始涣散了。最后一个念头竟是:死得这样不明不白,真是可笑。要是伊索看到我的尸体会怎么想呢?他一定觉得这具残骸真是残破又滑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