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青 第6章 第六朵青

柠檬可以助眠。

这是几天以来，云崝安睡无梦一夜到天明的经验之谈。

早上刚过八点不久，开始能听见三轮车的声音，路面坑洼的颠簸，车斗里菜筐跟着颤了下，又“哐”地落回去，直到三轮车由远及近开到楼下停住。

然后，负责给民宿送菜的大叔一声嘹亮的“十六”，云崝在窸窣的交谈声中睁眼，他勉强能听见十六的说话声，带着惊喜的强调，在夸今天的菌子新鲜。

【有间民宿】独一份儿的叫醒服务。

云崝躺在床上，拿起手机看了眼。

果不其然，向昭又连续给他发了许多条消息。

自从那天他挂掉电话，向昭当晚便信息电话轰炸，追问他发生了什么。

云崝懒得解释，跟他说没事。

向昭自然不会放过他，因为在电话被切断的前一秒，他很确定以及肯定那道女声喊得是——云老师。

这勾起了向昭燃烧的八卦之魂。

云崝洗漱完出来，手机连着响了几下，又接连收到几条向昭发的微信。

一如既往的没有营养。

最后一条如泣如诉，悲痛欲绝：【你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的吗？】

云崝回复：【不想知道】

接着手指拨拉几下，把人拉黑。

预料般的，向昭直接拨了个电话过来。

云崝头回发现，向昭作为一个纯种的东北老爷们儿，竟然能这么磨叽，他气急挂了电话，将向昭的备注改成——向娘娘，再拉黑。

世界安静了。

云崝拉开窗帘，今天外面下了小雨。

雾流浮游，烟涛微茫，在玻璃窗上镀了一片氤氲。

他回头，看见身后桌上的那盆茉莉花。

那晚跟晏宁聊完天，云崝回房后很认真地观察过这盆花，确实被养的不错，枝节茎叶都很有活力，也没有生过虫的迹象。

如晏宁所说，这毕竟是条小生命。

云崝想着，拿过没喝完的半瓶水，顺着花盆边缘慢慢灌进去。

细水长流，花泥变得湿润，云崝捏着花盆调转了个方向，眼神顿住。

花盆的另一边上，被人刻了两个字母。

N Y。

指尖从字母的边缘划过，云崝眯起眼。

这是名字刻反了？

正想着，有人敲门，门外有人说话：“崝哥？”

云崝走过去开门，十六过来给他送新的床单被套。

前几天十六总一口一个云先生的，这种客气让云崝恍惚觉得自己还待在上海，赶紧跟十六说换个称呼，十六也是自来熟，崝哥叫的很是顺嘴。

十六手脚十分利落，往干净被套里塞被子，云崝折回去继续给那盆茉莉浇水。

半顷，云崝无意间问：“你们老板回来了吗？”

“回啦。”十六一扬被子，抖落细小的灰尘，说道：“在楼下坐着呢。”

云崝嗯了声。

这几天没看见晏宁，云崝看见她的朋友圈才知道，她是回家看父母了。

回去后两天，晏宁给他发了条微信，说等回去了再带他去集市，顺带推荐了几个周围风景不错的地方。

云崝独自一人去了，也回了个【不着急】。

十六走后，云崝也打算下楼。

走时，顺带拿走了床头柜上的半盒烟，待在民宿这几天，他没碰过。

现下看见了，有些想抽。

云崝从楼梯上下来，走到一楼拐角处，看见坐在桌边的人。

晏宁右手正拿着把小刀，在开百香果，一刀一划，她手边已经堆了不少果壳。

有路过的客人问：“晏老板，咱们中午吃什么啊？”

晏宁头都没抬，朝后院喊：“关叔，中午吃什么？”

正在后院洗菜的关叔，声音浑厚有力：“辣炒洋紫芋，葱爆腊肉，香椿萝卜，酸笋牛肉，炒牛肝菌。”

话落，晏宁还是没看那人，对着百香果说话：“听见了吧。”

那客人笑了笑，跟同伴一起走了。

人刚一出门，晏宁脸色沉下去，问前台的小桃：“这两人住二楼？”

小桃回答：“上周住进来的，怎么了宁姐姐？”

晏宁掰开百香果“他俩抽烟了。”

小桃“呀”了声，道：“之前跟他们说了不能抽烟的，我叫十六去看看。”说着就要跑出去找人。

“不用。”晏宁语气冷淡，“等人回来，把剩下的钱退了，让他俩走吧。”

云崝看着晏宁那副冰冷的表情，想起刚来那天十六对他说的话。

如果被发现在这抽烟，会被丢出去。

他抿了抿唇，将那半盒烟塞进裤兜里，然后又往里掖了半寸。

云崝下了台阶，抄着手臂靠在楼梯栏杆上，直直看着晏宁的动作。

晏宁抬头看见他，笑了笑问：“起来啦？”

嗯了声，云崝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晏宁：“昨天半夜。”

闻言，云崝皱了下眉：“你一个人开车的？”

晏宁点头：“是啊。”这边路途她来来回回很多遍，非常的熟悉，没什么觉得不妥。

出于社会公德心，云崝说：“女孩子一个人半夜赶路，不安全。”

倏然间，空气划过半分凝滞。

晏宁停下手里的动作，托着腮看向他，眼神是很直白的考究。

云崝发现，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面带微笑的看着你，眼睛直勾勾的，脸上有淡淡的认真，时而兀自发呆，整个人没有戒备的干净。

只除了，她现在托着腮的手里的那把刀。

末了，晏宁失笑：“你跟我爸说话一模一样。”

云崝眉毛扬了下，不置可否，完全没有听出晏宁话里的打趣。

最后还是晏宁说：“云青山，你得多笑笑，不然都老了。”

云崝怔了下，笑着低了低头。

晏宁重新拿起一个百香果，关叔从掀开门帘从后院进来，往桌上扔了个竹筐，里头放了两把小铲子，态度很自然的吩咐：“宁宁，去挖点新蒜回来。”

“好嘞！”晏宁声线愉快，她放下百香果站起身拿了筐。

云崝望了眼外头的小雨，询问道：“我能一起去吗？”来德钦之后，他莫名喜欢这种山野景色。

晏宁表示欢迎：“当然可以。”

外面的毛毛小雨没停，店里常备着雨衣，晏宁翻了两套出来，递了其中一套给云崝。

均码的透明雨衣，穿在晏宁身上，看起来比云崝的长了一大截。

穿好雨衣后，噎喽突然出现，急哄哄的要跟着晏宁出去，被晏宁揪住了命运的后颈，不留情面地塞到小桃怀里。

关叔开辟的菜园子，离民宿不远，走上几分钟就能到。

云崝跟在晏宁后头，她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有兴趣，路边云南松枝头的积水，她看见了要摇一摇，地上的石子，她走过去要踢一脚，踢准了就开心地笑出声。

看见一个水洼，晏宁拎着筐子蹦过去，像宫崎骏漫画里的夏天。

云崝勾了下唇，也不知道谁才是第一次来这里。

“云青山。”晏宁回头叫他，声音里隐隐几分激动：“你看，彩虹！”

云崝抬起头，山头交汇簇满水汽，弯了一道彩虹在半空中，连绵到遥远的地方，不知道去了哪里。

晏宁的睫毛上沾着雾珠，她问：“上海有彩虹吗？”

云崝摇头，他已经忘了上次在上海看见彩虹是什么时候，就着这个话题问她：“你去过上海吗？”

晏宁回答：“没有。我大学在北京念的。”

云崝问：“那为什么回来了？”印象中，他的很多同学去了北京之后，都选择留在那边。

晏宁表情失落，满眼的惋惜：“学历不高，找不到工作。”

一时间云崝哑然失声，正犹豫要说什么，晏宁笑了笑回答他：“而且这里很美啊。”

对此云崝无法反驳，他应声：“确实。”

到了地方，晏宁蹲在菜地里挖蒜，被雨水打湿的蒜叶透着晶莹的翠绿，晏宁提着茎，铲子从旁边的土壤里插进去，手腕翻了下，一簇新蒜出土。

晏宁蹲在地上，仰着脸问云崝：“想试试吗？”

云崝踌躇了下，提了提裤腿，蹲到晏宁身边。

席女士在上海的家里也养了花，偶尔让云崝施个肥什么的，所以他觉得这应该这不难。

直到他将斩断了两把将新蒜，终于有些不自然地看向晏宁。

晏宁鼓着腮帮子，很人情世故地憋住了笑。

下一秒，晏宁的身体挪了挪，胳膊从前头越过云崝的身体，抓住云崝的右手，跟他说：“你就是铲的时候没找好角度，你看啊——”

云崝低眸，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温热，不自觉放轻呼吸，却听见了山林里的风声。

一阵一阵的，让他听不清晏宁在说什么。

晏宁很专注的教他，抓着他的手让他握紧铲子，找了个位置铲下去，左手往起一提，一把完整的蒜展示在云崝的眼前。

晏宁揪着那把蒜，对云崝摇了摇：“这不就好了。”

云崝的眼神又沉又黑，看着她没动。

意识到不对的晏宁，视线低了下，脸色骤红一片，她连忙拿开手，将手里的蒜都一并扔出去。

晏宁站起身，轻咳了几下缓解窘态：“差不多够了，走吧。”

说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云崝捡了铲子和蒜，也跟上去。

气氛在回去的路上依旧是有些难堪的，晏宁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对面来了个老人，头上带着斗笠，身上披着透明塑料袋，正抽着烟吞云吐雾，他身后牵了头牦牛，慢悠悠地在路上走。

与老人擦肩而过时，云崝走到道路外侧，挡在晏宁身前。

老人和牛都走后，晏宁觉得那股烟味还在，她用手挥了挥。

云崝打破沉默：“你对烟味过敏？”

“不是。”晏宁说，面色恢复如常：“就是单纯的不喜欢。”

云崝表示理解。

突然风起，细雨被吹的飘摇，看不尽的青绿变得朦胧如画，犹如书里的仙境。

晏宁叫他：“云青山。”

云崝：“嗯？”不知不觉间，他习惯了这个称呼。

晏宁说：“你也少抽点烟。”

云崝脚步僵住，回过来看她。

晏宁被他的表情逗笑，说道：“那天你从飞来寺下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了。”

云崝好半天没有说话。

晏宁从云崝提着的筐里拿出那两把铲子，边走边拍上面的泥土，她缓声教诲：“烟抽多了，也会影响食欲的。”

云崝盯着她的背影，看见她耳朵上还未消退的淡淡绯红。

他跟上去，跟晏宁并排着走，然后轻轻的，哦了声。

两人回店里时，晏宁一手一个拿着那两把铲子，还在清理，云崝拎着筐走在她身边。

被憋久了的噎喽看见晏宁，立马兴奋起来。

噎喽从柜台中间躬身，助跑，跳跃，行云流水的动作，整个身体就要朝晏宁的脸上扑过去。

晏宁怕铲子伤到它，又被这突如其来的跳跃惊到，她迅速举起双手，沾着泥土的鞋底又湿又滑，她重心不稳，不受控制的身体往后一仰。

身后的云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用手臂把人从腰后撑住，手很绅士的没碰到晏宁，脑袋偏向一侧躲开她手里那把铲子。

两人距离极近，晏宁微喘着气，转头看向同样脸色微变的云崝。

“没碰到你吧？”

“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惊魂未定的晏宁站稳后，看向罪魁祸首。

自知干了坏事的噎喽，眼睛在两人中间转了圈，立刻转身跑向楼梯口，步伐轻盈几下就跳到了楼上消失不见。

晏宁扔了铲子，跟着追上去。

云崝听见她的怒吼：“逆子！”

接着，便是一阵来回的追赶声，还有噎喽四处逃窜的动静。

身上还留有似有若无的柚木甘苔香，云崝看向不远处的楼梯口，看了几秒，他淡淡移开视线。

晏宁用罐头将噎喽诱骗回房间。

噎喽得了罐头，安静下来伏在晏宁的脚边，开始享用美食。

晏宁看着一脸餍足模样的小噎喽，抬手想揍它到底又没舍得，手掌轻轻落了下去。

在噎喽脑袋上摸了几下，晏宁叹了声气，也没管它能不能听懂，低低地说：“你是想把你妈害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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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云崝忽然记起，如果要在这里进行风光摄影，他现有的设备不够，也缺少许多镜头配件。

他靠到床上，将向昭的手机号从黑名单里拉出来，打了个电话过去。

向昭几乎是秒接，带着莫大的怨气：“劳烦您还记得小的。”

云崝开门见山：“给我打笔钱，我要买设备。”

开口不是安慰，张口就要钱，向昭更气了，冷哼一声：“要不你还是把我拉黑吧。”

云崝出奇地给面子：“你打完了我就拉。”

这话又给向昭惹毛了，忍不住呲儿他：“您自己罢工多久了不知道吗？我们已经几个月没进账了。”

这显然是借口，哪怕云崝再歇业两年，工作室的资金也够他再买几套顶级设备。

深知不能再刺激他，云崝以退为进：“这不是投资方看你能力强，都抢着来砸钱？”

毕竟云崝才是老板，向昭默了默，还是问：“要多少？”

云崝报了个数。

听完，向昭懵了，他甚至觉得云崝脑子坏了。

“我说小云总。”向昭很少这么叫他，一副“你有病吧”的口吻：“你们云氏家大业大，这点钱都没有？”

云崝看着那盆茉莉花，淡言道：“公私要分明。”

这种歪理上，向昭从来说不过他，只能答应：“过几天给你打过去。”

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向昭还是没能按耐心里的好奇：“那天晚上打电话，找我什么事儿？”

云崝已经起了身，给茉莉花浇今天的第二遍水，他说：“想你了。”

向昭啐了口：“滚吧。”

云崝笑出声。

这声笑让向昭断定指定有什么猫腻，他问：“后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干嘛去了？”

云崝淡淡答：“吃饭。”

听见这句话的向昭，感觉自己精神大作，可以从虹桥走到浦东。

他试探性的问了遍：“你在干嘛？”

可能是今天心情不错，云崝的手指拨了下茉莉花新发的嫩芽，耐着性子回答他：“我在吃饭。”

向昭还是不信，音调拔高声音都叉劈了：“你说你在干嘛！？”

云崝烦透了，咬着牙回答：“我他妈在吃饭！”

隔了好久，向昭把下巴捡回来安好，道：“活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