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樵 第85章 云岩之行（十六）

三四丈的菩萨像巍峨矗立，与大殿屋檐展开的翼角齐高，四臂握着的巨大兵刃，在火光中反射刺目的寒芒，仿佛蕴含万钧之力。

丝丝缕缕的红绸与热浪一同翻滚狂舞，如一条条跃动的火蛇，远远望去，令人生畏。

赵瀞辞与周樟宁一前一后，敏捷地躲开汹涌而来的箭雨，不断朝神像靠近。而越靠近它，越是能感受到山岳倾覆般的压迫，巨大的黑影几乎要将天穹吞噬。

与地窖里的泥塑相比，这座神像高大了不止数倍，人如果站在地面，根本够不到它的膝盖。

可赵瀞辞也不是一般人。

面对着小山一般的神像，他分毫不惧，回头与周樟宁飞快地对视一眼，对方当即会意，挥舞长刀向上就是一撩。

足下发力，赵瀞辞轻巧地踏上了长刀的顶端，借着长刀上撩的力道便飞跃向上，直冲神像的面门而去。

雪白的身影在黑夜中极为显眼，如同展翅横冲的白隼，矫健迅猛，锋锐难挡。他手中漆黑的长剑也在这一刻发出玄青色的光芒，剑尖所过之处，风声尖啸，响彻云霄。

赵瀞辞手中的玄黑色长剑，名为藏鸦，是佩剑也是本命灵器，长三尺二寸二分，重二斤一两一分，以陨星坠落燃烧后的星尘为主材，辅以昔年断裂的半截炼雪剑残片，由祁长宁亲手炼制，算是当世罕见的神兵。

藏鸦剑尖回转，两道弯月般的剑弧便呼啸而出，相互交错着劈向神像的脖颈。

神像体型庞大，动作却不慢。它眉发飞扬，八目圆睁，直直瞪视着飞跃过来的白衣少年，终于收起了背后的弓箭，转而提起双刀，挡下了气势汹汹的两道剑弧。

“铛——铛——”

剑弧撞击在雪亮的刀面上，发出两声洪钟般的巨响，双刀疯狂颤动，连神像的双臂都僵停了一瞬，足可见威势不凡。

但也仅此而已，这一击并未造成任何伤害，只是拖延片刻，让赵瀞辞顺利来到了神像的面前。

他也是近身才发现，这尊菩萨像实在大得离谱，一个头颅就几乎与自己等身长，四首紧贴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块巨石。这与先前在大殿中所见还不一样，灯笼大小的狰狞眼瞳，手臂长短的尖牙都近在咫尺，不免让人心中一紧。

可时机稍纵即逝，此刻不是多想的时候，赵瀞辞镇定心神，趁着神像还未反应，双手握紧藏鸦剑，朝着神像的眼瞳狠狠一刺！

“咔嚓”一声，鎏金的泥塑眼瞳应声而裂，玄黑色的剑身足足没入一尺有余。

神像骤然吃痛，当即剧烈地摇晃脑袋，想要把赵瀞辞甩开，它发出一声声恶鬼般的低沉嘶吼，伸起巨手要往脸上拍去。

赵瀞辞惊觉有风声自背后而来，也不贪招，反手拔出长剑，侧身一翻，顺着神像的肩膀就落到了地面。

“做得好！”周樟宁此时才提刀跑到近前，见赵瀞辞一击得手，不由得赞了一声。

赵瀞辞回过头，见对方龇着一口白牙傻笑，就又把头撇了回去：“这尊造像的表面没有那么坚硬，甚至比不上我们先前在洞穴里遇见的那一批。但很明显，它的灵智更高。”

“也就是说，它更像活物。”

“对。小心！”

神像被刺伤的一只眼此刻已经闭合，受了伤的它明显更加狂躁，见周樟宁与赵瀞辞二人围在它的身边，便抬脚去踩，想要把他们碾成一摊血泥。

身形庞大的弊端在此刻显露，哪怕神像的动作如同活物一般灵活，却难以捕捉灵巧的赵周二人，尤其他们绕着圈贴身进攻，就更难擒住。

气急败坏之下，神像举起双刀在近身之处疯狂劈砍，双刀舞动间犹如两道闪电，在地面上留下一条条沟壑，周围顿时尘土飞扬，烟尘弥漫。

赵瀞辞与周樟宁倒也不笨，他们拉开距离分立神像的两侧，在密集的刀光间闪避，如两条滑腻的游鱼，时不时出招劈砍神像的小腿与脚跟，在上面留下深浅不一的伤痕。

说来奇妙，他们俩明明是第一次并肩对敌，却意外的默契十足，不仅能在危急时为对方引开神像的注意，还能尽力为彼此创造进攻的时机。

就在周樟宁以为他们能凭借相互的配合对神像造成持续削弱，一阵如同鬼哭的嚎叫突然在耳边爆发。

那是一种几乎要把脑子撕开的声音，尖锐、高亢却又哀戚、嘶哑，像是针尖在耳朵里繁复穿刺，又像是骨骼在剧烈摩擦。

赵瀞辞当即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叫声，里面蕴含了特殊的灵力，类似眠月宗的心食术，通过声音造成影响，不伤皮肉，却会攻击神魂！

他调动灵力勉强对抗这阵嚎叫，却已经来不及提醒另一边的周樟宁。

于是，猝不及防，周樟宁被这隐含灵力的声音震得愣住，眼前一阵发白，下一瞬，他的身体像是撞上了一堵巨墙，五脏六腑在刹那间紧缩，剧痛爆发。

紧接着，天旋地转，他整个人横飞进了大殿的火焰之中，身躯直直地砸断三根燃烧着的梁柱才摔落在地。

回神时，周樟宁只觉得背后一阵灼烧的剧痛，像是躺在了烙铁之上，一睁眼，满目尽是汹涌的火海。

金红色的火舌在疯狂摆动，梁木与瓦砾在高温之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屋顶于黑烟中摇摇晃晃。

大殿要塌了。

意识到这一点，周樟宁再也顾不上满身的疼痛，连滚带爬往火场外冲去。他才踉跄着滚下石阶，大片的瓦砾与砖墙便在身后轰然倒塌，发出一声巨响。

周樟宁撑着膝盖回头看，隐约能看见大殿废墟的另一侧，赵瀞辞独自一人仍在与神像对峙僵持。

黑夜中，少年剑修背影，在巨大的神像面前显得极为单薄。

“我刚刚是怎么……哦对了，那个鬼叫。然后，然后我是被踢了一脚？”周樟宁剧烈地喘息，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想回去帮忙，但连手里的长刀都已经不知所踪。

“我刀呢？咳、咳咳咳……”

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大团的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周樟宁的喉咙涌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先前没有愈合的伤势此刻重新爆发，而消耗使用秘术的代价也在这一刻显露。

他的伤口几乎停止了愈合。

原本，对于周樟宁这样的灵台境修士而言，在灵力充沛的环境中，灵台会源源不断地向全身输送磅礴的灵力，自身对伤势恢复的速度极为可观。

但周樟宁先前在地窖洞穴中，使用了血脉秘术，这种术法消耗的不是普通的血液，而是某种更加隐秘的东西。

过量的消耗直接导致了灵台的虚弱，就算依靠丹药勉强恢复身体的行动能力，却难以持久作战。

换句话说，周樟宁此刻虽然有灵台境修士的实力，但就他的身体状况而言，可能还不如普通的灵窍境修士。

过重的伤势让意识疯狂沉沦，黑暗渐渐将视野吞没。

昏迷倒地的前一刻，周樟宁忍不住在口中念叨：“完了……”

没有自己的牵制，赵瀞辞一人恐怕难以应付那神像。他要是再没撑住，自己五个人怕是都要葬身于幻境之中。

杨云珂？那小姑娘也不知道行不行……

看来这回是真的完蛋。

“没呢没呢，还没完呢。”

一个不算宽阔的肩背出现在周樟宁的身前，在他即将摔倒之际，一把将他背了起来。

也不好说是背，最多算是拖，毕竟两个人身高差了不止一头，周樟宁趴上去，双脚都还在地面呢。

但也不能强求太多，好歹没让人一头栽到地上去不是？

模糊中，周樟宁只觉得满脸都是刺挠的头发。

“……卞荆？”

“昂。”

“你……怎么来了？”

卞荆侧头看了一眼已经陷入昏迷的周樟宁，没再回话，反而将他拖到了柳茵茵的身侧。

在那里，卞荆布下了一个简略的吉光阵，加上灵符中剩余的两道护身阵法，虽然不能抵御神像的持续进攻，但也能扛住几杆飞箭，同时消除术法的余波，让杨云珂专注召唤灵兽。

当然，也是安置受伤昏迷的周樟宁最好的位置。

至于那两只人面蛇身的巨兽，说实话，处理起来并不简单，但也不算棘手。

当时，卞荆忙着布置阵法，便只能由柳茵茵一个人对敌。

只见他一向笑眯眯的神情变得异常冷峻，面对扑咬过来的尖牙巨口，并无半分惊惧，反而双手一翻，用指缝夹着六根手指长短的银针，镇静沉稳道：

“我柳茵确实不擅长武技，但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来咬上两口。你们虽然长了人脸，但我想，对蛇类灵兽有剧毒的延龄八堇草……你们应该也愿意试试？”

话音未落，纤细的寒芒转瞬即逝，六枚银针飞出，直直没入巨蛇的上颚，片刻后，人面巨蛇轰然倒地，气息全无。

鎏金彩绘的表面像是失去生机一般快速褪色，露出里面粗糙的泥胎。

柳茵茵抓紧时机，为了防止巨蛇再次起身，手持翠色竹枝就往蛇身一阵疯狂劈砍，十数道风刃划过，它的泥塑身躯便被破成了一堆泥块。

“这么厉害？”卞荆在一边瞠目结舌。

这人面巨蛇身躯粗长，二人未必能合抱，竟然被柳茵茵几根银针就击倒在地，简直不可思议。

这要是多带上一些，岂不是所向披靡？

没想到，柳茵茵对此毫无欣喜，反而一脸的肉痛：“早知道能毙命就不用六根了，我总共才这么六根……”

“那个延龄什么草很珍贵吗？”卞荆一脸好奇。

“倒不是珍贵，而是如此精粹的药性很难凝练。就刚刚六根针，我足足用了一万多棵延龄八堇草去提炼，耗费了一年多……以毒性而言，如果这不是幻境，那么方圆百里，数百年间，都不会再有蛇了。”

柳茵茵随口解释了几句，却没有多说，因为这其中不仅涉及到原料，还有独特的制毒手法。

很少有人知道，他从冯予惜那里学了炼药，但跟着骆花石学了另一样东西，那就是制毒。

世人都觉得骆花石比不上历代松瀑峰主的炼药资质，尤其与冯予惜相比，更显得不足。但很少有人知道，在制毒一道上，骆花石堪称举世无双。

作为师父，他曾告诫柳茵茵，若想靠毒取胜，就要将炼毒师的身份死死瞒住。因为再猛烈的毒，想要有效，毒性最多只能占七分，其余三分就看出其不意，赌的是对方毫无准备。

而一旦用了毒，最好不要留下活口。留了活口就是留了解药，久而久之，一种毒也就废了。

与此相对，不是生死仇敌，亦不要动毒。

说到底，暗器毒物，不是堂堂正正的手段。

当然，隐瞒炼毒师的身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世人普遍对其有警惕畏惧之心，若是一个炼药师还兼具练毒的本事，想要获取他人的信任，不免会难上几分。

毕竟，谁都不会想找一个毒丹比药丹还多的炼药师。

眼见卞荆拖死狗一般将周樟宁背了回来，柳茵茵没有半分的意外。

在场的所有人，他是除了本人之外最清楚周樟宁伤势的，外强中干，说的就是现在的情形。

“他没事吧？”卞荆露出担忧的神情。

柳茵茵跪在周樟宁的身边，飞速地为他处理伤口，听见问话，便抬头朝卞荆笑笑：“没事，就是全身没几块好肉，看着骇人，但死不了。这家伙没有白拼一场，总算是争取了时间，估摸还有半刻钟，缔结之印就能成形。你呢，都准备好了吗？”

侧头看了一眼地面巨大的金红色印记，卞荆点点头。

“嗯。”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卞荆已经发现这尊神像与之前那些泥塑最大的区别，那就是能够吸取外界的灵气。

之前地窖洞穴中的神像，之所以能够行动，是因为在炼制过程中使用了蕴含大量灵气的灵石材料，这些材料以高超的技艺炼化，赋予泥塑强大的攻击力与坚硬的外表。

但终究有限，持续消耗之下，灵力耗尽，泥塑终究会化成一滩烂泥。

而大殿中的这尊神像不同。

它没有那么坚硬，且容易受损，但却拥有一个类似人类修士灵窍一般的结构，能够不断吸取外界的灵气进行补充，同时恢复受损的部分，这几乎跟活物没有区别，也是它能够修成灵域境的关键。

这恐怕就是祁相之最终选择将它供奉在云岩寺，而不是地窖洞穴中那些残次品的原因。

漫长的岁月，再精妙的灵器也会腐化，活的器物则不同。

【祈光】不愧是灵居界顶尖的炼器术，再没有别的术法能够炼制活物了。

但这里面还有个问题，祈光术要炼制活物，前提是材料本身得是活的，可眼前的神像是个鎏金彩绘的泥塑，它又凭什么能够拥有神智，甚至自主吸纳灵气进行修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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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云岩之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