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樵 第84章 云岩之行（十五）

一刻钟后，卞荆几人已经爬过了半山腰，再走一段路，就能抵达云岩寺。

此时，周围的树林都被山顶的火光映照得发红发亮，浓烟几乎将山顶完全笼罩，烧焦的糊味顺着黑烟四处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如果不是有术法护身，几乎没法辨别前进的道路。

而越靠近云岩寺，林中的道路越狭窄，两人并肩前行都显得局促，只能由赵瀞辞带着，几人依次往前走。

柳茵茵捂着口鼻走在最后面，一边回头一边说：“这里果然还是幻境，刚刚在山下，还有不少村民嚷嚷着要救火，结果一路走来，人越来越少，眼下再看，竟连个人影都没了。做戏都不做全套呀。”

他一心留意身后，没有注意前面的情形，突然一头撞到了周樟宁背着的长刀。

“哎哟。你愣着干什么，怎么不走了？”

周樟宁身形高大，宽厚的肩背像是一堵墙，把矮了一头的柳茵茵堵的严严实实。

柳茵茵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捂着额头，啪啪啪狂拍周樟宁的后背，催促他往前走。

没想到他一动没动，反而侧过了身避到一边，让出了一条路。

“你要走后面啊？行行行……”柳茵茵没多想，低着头就往前走，却发现前面的三个人也停住了脚步，堵在路上一动不动。

这是做什么，怎么都不走了？

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前看，这不看还好，一看也不由得怔住了。

只见山路往前的数丈之后，出现了一条通往云岩寺山门的石阶。石阶修得很规整，显然耗费了不少的人力。

可问题是，这石阶上面趴满了焦黑的尸体，足足有数十具。

从石阶的最底下，到云岩寺的山门前，这些尸体重重叠叠几乎将整条石阶完全覆盖，如同一片沉闷寂静的黑色潮水，不断向山顶扑打。

他们有老有少，身形各异，但无一例外都仰头望着云岩寺的山门，双手往前虔诚地伸出，像是要接住从天落下的甘霖。

可落在他们焦黑皲裂的皮肤之上的，只有从火中飞出的黑色灰烬与点点猩红的火星。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嘶——”柳茵茵暗自吸了口冷气。

死一般的沉默将卞荆几人完全笼罩。

他们被眼前残酷的一幕镇住了。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到底是虚幻的景象，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为什么这些上山救火的村民，会被烧死在寺前的石阶上？

他们这样整整齐齐趴伏在地，又是看见了什么？

如果说卞荆因为自小的经历，在如此的惨景面前尚能维持镇定，而周樟宁等人由于在灵居界长大，对生死亦习以为常，那么对面前诡异可怖的场景最受震撼的，就是赵瀞辞。

他不是没有见过尸体，甚至比这阴森恐怖百倍的妖兽也斩杀过，可是他不懂，为什么人的死亡可以像是一把灰尘，风一吹，就消散了。

尤其是在身负灵力的修士面前，普通人的性命与地上的草木无异。

“你发现了什么？”杨云珂在一边小声问。

她并不了解赵瀞辞，只是觉得这个少年无论何时都与周围的人隔了一层，不疏远却从不亲近。就比如此刻，他面色明显不对，像是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向十分遥远的地方，神情僵硬而冷峻，却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

赵瀞辞摇头，低声说道：“没什么。我们还是快进寺里去，这地方不对劲。”

于是，几人有剑的拔剑，没剑的拔刀，连柳茵茵都拿出了一根半人长的翠绿竹枝，准备御空进入云岩寺。

其实，要不是石阶上遍布尸骸，他们连这一丁点的灵力也是不愿浪费的，毕竟不比在外面，幻境中的灵力有限且极难恢复。

他们御剑越过这一整片仿佛黑色雕像的焦黑尸骸，就穿过山门，来到云岩寺的庭院中。

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像是有火舌在皮肤上舔。

此时，云岩寺的大殿正燃着熊熊烈焰，梁柱几近坍塌，瓦片大半落下，青黑色的飞檐在滚滚的黑烟中只露出隐约的一角，如同嶙峋的骨架。大殿周围所有的门窗都已经被燃烧殆尽，幡幢华盖更是没了踪影，只有炽白的火焰在殿内狂舞。

而院中精美的浮雕石碑散落一地，那几棵巨大葱茏的银杏树也被烧毁，只余断裂的树干横倒，正被小朵的火焰分食着。

卞荆几人找了片焦黑的空地落下，不断地观察周围的景象，却只能看见火焰不断向寺外的树林蔓延。

周樟宁叉着腰仰头转了一圈，感慨道：“朱大山这一把火放的，可真是彻底，等全部烧完，怕是一点儿都不会剩下。”

柳茵茵摇头：“火恐怕还不是他放的。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点了火，可云岩寺烧起来，还有别的原因。你从外面走进来，就没有感觉到这里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一样？你是说……”周樟宁皱着眉思索，猛然回头看向燃烧的大殿，“这里的灵气不对劲！”

在原本的幻境之中，不仅几人身上的灵力受到压制，连天地之间的灵气也仿佛被全数抽离，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灵力恢复缓慢，因为无法从外界汲取补充。

而此时此刻的云岩寺内，能够明显感觉到有灵气充盈在这片空间，且越往大殿走，越是明显，就好像……那里有一个与外界相连的出口！

这种感觉在卞荆的眼里，则更加清晰。

自从与继风兽五感相连，卞荆就能够直接观察到灵力的流动与形态，这也是他施展身法的基础之一。

一进入云岩寺的山门，他就看见有波纹状的灵气在周围浮动，但并不明显，逐渐靠近寺中的大殿之后，灵气明显增加，且相互交融、分离，不断跃动，这是灵气充盈的表现。

顺着灵气洄游的痕迹一路追寻，就能够准确地感知到，在大殿正中央的地面之下，有一个巨大的门形孔洞，源源不断的灵气正从中涌现。

幻境阵法的阵眼找到了！那就是破开幻境的关键！

“我们必须要到大殿里去，那里肯定有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幻境的阵眼就藏在下面！”卞荆快速而笃定地说道，明亮的火光将他的眼眸映得发亮，如同流动华彩的琉璃珠。

赵瀞辞诧异地问：“地下的入口？你怎么知道？”

追寻灵气的轨迹，这件事对卞荆来说就跟呼吸一样自然，但于其他人而言，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哪怕是灵宝境的修士，也无法在眼下混乱的环境中，光靠着一双眼就得到如此清晰的指示。

“我看到的。”

“这……”

“欸别这个那个了，赶紧过去看一眼呗，再聊几句，屋子都要烧塌了。”周樟宁打断赵瀞辞的问话，勾着卞荆的肩就往前走。

他不想让卞荆说太多，这小子身上的谜团还不止这一个呢，赵瀞辞又是个心细的人，这一问不得问到天亮去。况且此时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赶紧从幻境里出去才是正经事。

当然，周樟宁自己也承认，他一直有种没道理的直觉，那就是不能让卞荆把身上的事都抖出来，尤其是抖给赵瀞辞。

柳茵茵见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心里暗骂周樟宁突然发什么癫，面上笑嘻嘻道：“对对对，赶紧先去看看。我有唤水的符箓，先去把火给熄了。”

“对，先去看看吧。”杨云珂也轻声附和。

赵瀞辞盯着周樟宁的背影看了两眼，也没再说话，跟着朝大殿走去。

柳茵茵站在大殿前，掏出一封碧色的卷轴，振臂抖开，掐着指诀预备解封。

“碧水遥将沧海通——”

这是下山前师父骆花石塞给他的，里面封存了一条数丈宽，百丈长的河流，对敌没什么效果，用来灭火是恰到好处，还能节省点灵力。

几人都站在一边等他施法，可还没等卷轴发生变化，燃烧的大火中，突然有一道巨大的流光直飞而出，朝着柳茵茵射去！

这是支飞箭，足有一人多长，小臂粗细，乍一看，简直像是掷出的一根黑色长矛，裹挟着烈焰破空而来，气势惊人。

这要是被击中，不谈别的，怕是能震碎全身的骨头。

“小心！”

赵瀞辞与周樟宁同时开口提醒，刀剑也在瞬间出鞘，两道弧光划出，在箭矢抵达之前将其断成三截。

箭羽四散，可断裂的箭头仍不减威势，狭长的双刃箭簇稍稍偏移方向，猛地扎向地面，巨大的石板当即碎裂，带起一阵烟尘。

不，收回刚刚的话，哪怕是长矛也不会有这样的力道。

可这样的巨大长箭，要什么样的弓弩才能够匹配，又有什么人能够驱使这样的弓箭呢？

“什么人！”周樟宁长刀回转，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了众人面前。

赵瀞辞则乘势观察其他方向，确认没有攻击，也持剑紧盯着大殿。

“我的娘——什么玩意！”柳茵茵被地面的硕大坑洞吓得跳开两步。他心中狂跳不止，直觉不好，但也随即戒备起来。

杨云珂见有敌袭，背着手从袖子里放出几只黑色秘蝶，悄无声息地没入周围的黑暗中。她没办法在正面帮上忙，但至少要确保己方不被偷袭。黑暗混乱的幻境中，灵兽要比修士的耳目更灵敏。

至于卞荆，他见箭矢没朝自己来，压根就站在原地没动弹。

“咔吱、咔吱。”

大殿的火焰之中，有木料折断的响动传来，一声声由远及近。

一个足有三四丈高的巨大黑影在高腾的烈焰中渐渐显现，它身姿高大雄壮，四首四臂，犹如巍峨山岳，气势惊人。

在场的几人一见，心中都升起不好的预感，气氛顿时凝重。

果然，下一刻，那黑影赤足从火光中走出，沉重的脚步踏在地面，更像是在人的心上擂鼓。

这是一尊鎏金彩绘的菩萨像，头戴冠冕，发髻垂落，八眼怒睁，正是大殿之中供奉的神像！

与先前持杖结印的模样不同，此刻的它手持双刀与一副巨大的弓箭，身着袒右式天衣，肩披鲜红的稠衫。稠衫丝丝缕缕，随着火舌舞动，是一条条信众用以许愿的红绸，此刻则化为了猎猎的披风。

神像再不复端坐时的悲天悯人，而更像是一尊从尸山血海厮杀归来的魔神。

它的背后是熯天炽地的大火，刺目的火舌不断向上攀升，如同神像耀目辉煌的背光，而它披着满身的红绸带，沐着人间的欲念而来。

随着神像一步步走近，两条人面蛇身的巨兽也从大火中游弋而出，它们匍匐着紧贴神像的脚腕，像是护卫，又像是在恭谨地引路。

虽然有所猜测，但几人的心中仍是一阵发紧。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尊神像定然也是祁相之的手笔，只不过比起地窖洞穴中那些残缺不全的泥塑，这一尊明显要强上数倍。

凭借气息推断……恐怕有灵域境的修为。

赵瀞辞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非常难看。

灵域境，该死的，怎么会是灵域境！

除去自己与周樟宁不论，其他三人中，卞荆只有区区灵光境的修为，而柳茵茵虽然到达了灵窍境，却不可能是神像的对手。

谁会想到尘世如此偏僻的角落，居然会出现灵域境的妖物。

赵瀞辞咬紧了后槽牙，开始后悔自己一行人这么贸然地闯进幻境。要是在马车上发现不对的时候就立即回转，也不会面临这种十死无生的局面。

不论如何，自己绝不能死在这里。

还有什么没想到的吗？

对了，杨云珂，她的灵兽！她还有灵宝境的灵兽！

赵瀞辞霎时回头，想要出声提醒，却看见长发少女已经双膝跪下，两手用力往地面拍去。

巨大的金红色“締”字虚影在瞬息之间显现，几乎铺满整片空地。磅礴的灵力爆发，从杨云珂的掌心喷涌而出，沿着缔结之印徐徐流淌。

她紧闭双眼，用全部的心神引导这股灵力，金红色的光芒在她的身上流转，与“締”字虚影相互交融。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深邃悠长，仿佛从周围的环境中慢慢剥离，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这剧烈的变化不仅让周围的地面微微颤动，也引起了神像的注意，只见它双手又一次拉开巨弓，黑矛般的箭矢对准杨云珂的头颅，身侧的两只蛇身巨兽也同时张开尖牙扑了过来。

竟是要抢在灵兽出现之前，先行击杀杨云珂。

“这里的灵气足够召唤灵兽，但我需要时间！”

杨云珂对着几人大喊，她猛地睁开眼睛，金红色的光芒从她的瞳孔中爆发，随着灵力的流淌愈加强盛。

其实不用她说，赵瀞辞等人就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

御兽师召唤的灵兽境界越高，所需要的时间和灵力就越多，且几乎呈倍数上涨，这也是他们很少单独行动的原因。

这并不代表修习御兽之道的修士就是累赘，恰好相反，在配合得当的情形下，他们会是最突出的战力。

“叮——”

赵瀞辞与周樟宁一人一边，将扑过来的蛇身妖兽击退，又斩落巨箭，却发现站在大殿前方的神像高举双手，同时又将三支巨箭搭在了弓弦之上。

“簌、簌、簌。”

三支巨箭齐齐直射而出。

箭羽才刚刚离弦，神像竟然又搭上了三支箭！没有半分的停顿。

虽然飞来的箭矢无法对几人造成伤害，却将赵周二人压制在原地，毫无喘息的空间。加上人面巨蛇不断发动攻击进行袭扰，两个擅长近战的人硬生生被拖住了。

柳茵茵见情况不对，赶紧说道：“这样不行，不能让那东西一直这么射下去，你俩去拖住它，蛇交给我！”

赵瀞辞有半分的迟疑，但周樟宁立即点头。

“好！”

“我知道你还有伤，小心一些！”赵瀞辞冷声道。

“知道了，死不了。”周樟宁毫不在意地笑笑。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几乎在同一时刻，顶着箭雨就向神像冲了过去。

麻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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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云岩之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