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生活在渡落山,大约没见过真正广袤无垠的草场。”朝雨低下头,看向满是尘土的地面,“看似可以哺育无数牛羊,实际却极为脆弱。一旦牲畜的数量超过它承载的极限,草场就不会再长草了,因为饥饿的羊会把土里的草根一并刨出来。到了这个时候,牧人就会选择减少羊群的数量,又或者干脆……”
“干脆不养羊。”卞荆接话道,“养些只吃草尖的牲畜。”
“没错。”
“可是依旧有灵种存活到了现在啊,难道说羊还能逃脱牧人的掌控不成?”
朝雨摇头,依旧盯着地面:“那是因为有只羊站出来与牧人做了交易,它承诺羊群会自行减少族群的数量直至不再威胁其他生灵的生息,同时所有的羊都会被圈禁,包括它自己,以此让出绝大部分的草场。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让羊群在牧人的手底下依旧享有存活的可能。”
闻言,卞荆浑身一激灵,他瞬间就想到了这只羊说的是谁。
是白埜。
上古之时,他囚禁了几乎所有的灵种,陵隅峰地底的赤昭就是他亲手关押的灵种之一,而他自己则自困于渡落山不知多少年月。
渡落仙树上的巨大黑色锁链一瞬间划过卞荆的脑海,他终于意识到过往那些模糊不清的话语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渡落山主白埜,你说的就是他吧?所以,他为了在天道之下求取生机,将天地间的灵种尽数囚禁。这才有了后面人类窃取灵种血脉,才有了修士,才有了世家与圣地,而他用来囚禁同类的囚具,也化作了所谓的‘圣物’。难怪渡落山在灵居界的地位如此超然,它几乎是一切的源头。”卞荆低声自语道。
“其实,被囚禁的灵种并不多,十之七八的灵种在上古时就已经彻底湮灭了。”朝雨抬头看了一眼假寐的元钺,见他一动不动地靠在椅背上,这才继续道,“白埜使用了某种手段,在避开争斗与杀戮的前提下,让大量的灵种消亡了,这就是他被同族仇视的原因,也是他向天道的许诺。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灵种白埜并不是你们所看见的那个样子。”
他绝非一棵孤立于山巅、看云卷云舒的仙树,亦非自始至终遗世独立。在无法回望的遥远过去,灵种白埜曾搅动风云,在世间掀起腥风血雨,让无数与自身同根同源的存在彻底灭亡。
若是以人的眼光去看,白埜身上的罪孽恐怕无比深重,而这件事终究无法简单评判。
卞荆沉吟片刻,没有就此事继续讨论,他转回了最初的话题:“就算灵种大量消亡,与其他生灵相比,他们还是过于强大了,别说剩下一批,就算是只剩一位,其威能也足够毁灭天地。只要世间还有灵种的存在,就根本不可能达成天道想要的平衡。”
闻言,朝雨点头“没错,所以牧羊人做了一个羊圈,任何一只试图突破羊圈的羊,都会被灭杀。”
“你是说——天道不再允许灵种自由行走在世间对吧?更准确一点,是灵居界不允许有灵神境的存在。”卞荆将前后的事稍微串一串,也就明白了。
现今存活的灵种,与其说是被囚禁,不如说是被白埜强行压制了修为,只有让天生灵神境的他们境界跌落,才有继续存活的可能。
只可惜白埜愿意用自由换取他认为更加珍贵的东西,却并不代表其他灵种也这么认为。别的卞荆不知道,但陵隅峰的赤昭,想必更愿意死在天道之下,而不是藏匿于地底苟活。
灵种生于天地之间,真身困守一地,其实是比湮灭更加可怕的处境。
“天道与灵种,牧羊人与羊……你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的,难道与元一有关?我知道他拥有堪比灵种的力量,可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灵种,这些发生在上古的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朝雨略作停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这其实是元前辈多年前就有的猜测,只是无法证实,直至今日才有了结果。”
“是什么?”卞荆意识到这就是他俩在马车上打的那个哑谜。
“元一是灵神境。”
“什么?”卞荆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等,什么意思?你是说,元一有灵神境的修为?这不对吧,灵神境不是灵种才能达到的修为境界吗?”
元钺之前曾经提到,元一很可能是某种接近灵种的存在,他利用特殊手段得到了灵种的血脉,从而无限靠近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可那只是接近啊,与真正的灵种还是天差地别。
朝雨不说话了,给卞荆留足了思考的空间。
“如果我没理解错,从根本上讲,灵神境等同于灵种。”卞荆伸出手在面前胡乱比划,试图捋顺思绪,“可你现在说他有灵神境的修为,也就说他不是人?所以他能活这么久,是因为他成为了灵种?
可是这说不通啊?天道既然不允许灵神境的存在,又怎么会容忍他活到现在?难道他与山主一样,自行压制了修为?”
朝雨否认道:“不,白埜自囚所使用的手段是灵种独有的,我是说真正的天生灵种,元一无法使用。而且压制境界往往伴随着巨大的痛苦,也绝非常人能够忍受,更不用说元一这种……不可一世之人。”
为了万千生灵的繁衍存续,天道对于灵神境的禁制是不可撼动的。
这一点从白埜的处境就可以推断出来,如果有任何逃过天道灭杀的办法,白埜便不必冒大不韪灭除同族,又强硬地将所有灵种囚禁。
只能说元一的存在极其特殊,他用来逃脱天道灭杀的办法,也很可能是无法想象的。
“那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灵神境?”卞荆总觉得自己察觉到了关键之处,可惜一时说不出来,“难道说,你们是找到了他逃过天道灭杀的办法?由此才确认他的修为境界?”
时至今日,元一依旧是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元钺甚至到死都没有亲眼见过他。
关于元一的一切像是迷雾,抓不住,却到处都是。如果连元一的长相都无法确认,又怎么可能确认他的修为境界?
偏偏朝雨说话十分笃定,没有丝毫的迟疑,只能说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反推出来的。
因为世间只有灵神境需要逃脱天道的灭杀,如果元一做出了逃脱天道的某种举动,那他就是灵神境无疑。
就像因为母鸡会生鸡蛋,所以生下鸡蛋的一定是母鸡。
朝雨惊诧地看了一眼卞荆,完全没想到对方能想到这一层。
卞荆被这一眼搞得哭笑不得:“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们能想到的事我当然也能想到。”
“不,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朝雨神情恍惚,“我说岛主明明困于漓涣岛,为何能够摸清元一的底细,原来他也是猜的。”
“那么,元一是如何逃脱天道灭杀的?如果我猜得没错……”卞荆下意识看向元钺,“这才是你们把我带到这里的真正原因吧?”
不得不说,卞荆的直觉简直准得不讲道理,就算一无所知,他也能够福至心灵地找到正确的方向。
“简单来说,元一发现天道对灵神境的禁制是有疏漏的。”朝雨搓搓手,似乎是在想措辞,最后无奈道,“我们还是说回牧羊人与羊吧。
如果说天道对灵神境的限制是羊圈,任何逃出羊圈的羊都会被杀死,也就是天道会降下雷劫灭杀这个灵神境。那么——如果有羊逃出了羊圈,牧羊人多久才会发现?”
卞荆眨了眨眼,一时愣住了。
朝雨没有停顿,继续道:“除非牧羊人天天守在羊圈边上,否则,就算有羊逃出了羊圈,他也不会立刻知道。于是,从羊逃出羊圈,到牧羊人杀羊,这里会有一段时间间隔,而这个时间间隔,就代表世间出现了自由行走的灵神境,也就是元一。”
“你的意思是……元一活了上千年,是因为天道没有察觉这只羊圈外的羊?”卞荆问道。
朝雨摆手道:“不不不,这个时间间隔远没有那么长,事实上,每隔三百年,天道一定会降下雷劫,将任何灵神境的存在灭杀。”
“那元一是如何……”
“这就是我要说的,元一作为羊圈外的羊,为了逃脱牧羊人每隔三百年的捕杀,他设防让另一只羊也逃出了羊圈,另一只更大、更显眼的羊。”
卞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好半天才说道:“你是说……替身?天道降下雷劫之时,他让另一个修为更深的灵神境出现在世间,替他挡下了天道的灭杀?”
“没错。”
“可是天底下哪里来的那么多灵神境?灵种死的死,困的困——”卞荆说着嗓子里忽然就没声了,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你想的没错,在过去的数千年间,元一不止一次利用被困的灵种逃脱天道灭杀,每当雷劫降临之日,他就设法解开囚困灵种的禁制,而灵种恢复修为自然而然就会被天道盯上。天生灵种的力量无比强大,在他们气息的掩盖下,元一安然无恙地活到了今日,代价则是每三百年就会有一位灵种消亡,死在天雷之下。”
把天生灵种当做替罪羊,这手笔可不是一般的大。卞荆暗自咋舌,但他很快又发现一个问题。
“不对啊,就算元一本事大,能让灵种替他去死,可是世间的灵种是有数的,也不是谁都能任他宰割的,我猜白埜与连霏他就动不了。那他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雷劫?”
朝雨抬眼看向卞荆,忽然又移开了视线。
她什么都没说,但卞荆已经明白了。
卞荆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我懂了,没有天生灵种,不代表没有灵神境。有元一,也有像我这样的人。我就很适合成为下一只跳出羊圈的羊。”
说到这里,昏暗的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能说的话,朝雨已经说完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化解这种局面。而卞荆终于真正看清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命运,到了这一刻,他反而冷静了下来。
元钺适时开口道:“其实,上一位被迫替元一挡下雷劫的,就是一名修士。你们应该都听过他的名字,他也是我的至交好友,他叫祁钰和。”
祁钰和,上一代的祁家少主,灵居界一直传言他死于家族内斗,原来竟是死于元一之手。
诸位,元旦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7章 羊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