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巧了嘛,卞荆别的术法不行,还流术却是流淌在骨血里的东西。
哪怕元戟身为灵霄境修士,也无法与之相比,因为她强的是修为境界,而非对秘术的掌控。所谓血脉秘术,讲求的从来不是后天的修行,而是先天的血脉。
卞荆左右看看,喊了一声:“前辈,您先前所说的话,还算数吗?”
“你指什么?”元戟的声音传来。
“当然是接下第三鞭,就让我见到元钺。您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周围再无回应,空旷的水面飘过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似乎是在嘲弄卞荆的自不量力,又像是不屑于回答他的问话。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卞荆飞快地补了一句,再顾不上闲谈。
银月已经越来越近,如同巨大的银盘将半边夜空彻底吞噬,柔和的光芒倾泻而下,笼罩在满是波光的水面,像是盖上了一层轻纱。
有那么一瞬间,卞荆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梦境,想在这样如梦似幻的水与月之间,一直沉眠到岁月的尽头。
但他的肢体越来越僵硬,视野渐渐模糊,垂落胸前的几缕发丝变得苍白而干枯,所有的一切都在提示他,再不动作,等待他的不是沉眠,而是无可挽回的死亡。
卞荆闭上眼,对着银月伸出了右手。距离掌心寸许的位置,骤然亮起一点金芒。
比起面前吞噬天穹的银月,这灿金色的光芒实在渺小,但它的光很亮,亮到有些刺眼,不同于柔和如水的月色,它更像是破晓时越过山脊的第一束日光。
只要细密的一束,便足以破开天地间的晦暗。
“秘术——还流!”
随着卞荆的一声低喝,一道宏大到无法言说的金色浑仪虚影霎时出现在灵域之中。
它将面前的银月完全笼罩,一道道相互嵌套的金环就像是一条条锁链,将其彻底困住。
至此,银月不再靠近,卞荆的身体也停止了变化。
但这还没完,只见他张开的手掌骤然一握,浑仪虚影便开始转动起来,虽然缓慢,却带着一股不可扭转的气势。
“哗——哗——”
这时,水面忽然泛起大片的波浪,像是风暴前夕的海面,不复先前的平静。
越来越高的水浪盖过卞荆的脚面,又攀上他的小腿,将衣衫彻底打湿。但他不为所动,缓缓将前伸的手臂放了下来。
与此同时,浑仪虚影越转越快,金环的虚影几乎连成一片,将银月裹成了一个灿金色的光球,远远看去就像是夏日正午的太阳,将此间天地照得睁不开眼。
“嘭!”
随着一声巨响,浑仪虚影连带着其中的银月一同碎成了无数星光,水面映照着细碎的金芒,仿佛化作了浩瀚的星海。
而深处其中的卞荆,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绸缎般的黑发披散,眉目俊逸如画,长身玉立于水面,根本看不出先前的紧张。
当然,如果不是衣衫被水打湿的话,他或许还能多几分仙气。
银月已被还流术击溃,灵域便开始消散。数息间,古朴的庭院重新显现。
卞荆左右转头,寻找元戟的身影,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却忽然对上了一道惊愕的目光。
“你……还流术?你是元家血脉?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可以解释,但这个,有点难解释……”卞荆语无伦次。
他当然是元家血脉,但与幻境中的这个元家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可他该怎么解释呢?说自己来自于幻境之外,你们这些人都是虚假的幻象?都只是灵力所化的虚影,一旦幻境破灭,你们连带着整个虚幻的灵居界都会一同溃散?
要是这么说,元戟无论信或者不信,事情都会变得很麻烦。毕竟她灵霄境的实力是真实的,至少在幻境之中,捏死卞荆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卞荆使出还流术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眼下又没有好的说辞,一时间脸色有点僵硬。
“还流术是元家的血脉秘术,旁人无法施展,可你竟然能用它抵御我的术法?”元戟低声说话,像是在质问卞荆,却更像是在问自己,“还流术是纯粹依靠血脉的术法,难道你的血脉比我还要……但这怎么可能呢?”
以卞荆这般血脉之力,不可能是元家旁支子弟,只能是出自嫡系。可元家这一代的嫡脉,只有她与元钺二人,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他俩又未成婚并无子女,要猜的话,卞荆的辈分就只能往上走。
眼见元戟的目光越来越奇怪,卞荆连忙开口:“不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既不是你的父辈,更不可能是祖辈,我是你的子侄啊姑姑!卞荆在心底疯狂解释,只可惜面上一句都不能说。
“怎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元戟笑了,眼神却愈发锐利,“原本我还奇怪,你为何长得与兄长如此相像。既然同为元家子弟,这一切倒是解释得通。但是呢——这样一来,我就不可能让你轻易见到兄长,在你彻底交代清楚自己的来历与目的之前。”
幻境中的“元钺”身为元家嫡子,却先天体弱始终无法修行,在族中一直是个诡异且尴尬的存在。他一方面因为身份享受着高人一等的供养,另一方面又无法承担相应的责任,显得无用且累赘。
因此,在幼时,元钺常被族中的同辈用术法戏弄,甚至是欺辱。
这种时候,大人们是不会站出来的,在他们眼中这些不过是孩童的玩闹,根本不值一提。
只有元戟会站出来,她将自己的兄长护在身后,举着木剑击退所有捉弄元钺的孩童,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横扫千军的大将军。
她这一护,就是数十年,哪怕自己已经成为了少主,掌控了大半个元家,族中再没有敢轻慢元钺之人,她也依旧对任何靠近兄长的人抱有警惕之心。
尤其是陌生的外人。
比如面前的卞荆就很可疑,这样一个不明来历的元家人,怎么能让他靠近手无缚鸡之力的兄长呢?谁知道他会干什么?
“来历我交代了呀,我是渡落山弟子。至于目的……”卞荆咂了咂嘴。
“目的?”元戟挑眉。
“目的……嗯……”
元戟懒得废话,冲着门口守卫的小童招了招手:“你来,把这来历不明的小子先关进地牢,我得空了再去审他。”
“别啊——怎么就地牢了?我做错什么了?堂堂元家少主说话不算话——”卞荆高声嚷道,有心想让自己的声音传进内院。
“嚷什么嚷。”元戟斥了一声,皱眉看向门外的小童,却发现对方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半点听令的意思。
这时候,内院忽然传来了一道清越的男声。
“阿戟,让他进来吧,他不是什么歹人。”
这声音,难道是元钺?卞荆一下子精神了,耳朵都竖了起来。
“兄长你知道这小子的身份?他是谁?”元戟半侧过身,明显是在问内院之人。
隐约中有人叹了口气,有无奈,有感叹,又像是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肩上的重担轻了几分。
“……让他进来吧。”
内院之人没有解释,而是重复地说了一句。
“……”元戟闻言,先是愣神,然后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卞荆,随即,她居然甩袖径直离去了。路过门前小童的时候,还狠狠瞪了小童一眼,像是气恼他不听号令。
卞荆看着那银白色的身影逐渐远去,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都走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小心她回来拿鞭子抽你,还是说——你想去元家的地牢看看?”内院之人说道。
卞荆急道:“没有没有,我这就来!马上来!”
说完,他抬步向庭院的更深处走去,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卞荆知道内院之人多半就是元钺,也就是他那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此时,说自己的内心毫无波澜,那当然是假的,但要说有多少激动与好奇,也不至于。
因为这毕竟是幻境,真正的元钺早在十数年前就已经陨落了,他们父子二人此前没有相见的机会,以后更不会有。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卞荆还没反应过来。
自幼丧父的他根本不明白父亲的意义,更不懂这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或许通过别人的事情,比如赵瀞辞,窥见过所谓的父子之情,但他没有拥有过,于是也从未失去。
这座庭院并不大,沿着青石铺就的步道一路往里走,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但卞荆没有想到的是,步道通往的并非是更深处的内院,而是……万丈悬崖。
自己居然从庭院里走出来了?
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悬崖,底部漆黑一片,隐隐有白雾弥漫。两侧皆不见尽头,显然这就是灵居界与西荒的交界之处,也是元家历代戍守的地方。
庭院的矮墙与悬崖之间,有一片大约丈余的空地,一个身形瘦高的年轻男子手握着竹竿,席地而坐,正在悬崖边垂钓。
他背对着卞荆,长发披肩,全身裹着雪白的裘衣,袖口处隐隐露出一抹珍珠白缂丝衣料,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这样一个衣着华贵精细的人,手中的鱼竿却极为简陋。只是一根临时折断的细竹枝,在末端绑上了丝线,说简陋都有些客气。
丝线一路向下,垂向不可见的深渊。
卞荆一看,脚步不自觉地顿住了。
这人是在干嘛?钓鱼?钓鱼不在江河中钓,反而坐在悬崖边,难道这悬崖底下有深潭?就算是这样,也不合情理吧。鱼线要放多长才能落入水潭,他又怎么知道鱼是否上钩呢?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那人将鱼竿放下,侧过了头。
虽然只露了侧脸,卞荆却在电光石火间理解了一切。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任何人看见自己,都说自己与父亲长得相似。
因为——他俩是真的一模一样啊!
这种像是照镜子的感觉,让卞荆背后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但那人说的话,远比他的样貌更令人感到震撼。
“我以为,晴儿生的会是女儿。”
轻轻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