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赵瀞辞一路来到石壁旁的院落,卞荆看着他将竹篓中的银鱼尽数倒在院中的小池里,然后去屋内更换被海水打湿的衣衫。
很快,赵瀞辞穿着一身素色短褐从屋里走了出来,披散的黑发用布条捆扎在脑后,原本的斗笠则被他顺手挂在了院墙边,
见卞荆直愣愣地站在小池旁,赵瀞辞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墩,意思是他可以找地方先坐下,自己则来到院门后面,从篱笆上取下一枚细长的竹哨。
他将竹哨放入口中,缓缓吹气,便有清亮的鹤唳声直冲云霄,顺着海风飘到极远的地方。
竹哨一共吹了三声,赵瀞辞便将它挂回了篱笆,缓步走到卞荆身边。
“我在屋里看了一圈,太师祖她似乎还没回来,也不知去了哪里。你可能要等上好一阵。”赵瀞辞抱臂仰头,看着流云在天穹游动。
比起渡落山,这里的云移动得更快,天象更是一会儿一个模样。
卞荆好像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屋舍建在石壁后面了,因为这样可以阻挡海风。当海上有剧烈风暴的时候,这里或许连护持的术法都不需要,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
但他没有说话,顺着天上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自己这个多年未见的好友。
当然,卞荆不确定他们俩还算不算是好友。
友人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不闻不问不见面,数年过去情谊也不会消退,反而会因为短暂的离别而愈发厚重,成为探照彼此人生路途的存在,所谓的同明相照,大约就是这种感觉。
另一种则需要时时惦念,常常问候,相聚时愉悦热烈,一旦分别,很快会形同陌路。
从前,卞荆以为他与赵瀞辞是第一种,即便隐隐察觉对方行事有些不对,也没有动摇。
但这次的相遇,让卞荆意识到,他与赵瀞辞其实是第三种情况。
那就是即便两个人形影不离,赵瀞辞总有一天也会像断绳的纸鸢,飞向不可知的远方。卞荆已经看不透面前这个人了,他像是将自己的一切封存在了躯体深处,不再容许他人窥探。
“吹竹哨,是在呼唤你先前说的鹤吗?泛山仙子养的那些?”卞荆转头盯着池水中的银鱼,问道。
“是啊,它们听见哨声就会回来,飞的很快。”赵瀞辞朝各个方向都望了望,这才继续道,“按理说,早该到了才是,怎么连影子都看不见。太师祖把它们带到哪里去了?”
卞荆盯着赵瀞辞,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来。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卞荆忽然瞥见对方的腰侧空无一物,这才意识到一切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你的剑呢?去哪里了?”卞荆问。
赵瀞辞的佩剑是一柄泛着玄青光芒的漆黑长剑,也是他的本命灵器,名为藏鸦。作为一名剑修,佩剑是绝不会轻易离身的,除非发生了重大变故。
“剑……喏,这就是了。”赵瀞辞身形一顿,随手从篱笆边上拾起一根细长的枯黄竹枝,三尺有余。
他将竹枝握在手中,极其灵巧地挽了个剑花,手腕一翻背在身侧。
卞荆看看竹枝,又看看一脸淡然的赵瀞辞,欲言又止:“不,我是说……”
“你想问藏鸦剑?我已经五年没见过它了。”
“什么?”
“自从我跟随太师祖游历,她就将我的藏鸦剑取走了。”赵瀞辞不紧不慢地解释,似乎并不在意。
卞荆完全不能理解,这就像是吃饭的时候突然被人抽走了筷子:“为什么?修士与本命灵器彼此共生,佩剑更是剑修的臂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要从我跟随太师祖修行的缘由说起,你确定你要听吗?”赵瀞辞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但眼中并没有什么笑意,反而像是带了个面具。
他这话问得很古怪,卞荆心中一动:“什么意思?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事情要从五年前说起。”
自从卞荆在御灵城一战后,关于他身世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身在云栖峰的赵瀞辞自然也得知了这件事。他这才恍然,自己想要找的元家血脉,自始至终都近在眼前。
赵瀞辞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卞荆,让他施展秘术【还流】,将父亲复生。但他很快又想起云岩镇时,他们二人的交谈,卞荆并不认同这世上有真正的复生之法,想要他出手,恐怕要费一番口舌。
就在赵瀞辞思索措辞的时候,他意外听见了师尊海棠万里与薛牧山的一番话。
原来,他想要复生父亲的想法,在所有人的眼中都只是妄念,甚至是阻碍修行的心魔。他们担心自己总有一天会为此不择手段。
可是,赵瀞辞只是想要他的父亲活过来而已,为此不择手段是一件错事吗?
灵居界的修士,能够为了权势地位杀人,也能够为了修行机缘杀人,他却不能为了自己的父亲杀人?这是什么道理?
为此,师尊甚至想要将自己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只因所谓的逍遥剑法能够斩去心魔。
斩去心魔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会忘记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成为一个一心只求大道的修士?
要是这样,赵瀞辞宁愿离开渡落山,也不愿去到那个泛山仙子的身边。
那是赵瀞辞心中第一次出现,想要叛离师门的想法,很突然,却不奇怪。因为他拜师是为了变强,是为了做到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任由他人对自己搓圆捏扁,甚至重塑自己的本心。
如果连心底最深处的想法都被人强行扭转,他还是他吗?
赵瀞辞下意识就想逃,但以他的修为还逃不出薛牧山的掌心,很快就被他连人带剑一起抓到了姜泛的面前。
那是赵瀞辞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太师祖。
没办法,张衾音对他而言已是难以攀登的高山,更别提教导出炼雪剑主的姜泛了。可姜泛的样子与赵瀞辞心中的绝世强者又相距甚远,或者说她身上没有一点修为高深的气息,反而平凡得像是一个普通人。
这种平凡不是刻意收敛气息造成的,而是……她似乎真的只是一个无法修行的普通人。
但这怎么可能?!先不说她能不能教出张衾音那样的弟子,光是寿元就不对劲吧?
姜泛少说也活了上千年,怎么可能是一个无法修行之人?
但眼睛会骗人,感知是不会骗人的。她身上绝对没有灵力流动的痕迹。
薛牧山把人交给姜泛之后,直接离开了。
赵瀞辞一瞧再无人管束,根本不打算跟着姜泛云游,决定直接告辞离去,至于去哪里,他还没想好。
赵瀞辞对着姜泛躬身告辞,对方没说话,他转身离去,对方还是没说话。
可他刚走出两步,足尖轻点,即将凌空而起的时候,腰间的藏鸦剑骤然发出一声长鸣,竟然径直脱离了剑鞘,朝着姜泛飞去。
“然后呢?难道你的剑想杀她?”卞荆疑惑地问道。
“怎么可能。”赵瀞辞一声嗤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卞荆还是笑自己,“怎么说呢,我的剑从那一刻起,就不听我的了。”
“不受你控制?那不是你的本命灵器吗?难道还能受他人驱使?”
“能不能受他人驱使我不知道,反正太师祖驱使它不费一点力气。”
卞荆眼睛都睁大了,他第一次听说世上还有这种事。
一般人或许很难理解本命灵器对于修士的意义。藏鸦剑主动飞向姜泛,这就像是一只手忽然不受控制,甚至抬起来扇了自己一巴掌,是一件不可思议且绝对不会发生的事。
“然后呢?你就跟在她身边不走了?”卞荆撇开话题,不愿意主动提起心魔的事,倒不是他怕赵瀞辞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而是怕自己一时冲动,答应了什么不该去做的事。
他对于拒绝赵瀞辞这件事,一直没有太大的把握。
“本命灵器都在人家手里,走当然是走不了。而且,太师祖答应教我逍遥剑,就是那个传说中能够斩去心魔的剑法。说来好笑,那玩意根本不是什么斩去心魔的剑法。她所谓的逍遥,也不是世人口中的无欲无求,心向大道,而是……”赵瀞辞说道这里忽然停住了,似乎话到嘴边却难以启齿。
“而是什么?”
“‘杀到无人敢在你面前提剑,你就逍遥了。’这是她的原话。”
卞荆一愣,随即干笑了两声。不得不说,这泛山仙子的言行,倒是与她的名号颇为相称。
“那……你爹的事,你是怎么想的?”犹豫许久,卞荆还是决定主动询问。
赵瀞辞瞥了他一眼,轻声道:“那要看你怎么想。你愿意为此施展秘术吗?”
“我愿意帮你,但这不是秘术的问题……世上根本没有复生之法。”
卞荆还是那套说辞,但他看向赵瀞辞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对方根本就没在听,似乎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反应,将所有不愿意听到的话语尽数摒除在外。
“那你要变得更强才行啊……”赵瀞辞忽然发出了一声喟叹。
“什么意思?”卞荆心里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我能看得出来,你如今已有灵宝境的修为,实力与我不相上下。五年的时间,能从灵窍境升到灵宝境,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料。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摸到了灵域境的门槛,一年之内必然突破,到了那个时候你恐怕敌不过我。”
“……然后呢?”
“然后我可能会做出一些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事,比如逼迫你施展秘术。”赵瀞辞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当然,我现在不会动手,因为我没有必胜的把握。我希望你能在我踏入灵域境之后也尽快突破,又或者变得比我更强。那样的话,我至少可以说服自己,在复活爹爹之前,先打败你。”
卞荆听着,呼吸差不多都要停滞了。
他此刻万分确信,赵瀞辞病得不轻,因为他已经听不进人话了!
这都不是心魔不心魔的问题,搞不好赵瀞辞就要杀人了!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他的目标暂时只是自己一个人。
短短五年时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在云岩镇的时候还好好的?
那位泛山仙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怎么感觉赵瀞辞在她这,执念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难以理喻。
爹怂一个,娘怂一窝。
师徒系统里的话,癫就会癫一串,而不是癫一个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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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同明相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