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隐蔽的城门,卞荆来到了一间破败的屋舍中。
这里到处堆积着废弃的杂物,有竹竿、瓦罐,也有破洞的竹篾,不知用途的石块,以及散发古怪气味的脏麻布。
砖土砌成的墙壁损坏严重,四处漏风,一角的梁柱因腐朽而折断,导致屋顶大半坍圮,雨水正从破口处不断下落,在地面积聚成大片的水洼。
卞荆上下打量一番,暗自心惊。
因为眼前的景象,与他想象中的东宫城截然不同。
数年之前,他曾亲眼见过东宫家的车马在御灵城疾驰而过,冷漠蛮横的白袍甲士手持长槊纵马疾行,雪白而华贵的辇车犹如乘坐着天上的仙神,凛然不可犯。仪仗与侍从浩浩荡荡地从主街穿过,仿佛一条雪色的巨龙蜿蜒前行。
无论是白色衣袍上缀满的珍珠,还是昼夜不停的仙乐,无一不在昭示着东宫城的富庶与高贵。
可面前的破屋要怎么解释?东宫城居然还有如此贫寒的地方?
思索着,卞荆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收敛了几分。他没有贸然前行,因为他看见在凌乱的杂物堆背后,似乎有微弱的莹白光亮。
那光亮似乎是烛火,在漏风的破屋中摇摆不定,几近熄灭。
除此之外,雨声中还夹杂着细微的呼吸声。
难道有人?
卞荆小心地绕过面前的杂物,身侧探查,发现光亮果然来自于一小截白烛,烛芯只剩指甲盖长短,已经快要烧完了。
白烛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正蜷缩在地上,身上盖着一件宽大的、满是灰尘的衣袍,身下则垫了一张破旧的竹席,看起来并不保暖。在这样冬日的雨夜,只盖一件破旧的衣袍,根本无济于事,潮湿的寒冷会透过衣料,直接钻进骨头缝里。
这是……死了?卞荆一愣。
不对不对,还有呼吸声呢,人还活着。
他仔细一瞧,很快在小孩披散的黑发间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眸,正偷偷望向自己。
这眼神让卞荆想起从前见过的小野猫。其中既有对生人的警惕,也有对外界的好奇,二者相互纠缠,让小孩没有立即逃离,却也不敢靠近,只能睁着眼睛打量。
卞荆同样在打量这个古怪的小孩。对方的衣着单薄而简陋,黑色的长发更是盖住了半张脸,可依然能够看出是一副精致而明媚的样貌,如同三月里温暖的春光,与此地的阴冷潮湿格格不入。
这应该是个女孩。卞荆没由来的想着。
不过,东宫城没有外人,她应该也是东宫家的族人吧?她为什么一个人缩在这里?她的父母呢?我该怎么办,她会不会突然大叫,把其他人引过来?
一时间,卞荆的心头闪过无数念头,但还不等他做出决断,屋外渐渐有人声传来。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内城的侍女从这里经过?”粗暴的男声低吼道。
“没、没有看见。”有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回应。
“你呢,你有没有看见……大点声,我听不见!”
人声越来越近,卞荆确认小孩没有异动,便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向外窥视,很快,顺着砖石破损的缝隙,他看见三四个身穿灰白色衣衫的高大男子正在逐一盘问附近的人。
也正是这一眼,卞荆才发现附近全是破败不堪的屋舍,远不止他身处的这一间。
东宫城最外层的城墙与第五道城墙,仅有数丈的的距离。
两道高耸的黑墙之间,顺着墙根搭建了无数简陋的屋舍,也形成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腐朽木板搭建的墙壁,茅草铺就的屋顶,歪歪斜斜地相互倚靠,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许多衣着破旧的人就住在两侧破败的屋舍中,像是肮脏沟渠中艰难求生的虫鼠。
感知顺着街道一路延伸,卞荆很快确认附近没有任何一个巡逻的甲士,连那几个负责巡视盘问的高大男子,都是散发微弱灵力,却根本无法修行的普通人,这与戒备森严的城外形成了鲜明又古怪的对比。
城外至少有二三十个灵宝境以上的白袍甲士来回巡查,到了这里却一个都没有,搞什么?难道东宫家就这么自信,笃定无人能够潜入城中?卞荆暗自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正出神,忽然“砰”的一声,一个佝偻的中年女人被踹翻在地,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又或者惹怒了盘问之人,总之被结结实实踢了好几脚,直到声息渐弱。
四周的人只是低着头偷看,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这动静明显吓到了屋内蜷缩的小孩,她惊惶地坐起身,本想站起来跑开,却一眼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卞荆,硬是愣在了原地。
二人相互对视,为了防止小孩忽然惊叫将外面的人引过来,卞荆决定还是先把她抓到自己的身边。
可他刚伸出手,小孩就主动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同时疯狂摇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出声。
卞荆:“……”你这么知趣,搞得我好像是一个坏人啊。
“砰砰砰!”
突然,粗暴的砸门声从屋外传来,那些人的动作显然比卞荆想象的还要快。
没办法,他只能将身形隐匿在角落里,见机行事。
“砰砰!”砸门声再一次传来。
小孩惊慌失措地起身开门,可还没走近,那几个灰白衣衫的高大男子就闯了进来,他们一脚踢开门扉,挥舞手中的木棒,将屋内仅剩的一个木架打翻在地,确认无人躲藏,这才将角落里的小孩一把拎了起来。
“喂,有没有看见身穿白衣的人?”男子抓着小孩的后脖颈,像是拎着一只小猫上下摇晃。
小孩强忍着泪水,可怜兮兮地摇头。
“说话!”男子不耐烦地低吼一声。
“没、没有,我没有看见。”
刚说完,小孩就被男子一把摔进了杂物堆里。
破瓦罐噼里啪啦地响作一团,屋顶因为震动又塌陷了一部分,雨水兜头浇到男子的身上,让他本就焦躁的情绪更加难以控制。
“娘的,真不知道家主留你们这些人在城里究竟有什么用!浪费粮食不说,连逃跑的人都看不住!”说着,他一脚将小孩简陋的床铺踢翻,甚至想要冲着倒地的小孩挥拳,以此泄愤。
见此情形,卞荆忍不住想要出手阻拦,好在同行的另一人说话了。
“算了,你拿她撒气干什么,死了还不是要我们拖到城外去,抓紧去别处看看吧。”
“这么久没找到,说不定早就跑了。”一人不满道。
“那也得找!”
说着,几人径直朝屋外走去,向着街道的另一边继续盘问。
等人走了,卞荆赶紧上前,把小孩从杂物堆里抱了出来。一上手才知道,这小孩真是轻得过分,抱在手里就像是托着一副骨架子,没有半点重量。
“你没事吧?痛不痛?有没有哪里受伤?”卞荆不敢用力,一边问,一边小心地将小孩平放在地上。
东宫城内遍布阵法,他不能贸然使用灵力,而修士使用的丹药,他也不敢随便喂给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万一本来没受伤却吃药吃出问题,那就造孽了。
卞荆只能用最简陋的办法判断小孩的伤势,他先是捏了捏四肢的骨骼,确认并无损伤,随即将小孩披散的黑发顺到一边,想看看头颅有没有创口。
这一动作,将小孩的样貌彻底显露出来。
原来,她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右脸以及脖颈处遍布烧伤的瘢痕,凹凸不平的皮肤如同某种粗粝的岩石表面,一直往下蔓延进衣领,一眼看去,狰狞异常。
难怪将长发披在面前,这是怕别人看见她的脸啊。好在眼球完好,应该能看见东西,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这么严重的烧伤,会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东宫城终年弥漫水雾,按理来说不会有大火,更不会将人烧成这个样子。能造成这种严重伤势的……
卞荆小心检查伤势,同时在心里不断思索,很快,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不痛。大哥哥,你是从外面来的吧?你穿的跟我们不一样。”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仰头看着卞荆,怯生生道。
穿的不一样?什么意思?
小孩皱着眉头思考,好半天才继续道:“我们不会穿黑色的衣服。”
卞荆低头一看自己的黑袍,直觉这事不简单,连忙追问,费了一番口舌才弄明白其中的缘由。
原来,东宫城内所有的衣料都经过了特殊的处置,能够通过颜色来显示穿着之人的血脉天赋。
同样的一件衣袍,穿在那些修为境界高深的侍女以及甲士的身上,便会显现洁净无瑕的雪白。
穿在面前的小孩身上,又或者刚刚离开的那几个高大男子身上,则会呈现一种污浊的灰白色,象征血脉的浑浊。
小孩谈及此事,似乎有些难过,一直用手指抠着衣袖上的兰花暗纹。没错,她这件破旧的灰白衣衫上,竟也绣了兰花纹。
“如果在十岁之前,衣衫的颜色变得洁净雪白,我就能够进入内城。如果还是这种灰色,我就只能呆在这里……”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有黑色的。”说着,小孩指了指卞荆身上的黑袍。
寥寥数语,古怪之处不少。卞荆不打算细问,而是先把身上的黑袍脱了下来。
如果这些话都是真的,自己身上这一件自以为隐蔽的黑袍,实则是最容易暴露身份的东西。
也算是歪打正着,卞荆在黑袍之下还穿了一件灰黑色的麻衣,只要没人凑近了细看纹样,跟城内大部分人没有区别。
“刚才那些人来盘查,你为什么没有把看见我的事说出去?”卞荆把黑袍团成一团,收了起来。
“他们没有问我呀?”小孩理所应当地答道。
卞荆一愣,随即想到,那些人的确只是在追查逃跑的侍女,还不知道有人潜入城中。
“他们不问,你就不说?你不怕我是坏人?”卞荆笑着转过身,就见小孩盯着自己发愣。
其实不怪她,换任何一个人来,这时候都得发愣。
昏暗的屋舍内,脱去黑袍的青年俊美无俦,深邃的眉眼微微上挑,高挺的鼻梁在烛火的映照下于脸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黑影,绸缎般的黑发披在身后,靛色的发尾仿佛是一朵朵倒缀着的鸢尾花。
无声无息间,一股不易察觉的冷香开始在周围蔓延。
与五年前相比,十九岁的卞荆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个子高了不少,肩背更加宽阔,元家人一脉相承的清雅俊逸,加上灵种血脉带来的那一丝虚幻诡谲的气质,让卞荆的外貌展现出一种非人的昳丽。
此时,卞荆如果有工夫照镜子,他或许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当年初见白埜时的感受。
如梦似幻,飘渺不似凡尘中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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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潜入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