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东宫城。
暗无天日的冬夜里,这座位于北海与漓涣海交汇之滨的庞大城池,正寂静地坐落在冷雨之中。
周围一片荒芜,裸露的漆黑礁石相互交叠,灰白眼球般密密麻麻的藤壶填满了礁石的缝隙。黑色的海潮在风雨中不断涌动,接连拍击着海岸,发出沉闷的巨大水声。
厚重坚实的高墙沉默矗立,将外界窥视目光尽数阻隔,如同一块巨大的墓碑,将城内与城外分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细雨混杂着冰屑随海风下落,簌簌地扑在高耸的城墙上,还不等滴落,就已经凝成了一片镜面般的薄冰。
这是东宫城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不会有任何访客,更不会有人从城内出来。
“咔擦、咔擦。”
随着一阵甲片摩擦的声响,十数名身披白袍的甲士列队从城墙下走过,他们全身覆甲,腰佩长剑,左手举着莹白的火把,在冰冷的雨夜中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
火光映照在布满薄冰的城墙上,顿时散发出柔和而晶莹的光亮,在黑夜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温暖。
与此同时,一个靠坐在城墙根的黑影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之中。
那是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下的人,面容被宽大的兜帽彻底盖住,只有一缕靛色的发丝随着夜风微动。他像是一尊雕刻而成的石像,没有显露半分气息。
“咔擦,咔擦。”
白袍甲士们越走越近,很快就到了黑袍人的身前,可他们似乎什么都没看见,继续沿着城墙巡视,直至消失在视野之中。
火把的光亮随着甲士沉重的脚步远去,黑袍人重新隐入黑暗,却依旧坐在墙根没有动弹。
“呼——”他长出了一口气,温暖的白色雾气从兜帽下散出,很快被寒冷的夜雨吞噬殆尽。
黑袍人扭头看了一眼白袍甲士离去的方向,确认并无异常,便将长腿一伸,有些气馁地靠在了石墙上,低声自语道:“我真是服了,东宫城为什么没有城门啊?”
这个蹲在墙根淋雨的黑袍人,不是别人,正是卞荆。
过去五年,他一直守在陵隅峰的地底,靠着封印阵法与灵种赤昭争斗,这么说或许不确切,因为卞荆从未见过赤昭的真容,他所对抗的,只是对方从三层封印中逸散的部分灵力,还远远称不上正面较量。
或许是身负一半灵种血脉的缘故,卞荆与赤昭的斗法,被天道视作灵种之间的争斗,他每一次击败赤昭的灵力化身,都能够从对方的手中获取一部分流动的“灵”。
卞荆无法准确地形容“灵”,正如当初白埜所说,这是一种修士几乎无法感知到的力量,可正是这股微不可查的力量,不仅帮卞荆稳定了体内的灵种血脉,更是将血脉反噬带来的损伤彻底消弭。
换言之,卞荆身上的灵种血脉,终于从一种异常的、掠夺而来的力量,真正融合为自身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在五年枯燥的对抗中,卞荆逐渐摸清了赤昭对于灵力的运用。他先是观察,然后是模仿,最终在赤昭忍无可忍的怒骂中,学会了对方一小部分的术法,这大约就是关上月所说的“讨教”,讨打并受教。
虽说与厮杀千万年的灵种相比,卞荆的出招还非常稚嫩,但总归是打开了另一扇修行之门。
至此,卞荆的修行化作了两条并行的路途,一边是人类修士有迹可循的修行法门,无数先辈验证过的通途,一步步稳扎稳打;另一边是灵种之法,看似随心所欲,对天地灵气有近乎本能的掌控之力,实则毫无章法,半靠摸索半靠偷学,暂时只能作为保命的手段,谨慎使用。
总之,过去的五年复杂又忙乱,灵种之力让卞荆心生震撼与敬畏,同时也第一次产生了对力量的向往。
向往的是灵种之力千变万化,仿佛是从仙神手中窃取的权能,敬畏的则是拥有如此恐怖力量的生灵,居然也会被强行囚禁,以至于毫无反抗之力。
灵种赤昭的背后,必然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说不定能追溯到天地初开的上古,但这与卞荆无关,对他而言也太过遥远,他还有更加紧迫的事情需要完成。
比如说,把阿娘从东宫城里带出来。
于是,当关上月的幻身,那位不苟言笑的幼童,终于同意放卞荆离开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下山来到了东宫城。
一路上,卞荆想了无数种潜入东宫城的办法,他甚至做好了强闯的准备,可没想到,东宫城比他想象得还要戒备森严。
这种严格的戒备,不是说东宫城用了多少实力高强的守卫,而是它的护卫手段简单粗暴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偏偏又强大得可怕,二者相互叠加,使得东宫城固若金汤、无隙可乘。
举个例子,灵居界皆知,东宫城有六道层层封锁的城墙,一道圈着一道,共同拱卫着正中心的华美宫阙。可卞荆到了这里才发现,东宫城只有城墙,根本没有城门!
一座城,居然没、有、城、门!
卞荆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沿着整座城环绕数圈,只见一模一样的高耸黑墙,没有任何可供出入的门扉。
从城墙上翻过去?卞荆抬头看了看,很快摇头否决。
他早就想过了,如果无法暗中潜入,翻越城墙将是最后的选择,可问题在于,城墙上方笼罩着极为恐怖的阵法,先不提其本身的杀伤力,光以卞荆对符箓阵法的了解,东宫城的护卫阵法比起防御,更多的目的在于示警。
也就是说,一旦触动阵法,便等同于引来全城的护卫。
卞荆能以一己之力强闯东宫城吗?恐怕做不到。
还有,城墙本身的材料也极为特殊,不仅坚固异常,还能隔绝修士的灵力与感知,这就让卞荆无法判断城墙另一面的守卫情况,万一好不容易在墙上掏个洞,却一头钻进了对方的营帐,陷入重重围困,那就好笑了。
“这种地方,朝雨当年只有灵台境的修为,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卞荆越想越烦躁,干脆一把掀开兜帽,转身准备强行翻越城墙。
可就在这个时候,极远处传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脚步声。
它与白袍甲士沉重的步伐截然不同,显得轻巧而琐碎,像一只体态轻盈的猫,正沿着城墙根缓缓行进。
嘶,这是什么人?
卞荆定了定神,稍一思索便消失在了原地。再出现时,他已经来到了脚步声的源头。
那是一个身穿白衣的东宫家侍女,衣着装束与卞荆从前所见一般无二,一身绣着暗纹、点缀珍珠的雪白长袍,盘起的黑发上有一支白色兰花。看样貌,大约十七岁上下,她手里没有任何烛火,就这么摸黑沿着城墙根一路向外走。
她也是最外层城墙的守卫?不太像啊。卞荆悄无声息地跟在侍女身后,皱着眉暗自思索。
不等他想明白,答案很快就出现了。
这是一个企图潜逃的东宫家侍女,就如同当年的朝雨一样。
只见她小心地放慢脚步,极为紧张地左顾右盼,确认周围没有白袍甲士的踪迹,便抓起衣摆准备向外狂奔。那种恐惧中夹杂兴奋的神情,就算深处黑暗,卞荆也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回事?东宫城是这么容易就能跑出来的吗?卞荆本能地觉得有些蹊跷,可眼下容不得细想,他必须抓住眼前的机会。
于是,白衣侍女才跑出去两步,就被卞荆一把拽住上臂拉了回来,同时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整个人按在了城墙上,动弹不得。
“唔!”白衣侍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想要大叫却不敢发声,连挣扎的动作都变成了极度恐惧之下的颤动,整个人像是一只突然受惊、等待死亡的雀鸟。
反应这么大?卞荆愣住了,他是第一回干这种劫持的活,有点生疏,但事已至此,只能沉声道:“嘘——别说话。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个路。”
听见耳边低沉的话语,白衣侍女吓都快吓死了。私自逃离东宫城本就是死罪,原以为搏出了一条生路,却被陌生的男子发现了踪迹,这下彻底完了。
“你是从城里出来的吧?能给我指条路吗?我一进城自会放你离开,你我互不侵扰。”卞荆礼貌地说道,但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他见白衣侍女放弃挣扎,将捂住对方口鼻的手稍稍松了一些。
白衣侍女不说话,光顾着发抖,显然是吓懵了。
卞荆叹口气,继续道:“我有耐心,但你的时间不多了。那些巡逻的甲士,再过十数息就会经过这里,你应该不想被他们发现吧?”
此话一出,白衣侍女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打着寒颤清醒过来。她忙不迭点头,颤声道:“城、城门?我、我带你去。”
于是,在白衣侍女的带领下,卞荆来到了十数丈之外的一处城墙,跟他想象的一样,这里依旧没有城门。
冬夜的冷雨拍击在冰面之上,显得格外寂静。
“你听我说,东宫城的城墙其实是一个活动的阵法,城门只会在特定的时刻,在既定的位置显现,外人无法得知。你只要等在这里,再过一刻钟,城门就会打开……”白衣侍女似乎是害怕卞荆发难,早一步解释道,语气里满是恳求的意味,“我不会骗你的,你能不能……先放我走?他们这时候一定在清点人数了,很快就会发现我逃出来了。如果不尽快离开这里,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的,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的,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的……”
忽然,白衣侍女像是得了某种癔症,开始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极度的恐惧已经将她的理智侵蚀殆尽,仿佛多停留一刻,她就会因此陷入疯狂。
“你走吧。”卞荆干脆道。
他选择相信对方的话,其实不相信又如何呢?按照白衣侍女现在的状态,说不定马上就会大喊大叫,引来巡逻的甲士,那才是真的坏事。
除非直接把她杀了。
算了,我还没丧心病狂到那个地步,卞荆暗自摇头。
还是放她走吧,她能穿过重重守卫跑到最外层的城墙,想必付出了极大代价,就如同当年的朝雨。
“真、真的?”白衣侍女不可置信地抬头,一张脸上满是惊喜的神色。
“嗯,你走吧。”卞荆点点头,忽而心中又闪过一丝疑虑,“不过……算了,应该是我多心,你走吧。”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白衣侍女当即提起裙摆,朝着远方的黑暗跑去,那姿态像极了突破牢笼的飞鸟,自由而舒展。
卞荆安静地靠在城墙边,眼睁睁看着那一抹白色的身影踏着重重叠叠的礁石陷入黑暗,最终消失不见。
他缓缓闭上双眼,静心去听海潮扑打礁石的声音,在起起伏伏的水声中,他似乎化作了一只海船,穿行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与风暴相互纠缠。
很快,一刻钟到了。
就在卞荆以为结果即将揭晓,等着看那个白衣侍女究竟有没有骗自己的时候,一声惨叫忽然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那不是痛苦的嚎叫,更像是身处绝望的哀呼,让人一听便竖起浑身的汗毛。
惨叫声尚未消退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又或者干脆一刀砍去了头颅。
卞荆心头一震,当即将感知扩散开去。
太远了,他无法得知那名白衣侍女的遭遇,但他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在城墙周围巡视的甲士,没有一人的脚步因此停顿。
巡逻的队伍依旧有序地前进着。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仿佛所有人都对这声惨叫早有预料,又或者,习以为常。
与此同时,一扇仅供一人通过的城门悄无声息地在卞荆身后出现,狭窄的通道中一片漆黑,仿佛通往无尽的深渊。
没有榜单就没有收藏,没有收藏就没有榜单,这是一个死循环啊。(挠头.jpg)
就这样安详地写下去吧!(躺平.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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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五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