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月之尾,春将过,夏要来。
院子中花团锦簇。
杳闻宁昨夜被肩上的伤折磨,睡得十分不踏实,醒后又盹了几个时辰,便没有晨起练武。
晌午后,她才清醒,于是索性懒散地卧在矮榻上,拿了一本《博物志》来看。
宁静未有片刻,阿米急急地跑进来。
“小姐——”
刚开口,杳闻宁地眼刀便杀了过来。
阿米咽了咽口水,连忙改了称呼:“将军。”
杳闻宁收敛锋芒,微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她说事。
“将军,前几日您不是叫奴婢散布消息说,但凡府中男子被女子殴打不还手的,便可来咱院里按伤情领银子吗?”阿米语气中满是兴奋,“今日还真的有人来领了!”
杳闻宁轻挑了一下眉,放下书,勾勾手指。
阿米把人带了过来,那人捂着脸,“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杳闻宁左右端详了一阵。
“被谁打的?”
来人是相府的下人,杳闻宁没见过。
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她自五岁在相府的日子总共不超过一年,有很多人不知道也不奇怪。
这男仆的目光不敢去看上座。
被女人打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当时想奋起反抗打回去来着,但一想不是说没还手可以领银子吗?都被女人打了,面子已经没有了,还能不要银子吗?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道:“被……老爷院里的小王姐。”
“看年岁,你也来府里不少时候了,怎么?真真的没有打回去吗?”
下人立刻高声道:“没!没!”
杳闻宁吩咐丫鬟:“阿米,你去看看小王姐,她是不是行动自如,外表完好。”
“是。”
支走了阿米,杳闻宁又问:“因为何事她打得你?”
“这……”
事情丢人,还要他再复述一遍,还以为领了钱就可以走了呢。
杳闻宁将银子把玩在手中:“若有委屈,银子还可再加。”
下人看到银子,眼睛都放光了。
反正他也不在这院里当值,周围又没有其他人,说了也便说了吧。
“小……小的晨起去卧房打扫,见丞相案上有几张应该是写废了的纸,小的便当秽杂收走扔掉了。谁料小王姐找过来,二话不说给了小的一巴掌,责备小的收拾了丞相桌案,还骂了许多阴毒的话。”
杳闻宁闻之觉怪:“父亲的书房一向不让人打扫,怎的卧房的书案也整理不得了吗?”
那听小姐这么说,那下人仿佛看见了恩人一般:“就是啊,若是不能整理,小王姐大可提前说一声,哪有这样不由分说地打了人,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男人越说越委屈:“闻宁小姐,小的好苦哇——”
“若发现的及时,捡回来便好了,你被打之后可有再将其放回原位?”
那仆人心虚地说道:“被……被奴才用来如厕了。”
杳闻宁揉了揉鼻子:“可以了。”
然后从钱袋中掏出来了二两银子,扔给下人。
“谢小姐!”
下人的脸瞬间阴转晴,站起身正准备走呢。
“等下。”杳闻宁叫住他,又扔给他一粒碎银,
“将军。”
下人眨了眨眼,乍一听没寻思出味儿,然后恍然大悟,改过口来:“谢谢将军!”
见他如此上道,杳闻宁又赏了一两碎银。
“围观你被打的那些人也受惊了,这钱回去分给他们吧,若是再受了府中女人的打,还可来这里领银子。”
“但记住,不许还手。”
“欸!晓得明白了!谢过将军!”
然后那名下人就屁颠屁颠数着银子走了。
春花摇曳,枝尾雀歇。
风中传来阴阳怪气。
“阿姊好大的官威啊!”
半月窗之外,杳新翰穿着宝蓝云锦缎面圆领袍,双手抱臂,满脸不屑地嘲讽道。
杳闻宁专心翻着《博物志》,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
见被无视,杳新翰跳到窗前,抓起一把土扔到杳闻宁的书上,然后拔腿就跑。
“哎呦。”
哪成想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老管家。
“老东西,别挡道!”
看着杳新翰一跑一颠离开的背影,管家揉了揉闪到的老腰,向杳闻宁行礼:“将军。大少爷只是顽皮,还请您莫要放在心上。”
杳闻宁轻蹙着眉,嫌弃地弹落身上的泥土。
“何事?”
“将军,门外有人寻。”
“谁?”
“来人自称第九枳,还,还说……”
管家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说……”
“……”
相府正门巍峨高大,有震慑人心之效,寻常百姓甚至都不敢在门前多做停留。
只是今日,平时不敢直视的地方多了许多男男女女好奇又害羞的目光。甚至有姑娘壮着胆子多从门前走了几个来回,就是为了此时站在丞相府邸前叩门的男人。
他身着道袍,青色鹤氅,头上却不簪冠,而是半披着发,只在后脑插了根……应该是从路边折的一点也不直的桃枝。
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时,有些探究地转身。
只见面若冠玉,唇带笑意,一双桃花眼,随笑而生新月。
眉间一点白毫相红,仿佛整个人都带上了神性。
见身后无事,他礼貌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捻了捻手上的佛珠。
那佛珠的样子很是奇特,一般的无论是菩提子,太阳子,亦或是金蟾子,皆呈灰褐色,但男子手中的佛珠,却是橙黄透明的,只能看见中间一点点的黑芯,好像是琥珀包裹着什么东西。
相府大门被打开一条缝隙,小厮看了一眼来人,见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却气质不凡,皱着眉警惕地地问道:“啥事?”
男人笑眯眯地样子好似冬日里从山上寺庙里偷跑下来的灵狐,开口便带三分勾人的哑音。
“麻烦通传,就说感念杳将军相救,第九枳特来以身相许。”
只听身后围观的百姓传来一阵惊讶的倒吸声。
老管家得了杳闻宁的准许,亲自引他进府。
相府极大,青砖黛瓦,翠竹修篁,第九枳跟在管家身后,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景色,闲庭信步的样子好似在自家庭院一般。
“将军,人带到了。”
第九枳走进屋中,见杳闻宁气色不好地倚在榻上,没忍住,竟然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原来你也有今天。定是你啊……算计了太多人的缘故。”
“哼。”杳闻宁冷笑道,“论算计,不及第九先生十之一二。”
“嗯……让我猜猜~”第九枳毫不客气地在人家的闺房来回踱步,看这看那。
“张大人……宝阁一轮游。”
“田大人嘛……他头脑虽还算好使,却是耿直鲁莽,大约还未有心情查到人院吧。”
杳闻宁毫不客气地拍掉他伸向自己衣领查看伤口的手。
“请注意些,我的情郎可是喜欢翻窗。”
第九枳挑眉,语气颇为疑惑:“情郎?”
回忆片刻,突然好似恍然大悟般说道:“哦——原来就是那个总是给你写信,一写还写满三尺纸的人?若不说,贫道还以为是令堂呢。”
第九枳伸了个懒腰,一头栽倒在杳闻宁身边的矮榻上,好似真的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一般。
“喂,我不会和你住一起吧?当你的面首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小姐——”
突兀的呼喊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是阿米回来了,比起上回她可聪明了些,在杳闻宁眯起眼睛看她之前,自己就学会了改口:“将军。”
她应该是跑回来的,和杳闻宁说话时连气都没喘匀。
“小,小王姐……好好地,还从那里骂人呢!那个人应该是真的没有还手,咱们可以把钱给他了。”
“哦?是吗?”杳闻宁看上去很是平淡,“他走了,辛苦阿米再跑一趟了。”
“应该的。”
阿米做事颇为积极,眼中似乎只有将军,连屋子里多了个美男子都关心。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汗还没擦干净,便迈开两条腿跑出了门。
看着她风风火火地样子,第九枳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多好的小姑娘啊,偏要这么折腾人家。将军,你好狠的心啊~”
“后荷安排的,尚不知道背后的人。”
“对了。”第九枳突然感到好奇,“你是在府中搞了什么……不打人?是奖赏吗??怎么,在打听事?”
其实若不是道士太爱捉弄人,杳闻宁还是很爱与他做朋友的,聪明绝顶,连谈正事时话都可以少说两句。
“嗯。”
“你爹?”
杳闻宁指腹轻捻着书页,若有所思地说道:“在我的记忆中,杳琛向来安分守己,忠于夏漳一人,不是说他不会结党,起码不会明目张胆地结党。他那么小心谨慎懂得站队的人,最近变得有些……”
“有些张扬?”
杳闻宁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思索间有些不太确定。
“第一次,科举受封那天,吏部尚书突然以捉拿林霜之由,想借机调离驻京的盛林军。”
第九枳拿起矮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给自己喝,轻描淡写地反问道:“杳琛与林肖将多年宿敌,此举不是很正常吗?”
“不。”杳闻宁轻轻摇了摇头,“杳琛姿态清高,往日吏部尚书在朝堂上弹劾武官都是点到为止,虽然声音不小,却也只为讨好杳琛。”
“可此次不同,他像是突然多了股莫名其妙的勇气,光明正大地献计夏漳,还当着林肖将的面不依不饶,就好像……背后有人撑腰,让他有了底气一般。”
“第二次,我在前朝被刺,田小佃当众道出林霜身份,纵使我身上疑点重重,那些杳家一党还是不由分说地为我辩解,那声势,好像较之前,更响亮,更……引人注意了。”
“杳琛不是个轻举妄动之人。我怀疑他会做些什么。”
“也有可能是你多想了。”第九枳耸耸肩,无甚所谓地说道,“想想看,你不仅打了胜仗,反而从林肖将手中夺走了一半的兵权,这下杳家可是朝中最强大的势力,你爹该是心态不稳,想要嘚瑟了吧?”
“不,他可不是能犯如此低级错误的人。”
杳闻宁继续翻看着手中的《博物志》,
“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好——”
第九枳一幅百无聊赖的模样,躺在那里好像都要睡着了。
“对了,你刚不是在问面首住哪里么?”
杳闻宁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
“不如……你与杳琛的妾室们挤一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