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翎羽对别人认真的表情达意一直不适应,所以做不出任何回应。
他认为自己和南挽诚是两个世界的人,至少从性格上来说是这样的。耀眼的人总会具有吸引阴暗的蛀虫的能力,可藏匿于黑夜的吸血鬼也会害怕阳光的灼烧,越渴望越惧怕。
正如旱鸭子最向往大海。
“如果方便的话,今晚我有幸与你共进晚餐吗?”南挽诚歪头,两只手托脸,眼泪已被擦干,“翎,羽?”
匪夷所思,大海也在追求旱鸭子,步步相逼,诱惑他去尝试,去争取。沈翎羽明知自己可能溺亡在这激浪之中,下意识想扑腾着翅膀落荒而逃,却本能的停留在原地。
他喉结上下滑动,大胆任性了一回:“好。”
大概率会被淹死,但依然想要靠近。
南挽诚倏地高举双手欢呼:“好耶!”
他眼睛发亮问:“你喜欢吃什么?我等下出去买菜。”
沈翎羽起身收拾碗筷:“家常菜就可以了,我只是个蹭饭的,不是客人。”
“怎么会,你是我搬到这里后唯一的客人诶。”南挽诚看他要洗碗,连忙也站起来:“哎——”
沈翎羽以为他不让自己洗,而自己一向不喜欢虚假客套,正要撒手。
“一起洗啊,怎么能让我的客人一个人洗?”南挽诚语出惊人。
沈翎羽那么一两秒怀疑自己听错了,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嗯?怕脏手吗?我有手套。”说着,南挽诚到厨房去拿出一副死亡粉的橡胶手套递给他。
沈翎羽思维混乱地接下来,糊里糊涂戴上,和南挽诚一起端着四碗一锅两筷挤在窄小的水槽前,进行着不必要的合作。
刚搬进来,开放式的厨房还很干净,阳光从客厅泛延,掺着午后的闷热,水流声混杂碗筷的碰撞,指尖冰凉的液体冷却躁动的心脏,颇有种岁月静好的安宁。
但沈翎羽在递碗时注意到了南挽诚左手腕处有一道已经淡然的浅色伤疤,仔细看会发现它似乎因为无法痊愈而增生鼓起一点点,摸起来大概会很柔软,想象不到曾经的鲜血淋漓。
“我小时候放假经常和婶婶一起这样洗碗。”
南挽诚将最后一个碗擦干放进橱柜,低着头清洗双手,耳畔白丝飘悠。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提到“婶婶”了,沈翎羽想起昨天夜晚南挽诚说他没有父母,暗自认为这个婶婶应该是南挽诚的某个亲戚,在童年一直照顾着他吧。
“十几岁的时候,总是去她家,她给我做饭、留我过夜,把我当宝贝一样对待,所以我想做点家务回报一下。”南挽诚看向窗外,几夜的积雪此时被午后的暖阳捂热融化。
沈翎羽脱下手套,点头:“都是一家人,她对你好也正常,你过得好她就放心了。”
在他所接受的教育里,血缘大过天,无论性格、思想、生活习惯是否相冲突,只要有生物意义上的血缘关系,就应该在没有感情基础的前提下被绑在一起。不论长辈对小孩做了什么事,都是因为爱,所有的罪恶感都应该由所谓“被爱”者承担,对于不喜欢的亲戚、兄弟姐妹、父母都应该保有最深、无条件、无底线的爱。
南挽诚有一瞬间的反胃,语气平缓:“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只是领居而已,但她比亲生父母疼我。”
“并不是所有人都被所谓亲人爱着,苦难不应该被比较,可时常在无形中暗暗相较,怎么会这样呢?”他转过头笑着,“我可不在乎什么没用的义务,我只知道谁对我好谁爱我,同样我爱谁也不受任何束缚。”
南挽诚放下挽起的衣袖,遮住了伤疤,靠在厨台上抱臂:“所以我相信的我第一感觉,我喜欢你。”
思维过于跳跃,沈翎羽不明白话题是怎么转到表白上面了,也搞不懂这其中的因果关系,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刚刚听到的有违前25年人生被灌输的思想的言论,没有从前被迷雾包围的惘然与沉闷,似乎即将柳暗花明,极昼蓦然降临,看清了所有分岔路口的尽头。
其实是他忘了,忘了自己从前烈焰凌霄一朵,也是如此仅攀附枯枝烂叶就能向阳而生,成为了**丛林其他植被的太阳。
“你喜欢我什么?”沈翎羽不去看他,“我们明明才刚认识。”
“喜欢你是沈翎羽。”南挽诚毫不犹豫回答了一句听起来烂透的废话,又补充道,“无关时间,喜欢是一种感觉,爱是一种抉择,是一种遴选。”
“由我的精神与灵魂来选,或许我快爱上你了呢?”他目光愈来愈炙热,声音越来越小,“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翎羽没有听清,心情有些烦闷:“什么?”
南挽诚将发丝别到耳后,眯着眼勾勾嘴角,倾身:“我刚刚说,从了我吧。”
沈翎羽下意识后退一步,抵到了光滑冰凉的冰箱门,靠得极近的这张清隽的脸让他的大脑也滑溜溜起来。
南挽诚靠的更近了,伸出手撑在他耳旁的柜门上。
沈翎羽后知后觉自己被一个男人壁咚了,不可置信,薄弱的心跳重获生机,乱了套。
他努力平复加速愈烫的血液,用无力的反驳进行心虚的掩饰:“流氓。”
但他的对手是南挽诚:“我知道啊,不流氓怎么泡你?”
看沈翎羽那复杂神情,南挽诚含笑收起恶作剧的心,一只手插兜,用食指挑了一下他下巴,走得干脆,回首挥手,脸庞纯真无害,好像刚刚调戏良家少男的人不是自己:“我买菜去啦。”
入耳却莫名转变成“宝贝,我出门啦”。
奇怪的人。
就像葳蕤丛生却生灵绝迹的森林,闯入一只懵懂而狡黠的小动物,不管不顾将皮毛里的新奇种子肆意播撒,完全没有外来者的生涩与拘谨,趴在草地上自许霸王,奇花异草欣欣盎然,扎根刻满乱步的土壤。
沈翎羽一向将自己囚禁于自己的小沼泽,试图拉他一把的人往往陷得更深更快,一片情意沉底,不见一丝波澜,但现今,南挽诚撕咬荆棘灌木,拉开新生的帷幕,给他展现伊甸园的芸芸众生。
可惜,他爬不出来,未见过的希望只会徒增绝望。
第一次呆在别人家,非常不适应,走出厨房后他才迟钝地发现南挽诚半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跟瘫痪了一样。
南挽诚抬眼看他,招小狗一样对着沈翎羽招手:“快来快来,你看看想吃什么?”
搞半天,买菜是叫外卖啊。
已经说过随便的沈翎羽还是走了过去,南挽诚扶着沙发坐起来,拿着手机靠近他,贴的很近,柔软的碎发擦过侧脸与耳畔,能闻到不知道是洗发水还是体香的冰凉清香,跟南挽诚本身低于他人的体温一样,靠近就会感觉很凉爽,而他的热烈又弥补了热量的缺失,字面意思的外冷内热。
“看你调酱,你好像喜欢吃辣的,做个小炒肉和辣鸡翅?”南挽诚贴了创口贴的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滑动跑腿平台。
“按你想吃的做。”沈翎羽不动声色往旁边躲那痒人的发丝,“你手伤了,晚上叫外卖吧。”
不停罗列菜品的南挽诚噤声瞥了眼自己的手,没几秒笑起来:“这算什么啊,一点小伤。”
“如果要点外卖,我叫你来我家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把沈翎羽问住了,如果吃外卖,他大可以自己自己点外卖,甚至是叫自家酒店送饭,何必跑来一个陌生人家里找不自在?
午后和煦的风拂过,他被卷入茫然的漩涡。
“那就这些吧。”南挽诚在他发愣期间已经做好选择,“等着被我的厨艺征服吧!”
拿到菜后,南挽诚带着收藏满教程的手机兴致冲冲跑进厨房捣鼓起来。
沈翎羽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在那一小块地方忙碌,围着围裙,面对着自己低头,安安静静清洗着蔬菜,白色的头发遮挡住眼睛,恍惚间短发延伸染黑,身材缩小,童年最疼爱自己的林姨抬起头对他笑。
小时候,他的生活单调且繁忙,两点一线,学校和住所。放学回家还有额外的兴趣补习,说是兴趣,但没有一样是他自己选的,只是爷爷告诉他,他需要学。
父母经常有各种各样的工作,分身乏术,三个人住一栋房子,却不经常见面。唯一能说上话的,也只有照顾他饮食起居的林姨,30多岁的她似乎很轻松地弥补了童年父母缺失的遗憾。所以,后面就算是父母出了意外,小翎羽的生活也毫无变化。
排满的课程,疲乏的身心,早已习惯,偶尔跟老师扯各种各样的谎换来一个不超过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小跑进厨房和林姨小声抱怨或者撒撒娇。
“林姨,为什么人会这么累啊?”年幼的他看着林姨做饭,托着脸叹气。
林姨笑着摸他头,温柔解释:“生活百滋百味,都是在互相比较之间突出自己的特点。吃完糖再喝纯牛奶会觉得索然无味,但被烫后再敷冰会很舒服。我们现在的辛苦,都是为了仔细品尝未来的醇甜。”
小小的他似懂非懂,开始学着接受外界的一切不合理的逼压。在无形气压之中懵懂着逼迫自己挺直腰杆,欺骗自我香甜就在不远处。
后来他发现苦等而来的美好并不长久,往往一闪而过,还未砸吧出味道,还未看清全貌,就转瞬即逝,被机体分泌的苦汁模糊了感官。
他想留住那乍现的流星,可时间流动,只剩大脑的虚影不知疲倦再现往昔。
所以他学会了摄影,透过重重镜片,摈弃现实锐利的感知,定格心中层层朦胧的滤镜,终于艰辛地抓住那浮光掠影的一瞬安心。
只是他需要偷偷窃取这不衰的美丽,因为摄影并不在爷爷期望的爱好里。
那是他第一次忤逆爷爷,心灵焕然一新,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人格。而在严苛教育成长下的孩子,长大后更具个性与叛逆。
因为不习惯与人相处,只是偶尔给林姨忙碌的身影按下快门。沈翎羽最开始主要沉迷于自然生灵,尤其是万彩翩然的蝴蝶,破茧即自由,短暂的生命,永恒的灵魂,捕拍中姿态万千。
于是沈翎羽在自己某次生日买了一个海伦娜闪蝶的标本当做自己的生日礼物和生日宴会被打造成商业会谈的补偿,并且拿到林姨面前嘚瑟。
蝶鳞不逊海底黎明波光,翼身无愧曙光女神之称。
但拉上窗帘,曙光消散于黑暗如此轻而易举。
经家教老师反馈,爷爷发现他花了不少时间在制定的课表以外的活动上,认为他玩物丧志,所有小爱好都是不务正业,尽管沈翎羽并未因为这些耽误学业和各种繁杂的任务。
长期掌控的对象有自己的意识,这是所有掌控者不愿看到的事。所以沈培泽气急败坏,将一切罪过丢到心理咨询师的身上,此后禁止沈翎羽复诊、吃药,并没收了他的所有钱财。
被禁锢思想,被囚禁灵魂,无所求助,精疲力竭也要继续走在厌恶的路上。
这对一个抑郁症患者来说已经是毁灭性打击,足以推翻曾经的所有疗愈。
但沈培泽认为不够,为了让自己这个处于叛逆期的孙子长教训,他拿工作威胁林姨亲手毁坏沈翎羽的摄影设备和标本收藏。
林姨独自抚养女儿,无可奈何,在沈翎羽平静的注视下把所有昂贵的、平价的、在无数个日夜被期盼着到来的工具砸得粉碎,细碎的玻璃渣在光滑的白黑瓷质砖刮过,密密麻麻,也不知道扎进了谁那麻木干燥的皮肉。
动手的是林姨,哭的人也是林姨,36岁的单亲妈妈给连16岁都没有的孩子下跪道歉,怎么看都大谬不然。
而标本,沈培泽特地嘱咐用火烧,可林姨真的下不去手。沈翎羽不想为难自己最亲近的人,所以亲自打碎了玻璃,抱着一堆流光溢彩的蝴蝶走到后花园的亭子里,被珍藏的蝴蝶们陷入柔软的纸巾,纷彩的美与洁白的柔相会,在一片蝉鸣的挽留中,被火焰燃烧殆尽,瑰丽与纯洁一同灰烬杂糅。
眼眸里猛烈的火焰,夜幕下渺小的星火,聒噪而死寂的一晚。
是连一句“对不起”都容不下的一晚,翌日林姨就被沈培泽拿20万打发走了。
仅剩的一只蝴蝶也燃尽飞去。
哐啷——
菜刀落地。
沈翎羽起身走进厨房,看见南挽诚手背贴了创口贴的左手捡起菜刀冲洗,右手心全是创口贴。
他走近,清洗一下手,拿过菜刀,说:“我来吧。”
其实他也没底,因为自己平时很少做饭。
“不要。”南挽诚跟小孩子一样。
沈翎羽看着他,没由来说了一句很别扭的话:“听话。”
南挽诚眨眨眼,耳朵烧了起来,低下头苦恼地看了看自己右手的掌心又看了看沈翎羽,做出退让:“那你处理剩下的食材,我来做。”
沈翎羽没回答。
他继续争取:“好不好嘛?”
沈翎羽没理他,自顾自剁起了鸡翅,南挽诚也就当他默然了,开开心心开火。
饭菜香渐渐沁入鼻腔,消软了四肢的疲乏,蒙住大脑的思维,直到两个人站在门口分别之时才蓦然清醒过来,回忆方才,全是空白。
“我的厨艺还可以吧?”南挽诚张大眼睛满怀期待。
“还好。”沈翎羽违心回答。
南挽诚太漂亮了,让人觉得他从不会沾染油烟与垃圾,可他偏偏手起刀落翻炒调味一气呵成,除了摆盘差点,都挺好,比沈翎羽想象中要好太多了,以至于不禁思考他为什么会包饺子搞得一手伤。
“好吧。”南挽诚抿嘴,后悔自己平时为什么不多研究一下菜谱总是凑合着吃,“那把夸奖留在以后,来日方长吧。”
“你就不用出来了。”沈翎羽站在门口垂眼看着他,停顿几秒,补充道,“冷。”
“好吧。”南挽诚撇撇嘴,却完全没有要关门的意思,弯着眼挑眉,一副卖乖的样子。
两个人静静地站着,各怀心事。
最后,沈翎羽开口打破了这个微妙的气氛:“再见。”
然后转身走了。
走进电梯转过身,他发现南挽诚从家门口歪着头探出个白茸茸的脑袋,张巴着眼睛小心翼翼看自己,像个不久前还把主人扑倒舔脸,弄得主人不知所措,而现在却被丢弃的可怜小猫。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个人,强势和任性太过绝对,可爱俏皮又太富滤镜,若非要说,应该是吸引人的清冷外表、孩童的顽劣内心。
沈翎羽不去看他的表情,视线再次被那个银色蝴蝶耳饰吸引,现在南挽诚更像一只扇着耳朵的小猫,又或者说是一只湿了翅膀的蝴蝶。
电梯门关上的最后一刻,沈翎羽终于敢去看南挽诚,蝴蝶轻扇翅膀,展露笑颜,张张阖阖的嘴唇隐隐约约在说:
“记得日久生情哦。”
提前解释区分一下,另一本的沈宵烛刚出场时的发型是半扎武士头,而南挽诚是那种自然长长有点类似鲻鱼头半扎,两个人外貌会有相似的地方,不然沈翎羽也不会一眼就领养沈宵烛
非常喜欢漂亮而不娘的那种感觉,温雅而顽劣,有点期待小萤那本
写到这里意识到这本跟《学有余力》有一些巧合,因为我们一一也是一只小蝴蝶啦,老公都是羽毛片
但我已经写不了《学有余力》了,太久没与人交流,已经失去了想象力和幽默感,现在扩写剧情都觉得很痛苦,明明以前只要一写就顺理成章,现在连最基本的思考都变得困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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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蝴蝶【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