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娘抬手揉了揉额间,让两人继续说她不在这段时间宫里发生的事,看起来皇宫里不会冷清。
月合是跟着温娘去秋狩的,是以自她与李承胤坠崖后的事,她知道得最清楚,和月宁同她说的没甚差距,都是积极寻找她与李承胤。
多亏太后与几位阁老稳住局面,至少没有李承胤的将近一个半月的事,朝堂内外没有出岔子。当然,这些温娘只敢在心里默默评价。
浮碧交代了宫里发生的事情,“如今宫务还是容贵妃代为掌管,御膳房与内务司管事换了几人,就是朝阳宫也换了几回宫人。”
这倒是让人觉得稀奇了,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容昭枝对她这个皇后心有不服,手里把着权利肯定想尽办法安插自己的人,再把自己宫里瞧不顺眼的踢出去换新人。
当初她选择跟着李承胤秋狩,要放出宫权的时候,她就把其中厉害想清楚了,终归宫权的魅力挡不住她对宫外的向往,宁可不要管理宫务的权利也想出宫。
“贞妃一如既往地听从贵妃的话,宜妃是从狩猎回来后,与贵妃来往密切,娘娘不在宫里的时日,除了淑妃娘娘与梅妃,其他人都去朝阳宫给贵妃请安。”
当年容贵妃才名远扬,又正值年华,加上出身容貌皆不俗,本是最有可能坐上皇后之位的人,众人也都看好她。谁知道李承胤下旨娶名不见经传的温家长女,也就是温娘为后,两人这梁子就此结下了。
贞妃的父亲出自容贵妃祖父门下,是容家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属于容贵妃阵营,在宫里素来与皇后娘娘不合,但是她们没想到不争不抢的宜妃乘机竟也插手其中,而且联合起来让其他后妃只能顺从她们。
中宫之位都还在娘娘手里呢,而娘娘还是因为救皇上才落难,结果宜妃带头给朝阳宫的容贵妃请安,说是贵妃代替皇后执掌宫务,自是可以受后妃请安,逼得哪怕是淑妃与梅妃不想给容贵妃请安两人,也都只能做到称病推脱躲过去。
话音刚落,浮碧无不担忧的望向温娘,只见略显病容的脸上,此刻正挂着浅淡到看不见的笑意。
“宜妃不是只喜读书,不争不夺、不爱沾染俗事的性子吗?如今瞧来真是好本事。”她的声音拐着弯儿,听不出到底生气了没,可伺候她久的人清楚她这是很不满了。
月宁手里还提着部分吃的进屋,这是她给月合三人留的,见温娘不时揉自己太阳穴,劝道:“娘娘就先休息休息吧,再重要的事也没有身体要紧。”
奔波一路没睡几个安稳觉,尤其娘娘身上带伤,坐卧时刻注意不能压到伤口。现在她们瞧见的是娘娘养了两个月的结果,她刚在农舍见到娘娘那时,她手上荆棘刺出伤才结痂,如今痂已经掉了,仔细看还能看见刚长出的粉嫩的肉。
在月宁等人的劝说下,终于将温娘劝着肯先休息。她离宫时日较长,事情一团杂乱,又着急不得,倒不如把身体养好。
可是直至温娘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将要入眠时,她都没等到李承胤,哪怕派人问上几句都不曾。她回宫便这般无声息的回宫了,好像是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
温娘才明白,原来失落到极点,是股闷闷涩涩的滋味,化不开、散不尽,时刻缠绕四骸百骨。
她闭上眼睛,不受控制的回想当年。
四年前李承胤尚是雍王,还不是大启的恒文帝。那时他总待在不知名的小院,穿的是普通人家的布衣,用的是平平无奇的化名,而她当时也是狼狈至极,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记忆全无,同在那处不知名的小院修养。
小院的主人是牛脾气的怪老头,她与李承胤不说朝夕相对,那也是不时能碰见,还能坐在院里大槐树的石桌上交谈几句。
她都为此感到惊奇,记忆全无的情况下对着他竟然会愿意亲近,尤其是他总能让她感觉熟悉。
他说的话总能最好的点到她心处,他唇角微扬点弧度,左眼角下的泪痣,无不让她总把眸光落在他身上。
温娘双手撑着下颌,笑问化名陈子木的李承胤,“我们是不是认识。”直白而坦荡。
可惜的是直到她身上伤养得差不多,被温家人接回家,都没有得到回答,也没来得及同李承胤道别。
那时她被自己身世砸晕,才知道原来她是温家长女,说是长女其实不准确,因为她并非温夫人所生,甚至不是温东衡妾室所生,而是温东衡见不得人的私生女。
她妈出身江南一家青楼柳馆,恩客花了银子,妓子陪客,再正常不过,她妈收了银子便和温东衡风流,将近两个月都腻在一块儿,这两人不知道是不是太快活忘情了,都没有在意做措施,结果就是她妈意外怀孕,然后就有了她。
听温东衡说他得知自己的存在,就命人调查当年的事,她确实是他温东衡的女儿。
她亲妈当年得知自己怀孕,原就对温东衡动了心,害怕被老鸨逼着把孩子打掉,拿了细软偷偷跑了,带着她一路往北上京想找他。
只是到底是从未出过门,又还是容貌俱佳的女人,听温东衡说起自己要进京赶考,她就带着半大的孩子找他去了,可是茫茫人海找人谈何容易,一连蹉跎了好些年。
后来她妈把自己累病死了,而她偏偏因为意外磕到脑袋记忆全无,所以她亲妈到底身葬何处,是没人知道了,而她彻底成了没有来处的人。幸好出意外时她手里紧紧攥着枚刻有温字的玉佩,那是当年温东衡亲手交到她妈手里的,温东衡肯定是对她妈有点儿意思,要不然也不会一处就是两个月。
于是,温东衡升起仅有的点父女情,将她带回温家。
或许那点父女情也是不存在的,因为不知名小院里同她闲谈的男人成了大启新皇,排除众议,欲娶她为后。
她不想继续留在温家,又因着她见到李承胤总忍不住靠近,凭着这劲当了他的皇后,这一当就是三年,也被困在宫里三年,这回秋狩才头回踏出皇宫——那宫外湛蓝蓝的天、绿草如茵的地,烟火气的人间,极好。
这一觉温娘睡到申时才堪醒,她好似做了场不找边际的梦,骑着匹毛发乌黑油亮的马跑在无边的草原,又回到不知名的小院与李承胤偷喝小酒,互酌一杯,新婚当夜他着大红色的喜服,手里握着柄秤杆,挑开她头上绣以龙凤呈祥、饰以彩穗的喜帕,四周缀着铜钱清脆作响声,合着他沉稳内敛的声音,“朕终于娶到你了。”
哪怕李承胤不主动提及曾经,温娘认定他们从前相识。只不过她是青楼女子所生,后又颠沛流离,而他是皇帝第九子,是皇帝亲封的雍王,因为种种原因才没法在一起。既然他不愿提,那她也不再过问,过去于她而言忘记就忘记了,他才是最重要的。
多年以后,温娘反思自己,大概是她主动描补记忆里缺失的部分,补得天衣无缝。给李承胤的行为,与自己的反应做出合理解释,才会让她一步步在半是李承胤编织,半是她幻想的网里越陷越深。
温娘从梦里醒来刚支起身子,浮碧便推门而入进来伺候。满头青丝披散着的女子,正坐在床沿边踩着软鞋,准备起床换衣。
浮碧过去伺候温娘换衣,然后又替温娘梳发绾髻,镜子中的女子神色安静自若,微眯着眼还是欲睡半醒,浮碧细心的将鸦青色秀发放在手里,墨发落在指尖,手感犹如上等绸缎,最后绾了盘桓髻,温娘不喜繁复头饰,浮碧在梳妆台上拿了根珠花簪用以装饰。
待到绾发结束,女子才彻底睁开眼,眼底明澈干净,她照着镜子左右摆了摆螓首,哪里有半分未睡醒的样子。
浮碧对温娘这种变化已经习惯了,最开始她伺候温娘,她也总以为温娘表现出的慵懒随意,是因着她没睡饱,实际上久了后,才明白自她决意下床那刻,她已经清明了。
浮碧开口道:“午时娘娘睡得香甜,奴婢没忍心打搅娘娘,如今娘娘醒了要不要先垫垫肚子?”
可能是赶路的时候进食不怎么规律,她还未调整过来,现在实在没甚胃口,“等会儿就传晚膳了,不着急着这一会儿,你把沁阳也喊进来。”
沁阳得知温娘喊她进屋,心里不由得别扭了下,这会儿已经明白先前是她任性了,有意跟温娘告罪,又不知怎么凑上去,现在听到温娘主动寻她,她更是胆怯了。
沁阳、浮碧两人和旁人不同,她们是跟着她从温家出来的侍女,还是温夫人特意给她安排的。原本温家怕只安排两名侍寰,会遭人口舌,还想多拨几人在温娘身边伺候。
是温娘婉拒了,只道:“沁阳、浮碧两人就好,她们是懂规矩的聪明人,皇宫不比在府里,入宫得重新学习宫规,出错丢的不仅是我的脸,还有温家的脸,多带几人倒增加不少风险。”
凤兮宫其他人便都是宫里内务府安排,三年间也打发掉几个不老实的,不过总的而言都还行,尤其是温娘用得趁手的月宁月合,聪明机警的人到哪儿都能受重用。
温娘望向站在她跟前的两人,她们身上穿的皆是青绒为底的袄装,还是她赏下去的布料着人做的衣裳,吃穿用度上她从不会亏身边的人,就是等闲人也不能给她们气受。
“我自问我待你们二人不错吧。”温娘盘腿坐在榻上,声音温温柔柔的,就像在说今儿天气不错,可让浮碧心里咯噔了下,总觉得主子这话另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