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为了避暑,周濛常常去近郊林间的别庄里小住,别庄是中山王的产业,也许是那老家伙对她有所期待,总之对她这个白送的孙女还算不错,小事上有求必应。
庄子里巨树参天,清溪交错,聒噪的蝉鸣都弱了几分,难捱的三伏天不知不觉过了大半。
夏末的一天,城中来消息说,司马婧来洛阳了。
在别庄的临溪露台上,周濛见了来看她的柳烟,她受温如的差遣,自然是来问司马婧入京的事情。
“她和裴述的婚期就在明年开春,婆母武安长公主……众所周知不可能是个好相与的婆母,她也该来洛阳为大婚做些准备,顺便结交结交人脉。”
周濛解释道,说得倒是轻描淡写,可温如让她来,却是想要证实另一个说法。
柳烟摇摇头,“是不是你主动向中山王提的要求?”
周濛微微一笑,被点破事实也不意外,默认了。
“你要司马婧来洛阳做什么?”
年初,两人在卢奴城的中山王后葬礼后,因她的介入导致司马婧的父亲中山世子司马曲失去监国权一事,两人算是结了仇了。
“你知道她是个笑面虎,当面亲亲热热,背后必定会找你的麻烦。”
周濛不紧不慢,“就算年初的那些事不结仇,我和她也是势不两立。周劭当年兵败失踪,我不信这里面没有司马婧父女的手笔。”
中山王的王位只有一个,周劭和司马曲都想要,她和司马婧一个为妹一个为女,虽然在外看来同属中山王一脉,荣辱与共,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还好周濛知道自己有更大的胜算,筹码就是祖父对她暗中的支持。那老家伙还没老糊涂,在周劭和司马曲之间知道该选谁。
“你不也说过,我来洛阳这么久了都寸功未立,这不,机会就要来了。”
*
立秋前周濛才回到洛阳的公主府,秋日里,她在洛阳城赴的第一场宴,就是去的司马婧那里。
来京都以后,周濛有御赐的公主府,就没有住进京中的中山王府,司马婧却是要从中山王府的娘家出嫁,所以为了她的大婚,王府还大规模修缮了一番,给司马婧长脸。
中山王虽是郡王爵位,但由于在北境战事举足轻重,在朝中享受亲王待遇,御赐的王府气势恢宏。秋宴当天,翻修一新的王府堆金砌玉,京都城中素来穷奢极欲的勋贵也啧啧称赞,都说司马婧不愧是中山王最宠爱的郡主。
这番夸赞对司马婧十分受用,都说贵气养人,她略显寡淡的面容都透出一些富丽堂皇的气韵。
当日周濛也在宴席上,她也是中山王的后裔,当她的面说司马婧才是最受宠的一个……她的脸面往哪搁?
但谁会在乎一个和亲公主的脸面,所以听到这种话,周濛都是笑容谦卑地附和,心中却想,司马婧是不是中山王最受宠爱的小郡主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中山王是乐于见到自己把司马婧弄死的,就像当初她对王后江氏一样,所以这个老狐狸,心狠面善,表面功夫堪称一流。
秋宴尾声,薄醉后满面红光的司马婧才终于想起了周濛,她哪里知道周濛是千杯不醉的体质,还以为她没怎么喝。
事实上,周濛无所事事时喝了不少。这次的宴席裴述没来,来的大多是与太子妃交好的贵女与命妇,周濛与这些人不熟,话都没说几句。
司马婧却不知道这些,见面就拉着她倒酒。
“妹妹好生拘谨呢,不喝怎么行,来来,满上。”
周濛好脾气地任由她灌了两杯,司马婧才满意地微微眯眼,“这就对了,以后就当王府是自己家,昨日姐姐刚到京城,还有的适应,仰赖妹妹多回来小住,与姐姐说说话,介绍介绍京城的风物趣事啊。”
信她个鬼!从她能混进向来低调的太子妃杜氏一党就能知道,她对京城所谓风物的了解比她深多了。京城权贵世家是个不小的圈子,她在外围看个热闹,司马婧却是能实实在在掺和进去的人。
“姐姐过谦了,当是姐姐代祖父指点阿濛才是,”周濛谦卑地应和。
司马婧却突然叹气,“哎,说起祖父,送你和亲想必老人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阿濛你莫要怪罪祖父。”
周濛暗翻白眼,“阿濛不敢,自当为祖父分忧。”
“好妹妹,真是懂事,”司马婧夸得心不在焉。
因为已经有贵客要离席了,她要去一一招呼告别,才终于结束这场做作的寒暄,紧紧握了握周濛的手。
“阿濛,下月十三是姐姐的生辰,这次不想大操大办了,就在府上简单设个家宴,你可有空过来吃个酒?”
周濛一听,心头大动,脸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笑意,“姐姐生辰,自然是有空的。”
*
很快就到了九月十三,洛阳城秋高气爽。
前一夜周濛几乎整夜没睡,早上起来仍然神采奕奕,在荆白的收拾下,她细心做了赴宴的装扮。
在刚过去的夏日,周濛出门赴宴的装扮以轻纱、薄丝面料的宫装为主,衬托身段,也图个凉快,如今虽然天气转凉,但是也没冷到需要穿秋冬衬裙的地步。
可周濛偏偏挑了件棉丝材质的贴身衬裙穿在了宫装里面,足足比夏装小衣厚了一倍,这突如起来的保守操作让荆白十分不解。
可周濛也没解释,只让荆白带着侍女们照做。
梳妆完毕,周濛拿起给司马婧准备的生辰礼物,做出发前最后的查看,紫檀木的小盒打开,里面卧着一支凤头金丝步摇。金饰大多沉重,这支却轻盈灵巧,金丝虽软,但做出全镂空的工艺并不容易,能看出她为了这支金钗花了不小的代价。
荆白在一旁再次面露难色,她是萧氏出身的一等侍女,京中贵人的喜好多少有些耳闻,中山国小郡主司马婧爱玉不爱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以这钗的做工再美轮美奂,那也是金的啊……
“公主,洛阳城中都知道,郡主独爱玉钗,您这礼物选的只怕是……”只怕是要得罪人的。
周濛眉眼舒展,微微一笑,“是吗?我只听说她爱凤钗啊。”
人家爱凤,那也是玉凤啊……荆白心里嘀咕,“郡主独爱玉凤,从不戴金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司马婧在中山国就是她父亲的话事人,近些年来又与太子一脉交好,巴结的人多,没人故意去违反她的喜好,日常小礼物也就算了,但这是生辰礼。
荆白怕周濛不懂事,显得有些着急,而周濛显然不想再争论这件事情,理了理衣裙起身,托着盒子的小侍女赶紧把礼物收好,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周濛当然没有要临时换礼物的想法,她甚至扶了扶自己头上的金钗,满不在乎地往外走,“她喜欢凤我就给她凤,还要玉的……哼,哪儿有这么多的好事。”
*
来到王府,周濛以为司马婧之前说今年生辰宴不大操大办是客气,没想到居然是真的,门口停着稀稀落落的几辆马车,估算来赴宴的最多不到十人。
宴席还没开场,她被侍女迎进前厅,年轻的贵女和公子们大多都在前厅落座喝茶,天冷风大,后院赏花也没什么人愿意去了。
周濛扫了一眼,认出来这些人仍旧是司马婧的死党,大约一半是太子妃杜氏的远亲,另外的是和司马婧私交好的乡君、郡主之流。
她这个和亲公主站在这群人中间,应该是最没权没势的一个,看到她来,有人朝她简单行礼,有人则干脆对她视而不见。
她全然无所谓,刚一落座,就有侍女端来了果茶,司马婧是个心思周到的人,果茶都按各人喜好来上,给她的是她最喜欢的金桔茶,她扫一眼别人的,有的是清茶,还有的是醴酪,因人而异。
短暂的安静过后,其他彼此相熟的宾客们又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周濛则把目光投向窗外,看风把黄叶吹的沙沙作响。
突然脑后微微一轻,周濛惊得立刻回头,之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这人半蹲着身子笑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刚从她发间拔/出来的一支金环。
“裴述?”周濛讶道,随即秀眉一挑,“你还我!”
说着要去抢他手里的金环,被她抢到手后,裴述顺势往后一倒,靠坐在地上,皱着眉头看向周濛,嘴角却是笑的,甚是不解,“我说你……你戴的这一头金钗,你怎么想的?”
周濛把金环重新插回发髻,瞪他一眼,“你管我。”
作为报复,后脑勺被他轻拍了一下,还在她耳边低语,“有你好受的。”
裴述鬼鬼祟祟,她所在的位置又偏,直到他悠悠站起来,其他宾客才看到了他,纷纷冲他行礼、打招呼,态度热情了很多。
他是司马婧的未婚夫,出身又格外高贵,很快就与这些司马婧的好友打成了一片。
周濛显然被孤立了,但她冷眼看着热闹,她知道他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司马婧不喜欢金饰,嫌金饰俗气,可她今日偏要突兀地戴满头金饰在司马婧面前晃悠。
这是明摆着找茬,或者这么说,如果周濛戴金饰丑也就算了,但如果她能把俗气的金饰戴出别样的韵味,那说明什么——说明不是金饰不好看,只是她司马婧戴了不好看而已。
司马婧容貌只说得上清秀,属实压不住金饰的富丽,偏偏周濛戴金饰是出了名的出挑,她眉目浓艳,一头乌发漆黑油亮,平日参赴宴请,就算发髻间只插两支固定用的金环,都能得到不少的夸赞。何况她今天精心打扮,发髻轻挽,妆容丰艳,老气横秋的金饰在她头上独独能戴出妖冶妩媚的风情。
周濛的近乎嘲讽的做法,当然是故意的,毕竟,就连她准备的生辰礼都是金钗。
难怪她一进来,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就没有一个友善的。
没过一会儿,廊外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传来了司马婧的笑语。
“来了来了,容阿婧向诸位贵客讨个原谅,有点小事耽误了,抱歉,实在抱歉——”
宾客间立刻响起笑闹声,说让司马婧罚酒,而司马婧一进来,眼神头一个就落在了周濛的身上。
她一个人坐在靠南的角落,不惹眼也难。目光掠过她的发间,司马婧的笑颜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瞬,周濛识趣地立刻堆起笑容,热情地行平辈礼,“姐姐见礼,祝姐姐生辰安,身体康健。”
她微微一低头,满头金饰的辉光更显得刺眼夺目。
再粗心的人都不可能忽略这么明晃晃的挑衅。
司马婧迅速掩去眼底的厉色,走过去握住她的双手,笑容甜得能淌出蜜,“阿濛来啦,今天真好看。”
周濛正要开口客套,她却更紧握住她的双手,不轻不重地一拍,“好了,咱们终究是不同的,自家姐妹,不必多礼。”
她这话刚一说完就被身边的友人迎走了。双手被放开,被留在原地的周濛觉得手背上留下了一阵麻痒,司马婧这一握着实下手不轻。对于她这样举重若轻、八面玲珑的人来说,刚才这算失态吧?司马婧本来就恨她,现在只怕捏死她的心都有了。
想到这里,周濛唇角微扬。
其实,她并不喜欢以貌取人,更不喜欢仗着自己的几分姿色而看低不如自己的人,只是她能想到的能最直接刺痛司马婧的方式……就只有这个了。司马婧是个优越感很强的人,想在她面前高人一等真不容易,论权势、财力、地位,她都是比不过,连未婚夫都是,她名义上要嫁的是乌孙国六十余岁的老国王,而司马婧的未婚夫,那是洛阳万千少女的梦。
说到那位万千少女的梦……她抬起眼来,一道幽幽的视线落在身上,裴述在不远处瞥了她一眼,但转瞬就移开了视线。
裴述没有对她的挑衅行为表示赞赏,但也无所谓了,她如果不这么做,又怎么能确保让司马婧痛下杀手呢。
除了她这个一头金钗来煞风景的,这个生日宴还算宾客尽欢,寒暄了一阵,司马婧刚好掐着时辰带着所有人去到后厅,宴席这才开始。
一顿饭,周濛吃得极尽低调。她喝的还是果茶,外加一壶温过的青梅酒。
不出意外,她面前的这份茶与酒都有一种极淡的涩味,常人就算察觉也会以为是调制手艺的些微缺陷,但周濛第一口就尝出来这里面特意加了料。
荆白替她倒酒,巴掌大的白瓷杯底躺着一枚小巧的青梅,酒液呈现出淡淡的青色,温热后带着清新的果香。她轻轻抿了一口,梅酸,酒辣,咽下后微微回甘,是她熟悉并且喜欢的口感。
她不怎么需要敬酒,但酒仍然一杯不落地喝,直到宴席尾声,温热的酒气终于从腹中升上来,熏红了她的脸颊。
在场除了裴述,没人知道她有千杯不醉的酒量,一场闷酒下肚,她知道自己该表现出一点酒醉的样子。离开的时候,她扶着荆白的手,脚步虚浮地随着众人往厅外走。
司马婧正忙着张罗贵客们离席,但眼神有意无意总往周濛这里瞟。
周濛心里冷笑,并更卖力地装出一副晕晕乎乎的样子,才走出前厅,又借口要去更衣。随着人流来到了回廊的岔路口,府上侍女带着她要往东拐,她毫不怀疑就跟着走,走了几步,余光看到此地俨然已经到了王府的内院,门口宾客的声音一点都听不见了,她双腿突然一软。
“公主!公主!”
原本扶她的荆白急急去捞她的臂弯,可她动作太利索,根本没捞住,冲着又湿又凉的板硬地砖,她就这么重重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