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雄扯了一下嘴角,笑得十分僵硬,谁不知道他的主人杜勇在被太子提拔之前,就是并州乡下一介地痞流氓,说他是庄稼汉都是抬举了,裴述说这话就是故意暗讽。
可他偏偏什么都不敢说,今日论辩,自己被元符压了一头,是他技不如人,他就算反驳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他之所以选这个议题,就因为圣人无情论早已被论证得十分充分,他亦滚瓜烂熟,无论元符说什么,他自信自己都能和他辩上一辩,可哪里能想到,元符竟反其道而行之,抛出了一个无情论来。
而且,裴述的身份也摆在这里,他嘴上欺负欺负元符也就算了,裴述不是他惹得起的,别说他这个给人当门客的,就连他的主人杜勇,都未必惹得起裴述。
上首座的杜勇,此刻由姬妾伺候着刚刚服用了一些寒食散,面色渐渐潮红,目光迷离而幽深地盯着说话的几人。
他听不太懂元致说的那些,但他能看出来,自己养的这些门客已经通通哑了火,一个都没给他挣脸。
“杜某人记得,裴公子十五岁便有舌战群儒之才,长公主为你请的老师更是当世大儒,方才思北侯所言标新立异,裴公子不如也点评一二?”
杜勇的嗓音粗嘎难听,说的话也很讨厌,周濛差点翻起白眼。
真是个小人,自己养的门客辩不过元致,他来这玩阴的。他让裴述点评,他如何点评?
裴述的老师是当世大儒,也是圣人无情论的拥趸,他若赞同元致,便是公然与自己老师意见相悖,若他反驳元致,那就是杜勇最喜欢看的戏码了,让他们兄弟俩窝里斗。
周濛好奇地去看裴述的反应,只见他眯着眼笑了笑,通常他露出这种表情都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她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这人就将眼神朝自己投了过来。
还好他只是冲周濛挑了挑眉,又将脸转开了,对杜勇笑道,“承蒙杜统领厚爱,还记得裴某十五岁时的荒唐事,那时少年,糊涂莽撞,才读了几本书就喜欢卖弄,实则才疏学浅,不敢点评,不敢点评。”
“裴公子如此推脱,是不给我杜某面子?”杜勇玩笑道。
裴述摆摆手,“岂敢岂敢。”
他叹了口气,又道,“主要是现在长大了,想法不一样了。诸君坐得都不累么,听裴某一句劝,书海无涯,不如红颜如玉,听裴某班门弄斧有什么意思?清河公主难得佳人,今日连赏花玩乐都不去,却一直坐在这里听我们议谈,似乎颇有兴趣,不如由公主殿下亲自点评点评?”
“!!”
一众士人、亲贵的眼神“刷”一下全朝自己看了过来,周濛立即瞪圆了眼睛,恨不得冲过去打爆裴述的狗头。
杜勇微微愣了一下,也转头看向了周濛,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露出了几分惊艳之色,他知道这是中山王献上来的一位和亲公主,便没将她放在眼里。
“愿闻公主高见,”他调笑道。
剩下的其他人看过来的眼神也都变了,严肃沉闷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不少。
愤怒的周濛却觉得很不舒服,她不喜欢这样被一群男人这样看着,就像他们在做着正事,累了,闲下来了,想挑逗一只玩物休息休息。
而她,就是场上的那只玩物。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成功地集中在了她一介女子的身上,果然没人再向裴述追要他的评论,好一招祸水东引。
去他妈的,姓裴的混蛋。
可是十几双眼睛都在齐刷刷看着自己,或正或邪,嘲弄的,好奇的,甚至带着点色眯眯的,什么样的都有,但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都在等她的回答。
周濛扫了一眼过去,只有一个人没在看她,那人微微垂着眼,没事人似的款款喝茶,一身白衣,光风霁月,是元致。
偏偏她要评论的还是他的论点。
虽然元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是她有种奇怪的直觉,他也在等她的答案。
周濛心头一动,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异样情绪而已,她并不担心在乎元致的反应,哪怕自己的答案会被他批判或者嘲笑,都无所谓。反正她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文绉绉的话来。
她咬唇片刻,默默组织了一下言语,才半真半假地嗔道,“本公主只是好奇看一回热闹,不想却被裴公子拉来充数,我一介女流之辈,哪里读过什么圣贤之书,只好当面献丑了,说得不对之处,只求杜统领和诸位公子口下留情可好?”
杜勇饶有兴味地笑道,“公主过谦了。”
周濛柔柔地露出微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眼下她只想为自己和裴述解围,而最常见的策略就是随便说两句,以女子身份逗大家一乐,这事也就过去了。
但她不想这样做,这些男人无意识流露出的轻慢眼神,让她不舒服极了,越是如此,她就越是不想被这些臭男人看轻。
她向众人笑得温柔和优雅,继续道:
“我幼时曾随家慈游历关外,无意间听过一首传自西域佛教的偈歌,名曰《菩提偈》,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觉得此偈甚妙,菩提是觉道,没有实载亦无执着,明镜照人心之真与净,也没有什么所谓的载镜之台。依各位公子所辩,圣人无论有情与否,有一点是双方都认可的,便是圣人之心纯净无碍,无累于物,我私以为,这便与此佛偈的前两句于暗中不谋而合,既然如此,依此偈后两句所言,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诸位又何必要去为那明镜之台上从未存在过的灰尘而执着不休呢?”
“哈哈哈哈,好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灰尘,”周濛话音刚落,就有人朗声笑了起来,说话的正是乐浪郡王。
他是个眉目周正的青年公子,宽额方颌,肤色有些黑,周濛见过他几次,但不熟,印象中他性情疏阔,也是方才齐齐看向自己时,少有的几个眼神中不带丝毫猥琐的人。
“公主佳人倾城,皑皑如山巅之雪,皎皎若云间之月,公主的眼中自然不该有这世间半寸尘灰,本王也觉得此偈甚妙,公主机敏聪慧,实乃我南晋社稷之福。”
乐浪郡王一抱拳,爽朗地说道。
周濛微笑着朝他颔首,对他的友善报以回应。
“在下倒觉得公主此言差矣。”
费雄手边一个眉眼生嫩的书生突然又夺过了所有人的注意,连乐浪郡王都略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他以为自己的发言过后,今日这场明显是别有用心的争论便可以告一段落,没想到还是有人不甘心。
“此偈论的乃是佛教义理,佛教起源于天竺,弹丸小国而已,而今日我等在此辩的却是我华夏中原的圣人之道,在下并不认为区区佛理能与我朝圣人经典能有什么暗中相合之处,裴公子也是饱读圣贤之书的人,还是不要拿公主来转移话题为好。”
年轻书生嗓音轻浮,说完还得意地看了看身边的费雄,可费雄一直低着头,半点反应也没给他,脸色似乎有些阴沉。
周濛拿手中帛扇掩唇轻笑起来,“这位公子看起来很是脸生啊。”
书生冷冷道,“在下段楚,乃费先生的学生。”
“原来是费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周濛笑容更深,难怪费雄一直低头,这种学生可不就是来给他丢脸的?
她眉目轻睐,悠悠道,“既是费先生的高徒,不知先生可曾教过你何为圣人之道?就连我一个女子都明白圣贤不可偏颇自骄的道理,佛国渺远,却不是尔等可以轻视他人的理由,依你所见,那孔圣人也不过是当年边陲小国鲁国一介不得志的教书先生,段公子煌煌中原学子,想必也从未读过圣人所著四书五经吧?”
乐浪郡王、裴述等几人已经掩嘴笑了起来。而那段楚并不服气,做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虽作书生打扮,却显出几分无赖来。
对自己学生的暗讽让费雄也有些崩不住了,他低声道,“女子也配论圣贤,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他声音不大,也足够在座所有人听到,但他的主人杜勇并没有出声斥责他对公主不敬,周濛心里早就明白,自己一个和亲公主,哪会有人谁会将她真正视作公主。
可她既然有了这个名号,也不能让杜府一个门客白白欺负,和太子一脉相比,自己本就势弱,更不能落了一个人人可欺的名声。
她美目微眯,“上梁不正下梁歪,今日算是见识了,明辩不过,就贬本公主是女子之身,费先生师徒都是好口才。
她神色阴冷起来,又道,“的确好口才,好好的玄学之辩、圣人之道,方才却被费先生拿来看思北侯的笑话,左右不过是欺负侯爷漠北出身,不比你们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之书罢了,可又没想到侯爷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辩思机巧,笑话没看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次不知又该怎样说道,我替先生想个法子如何,下回清议若再遇到侯爷,不如就说胡人也不配论你们的圣贤之道呢。”
***
这天过后,杜府这场宴席上发生的事很快就传遍了京都。
周濛身为宗室之女,又受封公主,反击费雄一个杜府门客,原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能让这件事变得流传甚广的是一则流言。
说费雄虽然是门客,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清河公主之所以连杜统领的面子都不看,站住来替思北侯打抱不平,其实其中另有隐情,说思北侯去年南下在江夏养病的时候,就是由公主亲自照料,二人日夜相处、相交甚笃,甚至早已私相授受、私定终身。
“从前你与我过从甚密,陛下看在我母亲的面上也就懒得说你,但这回换了你和我那位好表弟——”
裴述斜倚着软枕,在暖洋洋的春光中半眯着眼,道,“这事嘛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我可听说了,昨日朝中就有御史上奏,说要更换和亲公主人选,不能让你顶着皇家的颜面,’秽乱宫廷’。”
他将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地慢,十足地幸灾乐祸。
周濛坐在他的对面,杯中是酒,散发着清甜的酒香,她喝得微醺,眼角泛红,说不出地妩媚动人。
但裴述知道,她的体质根本喝不醉,她清醒得很,他的话她也全都听进去了,可她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也就是吓唬吓唬人而已,宗室里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嫁乌孙王那个白头老翁?皇帝陛下才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又去宗室里折腾一圈。”
“话是这么说,不过杜家这一手可真够卑鄙的,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隐去了,专挑着你和我那表弟的关系做文章,不过,阿濛啊,话又说回来,你不值当啊,当日你舌战群儒——”
“阿呸,那几个渣滓也配称’儒’?”周濛
裴述笑着摆摆手,“嗨,就那个意思,当日你那般护着他,我看他也并未领情啊。”
周濛慵懒地将头微微后仰,不经意地露出纤细的脖颈,优雅而美丽。她笑了笑,她当然知道那日元致的反应,就连那乐浪郡王后来都为她说话,偏偏元致一声不吭,脸上连一丝笑都没有,活像自己为他打抱不平是害了他似的。
“其实从今日风向来看,也许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他可能早就料到必有今日,怪我给他带来了这些流言和非议吧,”她自嘲道。
“那他可真够无情的。”
裴述说完,便去偷瞄周濛的脸色。
而周濛不置可否,想起一事来,问裴述道,“我听说洛阳士子间对他那番圣人有情的议辩评价颇高?”
“确实引起了一些讨论,其实圣人有情无情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议题了,能说的基本都说透了,难得他还能提出一些亮眼的观点,实属难得,而且,他还是个胡人,能在玄学上有这样的造诣,多少都会令人印象深刻。”
“这事若换了是你,你必不会说得这样谦虚。”
周濛笑道,其实她通过萧十三娘那边也听到了很多议论,并不止杜府那一次,元致在今年洛阳城大大小小的清议雅集上接连大放异彩,士人间对他才华的肯定岂止是令人印象深刻,即便他顶着元符的身份,从小接受汉化教育十来年,在二十一岁的年纪有这样的造诣都已经到了让人惊叹的地步。
可实际上,元致让人惊叹的远不止这些,他比元符还小,今年只有二十岁,且十岁就已经弃文从武,这样聪明的一个人,难怪连裴述也嫉妒。
裴述没好气道,“可别忘了这件事只有你没落着半分好。这次流言四起,陛下就算不换了你,也必不会轻饶,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