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见过中山王以后,周濛当日仍然被软禁在宫中。
晨间的那场不算正式的审问,以裴述的奏请结束,而他的立场很明显,周濛是什么意思,他就是什么意思,老中山王顺水推舟便卖了他一个人情,答应彻查王后临死前被换药方一事。
到目前为止,每一步她走得都很顺利,只是唯一一点不确定的是,药方之事查下去究竟能扯出什么人来,她也不知道。
那毒……可以说是她下的,又不完全是她下的,她自己也想搞清楚,最后这个助她一臂之力的人到底是谁。
世子府中,一个身着茜色宫装的妙龄少女正面色阴沉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司马曲一脸懊丧,还带着点委屈。
“婧儿,这,这些都是钱平那蠢货办的事,不关我的事啊,”他耷拉着脑袋对自己女儿解释道。
司马婧白他一眼,“父亲,起初我就让你不要让周劭送药,你偏不听!”
“都,都是钱平他们的主意,真的。”
“父亲你的耳根子也太软了!走到如今这步,真真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婧儿,那现在该怎么办?是周濛要查的,如果真的查起来,她肯定不可能让人查到她的头上,可是无论是谁干的,我都脱不了一个失职之过啊。”
他嗫嚅道,“我听了你的,也早跟钱平他们说过,周劭兄妹不是好对付的,可是,可是哪能想到……”
司马曲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司马婧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再怪自己父亲也是于事无补,她银牙一咬,恨道,“是我小看她了。”
第二天,司马婧便带着礼物去世子府西厢房去看望周濛。
她在世子府堪比半个话事人,侍卫见了她立刻给她让路,替她将紧锁的厢房门打开。
门一打开,司马婧环视一圈,就在梳妆镜前看到一个挽发少女的身影。
她愣了一愣,不因为别的,而是这人挽发的样子……实在滑稽。
她明显不会挽发髻,却很努力地在试,奈何手法笨拙,姿势扭曲,像是随时要被发辫给扭断了肩膀一样。
身后的侍女轻笑了一声,被司马婧偏头瞪了一眼。
周濛听到声响,手一松,满头青丝全部松开坠到了腰间,她一回头,就看到满脸温柔笑意的华衣少女。
“阿婧姐姐,”她也笑着唤了一声,赶紧起身迎了上去,也不行礼,直接握住她的手,高兴地说道,“阿婧姐姐你怎么来了?”
周濛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司马婧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调整了过来,一脸慈爱拉着周濛进屋,“我今早才听说父亲将你关在了府中,便立刻就来看你了,”她面露羞惭,“哎,父亲真是的,怎么能这样对你。”
周濛毫不在意地笑道,“没事的,想来二叔也是职责所在,手底下的人调查出了结果,他总要叫我来问上一问,问过就没事了,姐姐不必自责。”
“阿濛受苦了,我已经狠狠说过父亲的,都是底下人办事不力,父亲听了谗言才会如此。”
周濛感激地笑笑,“正是呢,多谢阿婧姐姐。”
二人一来一往,简直就像一对感情极好的亲姐妹。
司马婧将带来的点心吃食一一在食案上摆开,与周濛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一边看似随意地闲聊起来。
“这些年都没有妹妹的消息了,我是真的很想你啊,”司马婧恳切地说道。
周濛露出一丝半是欣喜又半是自卑的神情,“我身份卑微,祖父不认我的身份,也不让我进宫,姐姐确实不同,是贵女,难为还能念着我。”
“说的哪里话,你我的父亲是亲兄弟,我们本就该是和亲姐妹一般的关系,你这样乖巧,如今生的也好,我是真的很想和妹妹亲近呢。”
她说完,却不经意面露愁云,叹了口气。
“阿婧姐姐怎么了,咦,眼睛似乎有些肿呢,”周濛关切道。
司马婧偏头小心躲开周濛的触碰,苦笑道,“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呢,有个疼爱你的好哥哥。”
话音刚落,她似乎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哎呀妹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起劭哥哥的,他——”她不动声色地瞧了周濛一眼,继续道,“他失踪多日,如今可有消息?”
周濛摇摇头,一脸悲戚,面不改色撒谎道,“还没有呢。”
司马婧拍拍她的手背,“没事的,劭哥哥一定会没事的,说不准过几日就回来了呢。”
周濛点点头,“嗯。阿婧姐姐,那你如此神伤又是为何?”
司马婧叹道,“一则自然是因为劭哥哥出事,不瞒你说,我也和你一样记挂他,只盼他早日归来,二则——”
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哎,是我那庶母,阿濛,你父亲只有你母亲一位妻室,所以你不知道有庶母的苦啊。”
周濛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她两岁失怙,八岁失母,能有父母陪在身边的每一日对她来说都那么奢侈,哪里还有闲心像她这样整天和个庶母斗个你死我活。
但她半分也没把真实情绪表现出来,体贴道,“是不是那余氏又搓磨你了?”
司马婧眼睛里微微泛起泪光,周濛看得叹为观止,太厉害了,演戏演到这种地步,她自愧不如。
只见她楚楚可怜地点了点头,道,“自从我那幼弟承了爵位,这府里就越发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整日里看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哎,只恨我没有个兄弟护我,父亲更是个耳根子软的,将来我嫁人了也没个靠山,还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她眼皮轻抬,神情真挚,“阿濛妹妹,姐姐知道这些年你在宫外也过得很苦,姐姐都知道,只是我过得也不好,无法照应你,只盼你没有怨我。”
“怎会,”周濛忙道。
“咱们姐妹俩同病相怜,今后还要多加照应才好啊。”
“那是自然,”周濛体贴地递过话头,“姐姐是不是还有什么难处?”
司马婧感激涕零,点点头道,“阿濛,这次彻查给祖母下毒的事情……确实是我父亲的错,不该冤了你,父亲知道错了,我替他给你道歉,你不要和他计较了,调查也终止下来,好不好?”
周濛心里一动,拉扯这么长一段家常,才终于说到了她的重点。
见周濛一阵沉默,司马婧声泪俱下道,“你还不知道,父亲已经给我订下了夫婿,是武安长公主之子裴述,那人……哎,那人不提也罢,只是论出身家世,我嫁他实在是高攀,这次的事情若是彻查下去,父亲因失职之过遭祖父训诫也就罢了,若这事再传出宫去,世人会怎么议论父亲的名声,我将来嫁入长公主府去,长公主又该怎么看我……”
说着她竟伤心地低泣起来,当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周濛的心里一阵冷笑,敢情是司马曲和司马婧这父女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司马婧来这跟她卖惨,让她放了他父亲一马。
她和司马婧其实素无交情,七岁时唯一一次见她,是她骄傲地让自己给她行跪拜大礼。可今日她却能拉着自己这么低声下气地套近乎,也让她见识了这位堂姐的厉害,不愧是将来能嫁入武安长公主府的人,能屈能伸。
她好言相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不追究就是了,我一会就找祖父说去,向他请罪,定不会让他责怪二叔的。”
哄了好一会儿,司马婧才止住了哭泣,聊到了中午,她请周濛去自己宫中用膳,周濛不愿节外生枝,便婉言拒绝了,这才送走了这位难缠的姐妹。
司马婧一走,周濛累得几乎瘫在榻上,松了口气。
不怪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中山王宫,宫里的这群亲戚,没一个善茬。
*
当天下午,周濛照常在屋子里晒太阳、看书,她答应司马婧的那些话,当然一个都不会去做。
司马婧来求她,无非是赌自己还有一丝单纯和天真,愿意卖她这个身份尊贵的姐姐一份人情。
可是如今的她,怎么可能还有那种东西?
她懒懒晒着太阳的时候,只觉得有一件事很是好笑,连司马婧都嫌弃裴述,都不想提自己这个骚到离谱的未婚夫。
其实,就算她愿意去求中山王停止调查,也无济于事。
她做这件事能做的这么顺利,这些人证、物证能够保存完好,且不怕司马曲的报复、愿意出来替自己说话,哪里是裴述这个外人的功劳?
如果不是中山王的默许,她和裴述就算有再深的城府,也无法在杀了人后还能轻易全身而退。
中山国终究是司马绪的中山国,他当了一辈子的中山王,镇守了一辈子的北境,怎么可能放下自己手里的权力?
光凭一个司马曲要暗算他们兄妹,周濛还真不怕,可怕的是司马绪。
这样的人,连杀死自己挚爱发妻的仇人,都能与她相敬如宾四十余年。
江氏死得一点不冤,她的枕边人想要她的命,她如何逃得过这个死劫?
这天夜里,周濛又做了那个梦。
现在她已经很少做梦,这一次的梦中,她再次梦到了江氏。
其实她并不熟悉江氏,只在七岁那年,站在卢奴城街边参拜的人群里,远远观望过她一次。那时她才刚刚五旬,一头乌发,面白如玉,雍容优雅。
在这个梦里,周濛发现自己站在了她的病床前,床上锦绣成堆,衬得埋在其中的江氏更加形容枯槁,她在拼命地喘气,因久病而变得肿胀的脸被涨的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像一只因缺水而挣扎死去的鲶鱼。
周濛眼见她就要死去,可是转眼,江氏的那张脸就变了,变成了一张美艳少妇的脸,她本该比江氏更美、更年轻,却面色青灰,微微浮肿,而且同样因为呼吸衰竭而绝望挣扎着,姣好的脸庞上眼球微凸,五根手指胡乱抓着,最后扼在了自己的咽喉上,想压动喉管让自己呼吸却无能为力,她留着最后一口气却始终不愿咽下去,口中嘶哑地低吼,“救我……救救我,我的……孩子……”
惊醒后,周濛浑身冷汗,披衣走到窗前透气。
她扶着窗棂,像梦中濒死的人一样大口喘气,任冬夜外间清冷的空气充盈自己的胸腔。
最后少妇濒死的场景在她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这并不是梦境,而是“她”记忆的一部分,外祖母王念君在三十多年前亲眼目睹了这位好友的亡故。
少妇姓裴,河东裴氏的嫡女,出身、样貌无一不是百里挑一,夫君更是当朝六皇子司马绪,虽然六皇子没有登基的可能,但她不在乎,他们青梅竹马,婚后更是如胶似漆,还刚刚有了一个尚未满月的小世子。
刚生下孩子的那天,她就听说夫君被封为了中山郡王,名为封王,中山国濒临北境,实则与戍边无异。
但裴氏还是非常高兴,与洛阳城内因夺嫡而闹得乌烟瘴气的风气不一样,她渴望和夫君躲去北地过自由的生活。
本来打算她做完月子就启程北上,可是,一碗不知是谁送去的“安神药”,轻易就要了她的性命,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等阿娘喂奶的小世子。
每一次梦到裴氏的死状,她都觉得难受得无法呼吸,冷汗涔涔而下,还是用了很久才从痛楚中清醒过来。
直到清醒过来,她才觉得无比快意,江氏因自己而死,这便已是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