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濛有些发懵,眼睛一眨一闭的瞬间,脑子里就有画面在蠢蠢欲动,她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过,今天和上次在凤鸣山雅集的时候比要好多了,回忆如几缕丝线在脑海中翩跹缠绕,没有给她带来痛苦,心头反而涌出一股莫名的暖意。
那些东西没有让她感觉到害怕,这还是第一次。
是因为这只玉燕的缘故吗?
她求助地看看周劭,“哥,这是什么东西啊?”
他们好像都很在意这个东西?
周劭故作轻松,拍拍她的背,让她赶紧跟上去,“没什么,快进去吧。”
可他心里才没有面上这么淡定,他知道梅三娘在气些什么,而她的这股子气,周濛这小丫头片子不一定捋得顺。
***
两年多没有来过这里,周濛感觉熟悉又有点陌生,里里外外都被打扫得很干净,以前这些洒扫的活都是她干的,这一次,打扫的八成是小苦他们。
走近师父的房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师父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周濛赶忙推门而入,动作快却轻,“师父。”
梅三娘披衣坐在床沿,准备下地起身,她试图站起但很快又跌落回去,周濛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眼睛有些湿润。
屋里烛光昏暗,温暖干燥,高珉在身后替她们把门关上,隔绝外面的寒气,周濛去扶梅三娘的手,梅三娘揪了揪她的鼻子,“哭什么哭。”
“师父,你又病了,大师兄可真是的,怎么也没照顾好你?”她趁机埋汰高珉。
“就是有点风寒,无碍,你大师兄是真病了,我不照顾他就算好了,这一趟回来两个病号,哎,”梅三娘摇摇头,侧脸微笑,“下回出远门啊,还是得把你带上。”
“我才不去,敢情师父就把我当个做苦力的呗,”周濛扶着她坐在炭炉边。
梅三娘看了一眼炭炉,也不知是夸是贬,“你哥他还是有心的。要是没他,我这刚一回来又得冻上两天,哪还有炭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您还不知道他?”周濛替她把裤腿扎好,她的膝盖又有些肿了,难怪方才站不起身,“师父,旧伤又复发了。”
梅三娘“嗯”了一声,“老毛病了,年纪大了,真是不敢折腾了。”
其实她才刚刚年过四旬,但是因为长年和毒物打交道,身体比常人早衰。
她的鬓边多出了不少白发,周濛鼻子发酸,“您这一趟,正好把北边的事都办好了,以后就不要出远门了,让大师兄多带你去附近散散心。”
“也不算办好,不过,就那样吧,”她叹了口气,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周濛,“是你哥写信,我才提前回来的。”
周濛目光低垂,点点头,“哦”了一声,和她猜想的差不多,那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元致中毒的事。
她手上玉燕还在,心里隐隐有些紧张。
梅三娘哪里看不出来,伸手握住她这只紧紧攥着的手,她的手柔软而微凉,轻轻取出了那只玉燕,周濛任由她拿走,抬头疑惑地问,“师父?”
“好孩子,”梅三娘摸摸她的头,“本来想休息几天再去看你的,听说你这一年也出了点事。”
周濛垂头,看来她在襄阳的事师父也知道了。
“身上伤都好了?”
“都好了。”
“会怨师父吗?”
她抬头,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怎么会?”
当时在襄阳濒死绝望的时候,她曾经想过师父能来救救她,她这短短十来年的人生,能让她依靠的除了哥哥也只有师父了,但她的确没有怨过。
梅三娘点点头,就这么结束了难得一次的关心。
她的眼神又落回自己的掌心,缓缓摊开,亮出掌中玉燕,她说,“阿濛,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吧?”
周濛摇头,“哥哥的?”
梅三娘的眼中透出一丝疑惑,“没想起来?”
周濛觉得这话问的蹊跷,还是摇头。
梅三娘神情郑重起来,她又试探地说道,“阿濛,你的体质与常人不同,梦魂蛊种下以后,你应该会有些变化。”
“您是说……”
“比如恢复一些记忆。”
周濛霎时大为惊骇,眼中的情绪如同翻过惊涛骇浪。
师父的意思是,关于她那些奇怪的梦境还有零碎的记忆……
“您都知道了吗?”
这让梅三娘的猜测得到了确认,稍稍松了口气,“记忆恢复了多少?”
周濛心头又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梦魂蛊,不是娟娘为了害她才给她下的么?师父的态度,怎么好似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梅三娘又问了一遍,周濛才懵懵地答,“还没,没恢复多少。”
“那是谁的记忆?”她立刻追问。
察觉到师父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她赶紧抓着师父问,这个问题缠绕了她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她差点就以为这个问题不会有人能够回答。
梅三娘看她一无所知的样子,的确有些失望,和她想象中的结果差的太多。
按理说,周濛如果真的中了梦魂蛊,不该是现在这个状态。
不过,既然已经如此,周濛的问题她就没办法回答,“这事以后再说吧。”
周濛不依不饶,梅三娘没有办法,看她急成这样,不禁失笑,“等以后有空,我再跟你细说,不急于一时。而且——”
她又拿起玉燕,“你光顾着这事,外头的人不想管了?”
周濛像是被人当头一棒,猛然惊醒,愣了好几个眨眼的工夫,才反应过来。
像是贻糖入口慢慢回过味来,她心中升腾起一股小心翼翼的欣喜,“那师父,是同意救他了,对不对?”
梅三娘神色又冷下来,“我说我答应了吗?”
“……”
周濛大着胆子撒娇,“那您拿走这玉燕做什么?它是个信物对不对,您都收下了,收下了,就不许食言了。”
梅三娘没想到她居然猜对了,把她的手甩开,“你那点小聪明,就都用在这歪门邪道上头了。”
接着她就开始整理衣服,想把披着的衣服穿好,周濛眼见有谱,殷勤地帮忙。
梅三娘关节肿痛,也不方便动作,干脆就让周濛替她穿衣。
“罢了,你都猜到了,就不瞒你了,这玉燕的确是个信物,但也不是什么正经信物。”
周濛“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着。
“这原本是你阿娘的东西,当时我去找她讨,然后——”
她冷哼一声,“她恁地小气,非要我答应她一个条件,说,玉燕可以给我,但要我帮她一个忙来跟她换,至于帮什么忙,又说等她有困难了再说,废话这么多,其实就是不愿意给。”
周濛嘴角上扬,这做事的风格可真熟悉,是她的阿娘。
“……她也走了这么些年了,哼,活着的时候没舍得拿来找我换,死了还不忘交待儿女,生怕我欠她的,你娘这人啊……”她意犹未尽,说着就深深叹了口气。
“按理说,你娘要传这玉燕钗,也不该传到周劭的头上,该给你,他倒好,自己收了,还不告诉你,这小畜生,阴损德行,全随了你娘了,还好你不像她。”
这么说着,周濛不得不认为是在夸自己,接着师父就又来了一句,“你像你那个死心眼的爹。”
***
周濛出去叫人,高珉守在院外,见她出来,“答应了?”
周濛塞给他一个手炉,喜笑颜开,“答应了,多谢大师兄!”
高珉接过,看她格外开心,他也眉眼一弯,嘴上却道,“有什么可高兴的。”
没过一会儿,周劭就把元致扶进了三间茅屋最中间的那一间,周濛没想到,这外头看起来跟猪圈似的茅屋,里头其实收拾得挺整洁的,墙壁都用木板钉得平平整整,床、火炉、桌案应有尽有。
石斌扶元致去床上躺着,上面已经铺了厚厚的床褥,“是简陋了一些,你先将就两天。”
元致正发着高热,话都听着,但没力气说什么了。
周濛拉着周劭到一边说话,“哥,你带着我大师兄下山找个客栈吧,山上没地方给你们了。”
周劭点点头,但是还不放心,又确认了一遍,“真答应了?”
“真答应了,师父她在准备看诊的东西,一会儿就来,你放心下山吧,这里有我。”
“你师父怎么答应的?”
“拿了玉燕就答应了啊。”
“真的?”
周濛狐疑,“你是不是又有事瞒着我?”
周劭轻咳一声,抬脚走了。
“每次都这样,”周濛生气,说话从来不说完,说一半藏一大半,就跟说个实话烫嘴似的。
师父说她小聪明都用歪门邪道上了,这点不入流的本事还都是被周劭给逼出来的。
眨眼的工夫,周劭又回来了,“我还是等你师父看完诊再走。”
不等个结果,他心里没底,睡也睡不好。
没过多久,就听到梅三娘在茅屋外敲门,周濛把她迎了进来,其余人全部出去,只留了周濛一个。
她帮着师父给元致看诊,又把自己这段时间做过的事、用过的药方都说了一遍,梅三娘一边给元致把脉、取血,一边认真地听。
末了,她还夸了一句,“基本都是对的,做的比我想的要好,”又幽幽看她一眼,“花了不少功夫吧?”
周濛心虚,“没有花多少功夫,都是师父教的好。”
她比两年前瘦了不少,这可以说是姑娘家长大了褪了奶胖,可是她眼下那一层层乌青,要说她没下大功夫,她可不信。
梅三娘冷笑一声,懒得戳穿她。
全部检查完以后,她简单收拾了东西,看着周濛叹了一声,“其实,如果当时是我在,估计和你做的也差不多。”
听到这话,周濛一点都没觉得得意,因为师父脸色很沉,果然,听她又说,“这也就是说,即便现在换了我来治,他也就这样了——”
她拿帕子擦擦手,看着元致说完了最后的诊断,“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