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致睡了长长的一觉,与上一次昏迷一月、不醒人事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停地在做梦,做了很长很多的梦。
奇怪的是,梦中他竟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始终保持着清醒,他甚至猜这根本不是梦,而是他已经到了阴曹地府,与那些他思念已久、业已逝去的亲人重逢。
他见到了久已不见的表哥宇文疏,他死了快十年了,他对他的记忆永远地停留在了他的少年时期。
梦里的他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是虎头虎脑的模样,成天想的都是带他去长白山跑马、打猎,他不想去,他还会笑着拍他脑瓜,说,“你啊,咱们家小曦什么都好,就是被你父王养成了个没用的汉人。”
他还梦到了父王和母后,这一次,父王的身边总算没有跟着那个汉人侧妃张氏,他与母后也没有后来的那些形同陌路、剑拔弩张,而是夫妻恩爱地一同替他操持婚事。
他穿着母后亲自为他置办大婚的礼服,任由她拉着他的手,而她的另一边手则牵着一个穿青色汉式婚服的女子,那女子以扇遮面,无限娇羞。
母后一脸神秘地与他说,“我们小曦可算答应娶妻了,可知阿娘有多么高兴,快来,来看看你的新娘,看看今天咱们的慕罗打扮得多美。”
他还犹自纳闷他的新娘为何会穿一身汉式婚服,那女子手中团扇下移,露出的竟是一张极尽明艳却阴森狞笑的脸,阿娘牵给他的新娘居然不是宇文慕罗,那是,周濛。
阿娘的脸也瞬间破碎变幻,变成了父王的模样,他笑意殷殷,却眼中血红,一张口,他的口奇大,黑洞洞的仿佛要把他吸进去,他脸上透出奇异的兴奋,他说,“知行我儿,这才是父王为你精心挑选的世子妃啊。”
梦中的自己被这一幕惊得冷汗涔涔。
他想去寻找阿娘,拼命地在布满大婚装饰、却空空荡荡的王宫里穿梭,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阿娘想看他早日迎娶宇文慕罗,想让他为宇文氏开疆拓土,他全都知道,可是他……
他留给她太多的遗憾。
她到死都没能见他一面,也没能等来他为她收敛破碎的尸身。
尽管知道这只是个梦,他的胸中还是漫起无限的悔痛。
他又梦到了他的长公主婶娘、镇北王妃司马氏。
她坐在镇北王府的高堂之上,穿着华丽繁复的南晋长公主冕服,然而身边一个仆从都没有,大堂空得像是没有边界。
她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她说,“元致,元致!我的符儿死了,你还活着,凭什么你还能活着!”
这声质问尖厉嘶哑如同夜枭,她一遍一遍地嘶吼,“凭什么你还活着!”声音在大堂里徐徐回响,经久不绝。
下一幕,又是真实的记忆中婶娘临死前的模样,那时候,她死死捧着他的脸,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晕满了她青白色的长公主冕服。
她满是绝望,又充满希冀的眼神,让他至今难忘,她说,“致儿,活下去,答应婶娘,一定要活下去,替我的符儿活下去,给他……给他报,报仇,报仇!”
梦中,他感觉自己眼眶酸痛,闭上眼睛,耳边仍是婶娘绝望地哀求,“听着致儿,从今往后,你就是元符,你要替他活下去。”
可是下一瞬,场景变化,记忆中高贵清冷的长公主又变成了一个凄厉如同女鬼的模样,“为什么你的儿子还活着!我的儿子死了,你的儿子凭什么还能活着!”
他睁眼一看,说这话的已经不是长公主了,而是……是他的舅母,宇文疏的母亲。
她一如十年前那样,提着一把刀站在王宫大殿之前,对着父王哭诉,“疏儿!你们还我的疏儿!混账元谈你给我出来,你还我的疏儿!”
元致回头一看,更诡怖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宇文疏被十来支羽箭透胸而过,口中还不断往外淌着血,那血滴落在王宫的青砖上流成一条长长的血线,他却浑然不觉,笑着向他走来,爽朗地拍拍的肩,“小曦啊,哎呀,别在那写什么狗屁汉文了,走啊,陪我练刀骑马去!”
接着,就在这座大殿里,他看到一群提着带血长刀的北匈奴人悍然闯入,母后的长鞭击退十来人,却终于不敌,被一刀毙命,接着是父王,被他们生生割下了头颅。
再然后,大殿的王位之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一具焦黑却端坐的尸体,他被烧得面目模糊,还穿着他的世子冠冕……那是……元符。
他就站在这座大殿的中央,那些北匈奴人还在耳边高声笑叫着……不断地有宫人被辱被杀,整个北燕王宫血流成河。
因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所以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但即便是袖手旁观,他也止不住地颤抖,一步一步扶着满是鲜血的廊柱才能行走。
就这么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心口某处的疼痛变得得无以复加。
他死死捂着自己的心口就这么猛然醒了过来。
还是周劭家的这个房间,如豆的烛光亮在窗下的书案上,窗似乎没有关严,烛火明明灭灭,晃得墙上的黑影如同一只只翻飞的厉鬼。
他到底睡了多久?
他觉得自己额上满是冷汗,正想找帕子擦一擦,突然发现床下有个人,不对,是两个。
他探身一看,床边半靠着一个睡着的少女,床尾则趴着小苦。
那少女毫无悬念的就是周濛,她就靠坐在他的手边,手中似乎还拿着一本书?
他这身衣服的袖子很宽大,半截落在床外,被周濛压住了,他轻轻抽回,这么小的动静,居然就把她惊醒了。
她异常机警,醒得非常快,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露出片刻的空茫,然后就下意识地朝他望了过来。
两相对视……
元致的心里猛地一跳,倒不是因为看见少女睡在身侧,而是因为……
她的眼角正在流出什么东西……
猫一样的一双圆眼立刻流露出无法言喻的狂喜,只见她一个骨碌爬起,伸手就过来捞他的手腕。
没有了之前的假装客气,也忘了那张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丝帕,她就这么肌肤相贴抓着他的手,熟练地、不由分说就要探他的脉搏,可见在他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如此做过无数次了。
他觉得这样不太合适,有些无奈。
这段时间,她夜里都不回自己屋里睡,一直都这么衣不解带地守着他吗?
灯光昏黄,夜深人静,刚刚睡醒的两人就这么交握着双手,元致觉得这氛围太暧/昧了,赶紧把手腕从她的手中抽了回来。
他用抽回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怕吵醒小苦,极低声地对她说,“你的眼睛……”
她正因为他抽手的动作而不快,眉头皱起,他无奈,“你眼睛流东西了。”
那东西像泪珠,从外眼角向下滚落,却肯定不是泪珠,因为是黑色的,似乎还隐隐闪着光点。
周濛一愣,这才有了异样的感觉,手指抹了抹脸侧,拿到眼前一看,指间氤氲开血红的一小片。
元致也看到了,那东西居然是血。
夜色静谧,屋子里只有小苦轻缓的鼾声,人的感官无端变得迟钝,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濛噌地一声站起来,抬起袖子把眼角的东西胡乱一抹,夺门而逃。
元致后半夜没再睡了,在院子发呆坐了半宿。
他还没能完全从那个长长的梦里彻底清醒,有时候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长公主婶娘临死前绝望而又哀求的眼神,一会儿这张脸又换成了舅母,替宇文疏向他索命。
这个半真半假的梦,有一小半是他真实的记忆,剩下的那些,竟是一些他自己都从未意识到的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
少年时,因为自己的柔弱无能,他欠了宇文疏一条命。
后来的十年,他未曾有过一天的懈怠,拼了命地习武、练兵、行军、打仗,这些努力让他在战场上几无败绩。
可是,似乎还是没能改变什么。
十年后,他又欠了元符一条命。
元符是替他死在了王宫之中,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那具被烧死的尸体是他。
什么都没变,他还是无能,一次又一次地让亲人为了他而丧命。
为什么每次死的都是别人呢?为什么不是他?
为什么要让他活着,来承受这份痛苦?
现在北燕也没有了,他这个世子却无能地躲在南方苟且偷生,没有为四散逃命的鲜卑人提供半分庇护。
他坐在院里发呆的时候,周濛回屋收拾了一下之后,也跟着出来了,见他没有很抗拒的意思,她默默替他诊了脉,又一言不发地陪在他身边,到后来实在困的受不了,才趴在冰凉的石案上睡着了。
元致没管她,也没劝她回屋去睡。
他知道这姑娘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皮实。
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她就知道,这孩子看着弱不经风,实则能摔抗打,脸皮厚起来比城墙都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现在她人长大了,主意也跟着大了,这样的人,她想做什么就最好由着她去做,就算他想管,这种姑娘也不是他管得了的。
不过,到底是怕她着凉,他去取了自己的黑色大氅盖在她的身上,兴许是感觉到温暖,后来她睡得安稳了不少。
天光大亮之时,周濛终于被日光刺得动了动眼皮子,看样子是终于要醒了。
眼睛睁开之前,她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声音大得把隔壁家打鸣的公鸡都吓噤了声。
元致觉得自己真是搞不懂她,她非要三更半夜挨着冻、跟着到院子里守着他做什么?
他是睡不着,她也睡不着?明明她眼下全是青黑,人也憔悴地瘦了一圈。
难不成还怕他跑了不成?
“醒了?”他淡淡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