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惊蛰,天气好得过分。
瑞儿准时往石风阁送早膳,熏香味竟比昨日还要更浓几分,空气仿佛浓得有实质,让人感觉窒息,瑞儿犯嘀咕,她不需要喘气儿的吗?
兴许是听到碗碟轻触案几的声音,瑞儿还没来得及撤,少女利落地一撩纱帘,走了进来。
她还是一身白衣,长发及腰,只将鬓边几束乱发束了起来,其余全部披散在背后,光泽清润,像一整匹的绸缎。
瑞儿觉得拥有这般样貌的女子,就合该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该放在金玉绸缎堆里,顿顿燕窝牛乳这般养着,才勉强配得上那身精致的皮肉。
只可惜……她想起昨夜春杏睡前说的事,不禁唏嘘。
可怜来了赵府也只是个外室,外室生的孩子连庶出的名分都没有,还不如个小妾体面。
“坐。”她开腔命令道。
她没什么仪态可言,盘着腿往食案前一坐,和昨夜春杏在床上嗑瓜子的姿势如出一辙。
有了昨日的教训,瑞儿打算放下东西就走。
“坐下陪我说说话,”见瑞儿还没动,眼皮子朝她掀了掀,“今天不踹你。”
倒是直接。
瑞儿无声地吸口气,这里的熏香实在太浓,让人难以忍受,她还是走吧,何必跟她纠缠,而且山翠也是这么吩咐她的。
可是,走到门口她突然就妥协了,她很快意识到一点,其实她对她,有很多不该有的好奇。
瑞儿在她对面跪坐下来,少女已经开始吃了,一边吃,还一边说话,形容不雅,跟她们这些穷苦女孩没什么两样。
“小时候我经常上山抓蛇。”她说。
瑞儿一愣,抬眸看她,她正拿着白瓷小勺呲溜呲溜喝甜汤,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她扭头看看外面的天色,“今天惊蛰了吧,每年惊蛰前后,蛇差不多就该醒了。”
瑞儿懂得,她说的醒是指蛇结束冬眠。
“叮”的一声,她把小勺往汤盅里一扔,随手把手上不小心沾的汤水蹭到纤尘不染的白色裙摆上,“你知道那些蛇洞啊,又小又深,冬眠的时候吧,它们又懒,你猜我想了个什么法子?”
不知道为什么,瑞儿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怵她,索性盯着她瞧,看她神色自若地自说自话。
喝碗汤,她又拿起一小块白玉松糕塞嘴里,好吃得眯了眯眼,接着道,“我就拿一只老鼠来,有时候会是小鸡崽、黄鼠狼,我最喜欢用黄鼠狼了,谁让黄鼠狼狡猾,太讨厌了,”她又塞了一块,把话题转回来,“唔,反正就类似的吧,我在它们脖子上套根绳,然后扔进蛇洞里去,你知道,刚冬眠完的蛇最贪吃了,运气好的时候,不一会儿就能引出来。”
一番话说完,两块松糕也刚刚咽下去,瑞儿见她又露出昨日糊了满脸墨以后露出的那种挑衅般的笑容,“你就是那只黄鼠狼吧,他们把你当黄鼠狼使呢,你自己知道吗?”
瑞儿垂眸,她抿唇笑了,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个比喻还挺恰当,也不知还打着什么算盘。
“据奴婢所知,蛇不吃黄鼠狼,在我们那,黄鼠狼不吃蛇就不错了。”
少女挑眉,对她的反驳有些意外,“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连黄鼠狼都打不过的蛇,我抓它干嘛。”
瑞儿原以为她抓蛇是想拿去卖钱,因为很多药商食肆都会收购,价钱不低,市面上最多见的都是无毒、温顺的菜花蛇,听她的意思,她还不屑抓这种,似乎越凶猛的越好?
但她什么也没多问,少女一番挑拨后见她毫无反应,顿生无趣,倚到窗边的软塌上晒太阳去了。
瑞儿把她吃完的汤盅、餐碟收进托盘,说了一声“奴婢告退”,就起身离开了。
送完早膳,瑞儿也找了个偏僻的角落休息,她想起少女早上说的话,虽然是挑拨离间,但她看得还挺明白的。
若是换了别的丫鬟她不知道会怎么样,反正她是不在乎当这个替死鬼,更不会去找山翠她们的麻烦,钱多、事少,她对她也挺好奇,她觉得这个差事不错。
不过这差事注定不会长久,她觉得那天的怪事八成是个误会,那姑娘身上总有股邪气,弄出七窍流血的把戏吓唬吓唬人,像是她会做的事。
等山翠她们意识到她不是什么妖鬼僵尸,一切都会恢复从前了。
小憩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送午膳的时辰了。
和昨日不一样,今日,她还留在厅堂里,在早上那张软塌上,似乎睡着了。
瑞儿对这份简单的差事已经很熟悉了,瞟了一眼她的方位,手下已经将午膳的三个碗碟放好,起身又瞟了一眼,她似乎还是早上的姿势,倚着软枕仰躺着,手脚的姿势变都没变过。
有些奇怪。
瑞儿情不自禁悄声走近,她的双手随意地摊在两侧,双腿蜷着的姿势倒也正常,只是一般人这么睡久了一定会腿麻吧,两个时辰了,她就不麻?
窗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少女脸上的绒毛纤毫毕现,她在这样的距离恰好能够看得见。
突然,她终于动了,脚勾了勾,又伸直,宽大的袖子里,手似乎也在抖动。
一开始她还有些难堪,怕被发现自己在偷看,下意识想走,可是很快,那点尴尬就一扫而空,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面前的少女似乎不像是要醒了,而更像是在……抽搐?
自始至终,她的手就没有挪动位置,像被什么东西缚住一样,但是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明亮到刺眼的一片阳光。
那么,她是被阳光定住了吗?瑞儿控制不住地这么想道。
接着,她就看到了让她吓飞天灵盖的一个场景。
少女那张淡粉娇嫩的脸,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灰白,软枕上那片丝缎般的乌发也没有那种好看的光泽了,接着,两道浓黑的液体从她闭着的双眼中间流了下来。
她还是天真了,以为那是她吓唬人的把戏,这绝对不是用手涂抹上去的,那黑色的液体确确实实是从眼睛里面流出来的。
她离得这么近,看得清清楚楚,头皮有些发麻。
没多久,她的身体就停止了抽搐,眼皮底下,眼珠子还在快速地转动,像是做噩梦。
随着眼珠的颤动,黑色的液体越流越多,那场景,她怀疑她的眼眶就是个盛满黑墨的容器,里头的黑墨被眼珠一顿翻搅,大滩地往外流泻。
手中的托盘是何时被她扔掉的,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那些黑色的浓墨已经顺着脖子淌进衣襟,胸口的衣服逐渐被红色蔓延。
那黑色的哪里是墨,那是血。
不是浓得发黑,就是纯黑,遇物变红,十分怪异。
因为流的太多,此刻还能看清那血除了异常浓黑,似乎还泛着奇异的光点,随着液体的流动,细碎的不只是金色还是银色的光点在里面翻滚跳跃,像是……
瑞儿已经快要站不住了。
像是有无数的密密麻麻的蠕虫在里面徜徉翻滚。
越是害怕,她脑中越是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今日惊蛰,万物复苏,所以,这些虫子才这么活跃吗……
太恶心了,她突然有些想吐。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真的是个人吗?
“唔——”
叫的不是瑞儿,而是面前的少女。
她像是噩梦惊醒,瞬间浑身像是终于失去了束缚,立刻弹坐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瑞儿一路扶着墙,踉跄着几步跑了出去。
可笑她还以为是山翠她们胆小。
前两日,她是七窍同时流血,如果当时她也在,必定也会像山翠她们一样,再也不想踏进石风阁一步!
瑞儿直接回了屋,山翠那边遣人来问,她推脱说自己有些不舒服,想先睡一会儿。
她躺到自己熟悉的床上,刚盖上被子,脑子里闪过那滩蠕动着小虫的黑血,猛的坐了起来,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床上也满是那种东西,她又跳到地上,只用一条胳膊靠着墙壁站着,打了无数个寒战,才让自己平复下来。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直接回了屋,而不是立刻去山翠那里报信。
***
晚膳前,她决定再去一趟石风阁,不进去,而是去收拾厕房。
石风阁自带浴房,引了附近的温泉凿了一个仅容一人的小汤池,所以里头不需要人伺候洗浴,所以,除了送一日三餐,瑞儿还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收拾厕房。
厕房入口在内室,但她不需要进到那里去,便溺物会直接引到屋外的一个地下小坑里,她掀开厚重的木板,用手中的工具扒拉两下,仔细看了几眼,再迅速收拾掉,就近从石风阁花园的角门离开。
拉下覆住口鼻的棉布,瑞儿皱了皱眉,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她的便溺之物与寻常人一样的啊。
经过在厕房的一番确认,晚膳的时候,瑞儿已经没有午间那会那么害怕了。不是说她被家里人送来襄阳的时候下过药么,说不定是那药的毒发了。
她没有告诉山翠中午发生的事,若无其事地从膳房取了晚膳,再次来到了石风阁门口。
轻叩三声,没有回应,瑞儿径自拉开门,本以为她在里间睡觉,却发现她还在午间的那个软塌上,就着已经不多的阳光,正晾晒她那一头长发。
衣裳也换成了一套干净的,依旧是白衣,听到瑞儿摆动餐盘的声音,她回头,发出嘲弄的声音,“你还敢来?”
瑞儿低头弯腰,没有答。
少女起身,把长发全部撩到背后,浑身还带着沐浴后到潮气,她走到近前落座,“中午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不怕?”
当然怕,但是此刻已经没有那么怕了。
她们都说她疯,她觉得她不是疯,更像是发泄,被最信任的家人至亲下药送去给人当外室,卖儿卖女的都没这么心狠,换谁心里都不好过,她之前戏弄自己,只是因为她比较倒霉,恰好那个时候来,成了她发泄愤怒的对象。
少女见她还是不说话,索性换了个话题,“你家二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瑞儿生出几分警惕,二公子名义上就是她的夫君,听说去北边押货了,这样的差事一去半年是常事,算算这一回也快半年了,但什么时候回来,山翠和云光兴许能知道,她是不可能知道的。
“奴婢不知。”
似乎在少女意料之中,她又道,“上个月我听云光说,他这个月就能回来的,眼下这个月都要过完了,你让云光明日过来一趟,替我去二夫人那里传个话。”
接触两天,第一次听她这样正常地说话,瑞儿抬眼瞟了瞟她,她还是一副神色怡然的样子,唇角挂着一丝嘲弄,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奴婢遵命。”
说着她就要走,又被唤住。
“你明日就不必跟她们一起过来了,让云光多带几个壮实婆子一起来,”她轻笑出了声,“如果她害怕的话。”
当夜,春杏回得比平时晚了不少,说是与莲心和小姐妹们吃酒了,在一块多说了会儿话。
瑞儿已经躺下了,她满肚子的疑惑,白日里,那少女说的话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她的神情,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方才在云光和山翠姐妹面前,她把话全部照实回禀,没想到云光反应很大,突然就恼羞成怒,直说“那个疯坯子小贱蹄子,我才不怕她”云云。
她越躺越精神,春杏在一边哼哼唧唧也没睡,一问,她哀嚎,“吃撑了,肚子涨,以前老抱怨吃不饱,现在终于有机会吃香喝辣,只恨没跟那水牛一样生出四个肚子来。”
***
第二天,瑞儿不用去送饭,起的比平时晚了小半个时辰,前夜里做了个梦,梦到小时候的事,睡得不太好。
吃过早饭,她朝着石风阁附近一路溜达过去——
果然出事了。
内外院的大丫鬟几乎都来了,聚在石风阁紧闭的院门口,春杏看到瑞儿,上前挽住她的手臂。
石风阁里一片丫鬟婆子的嘈杂声,春杏告诉她,云光和山翠一早带着十来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来了石风阁,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群人尖叫的尖叫,往外跑的往外跑,然后一群丫鬟婆子又疯了一般跑了回来,接着院门一关,里头骂骂咧咧一片,就到了现在。
站了不到半盏茶,院门从里打开,立刻身边就有人喊,“出来了出来了!”
出来的人里面,当头的是云光和山翠两姐妹,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来,后面几个壮实婆子撸着袖子,满面红光,再往后,几个大丫鬟一出来就被其他姐妹拉到一边说话去了。
春杏也凑到丫鬟堆里去了,瑞儿待人都散尽,却没有回去,她想了想,趁人不注意,闪身进了院子,回头将院门轻轻合上。
方才人多,但她看到一个粗使婆子身上有点点血斑,心里觉得不太对劲,心想还是得进来看看。
厅堂的门还开着,浓重的熏香味散得满院子都能闻得到,瑞儿有些紧张,一步步靠近,听到几声细细的“呜咽”声。
她加快脚步,看到大门口不远处趴着个人,一身白衣,浑身凌乱不堪,头发乱得像一簇蓬草,正是那少女。
她走过去蹲下,看到她的袖子被扯烂,露出整条纤细的手臂,上面遍布青紫的淤痕,伤痕有新有旧,上下遍布,看不出一块好皮来。
“少夫人?”
少女哼唧了一声,动了动,朝瑞儿抬了抬手,她顿了顿,还是伸手去扶了扶,她衣服被扯破不少,好在没到衣不蔽体的程度,前襟有不少血点,再看她的脸,嘴角下还流着一片血迹,混着眼泪,这血……是红色的,也没有那种蠕动的虫子。
看看她这一身,想想那十来个丫鬟婆子,真是好一顿毒打。
这就是昨日她叫云光来的目的?
少女拿手把蓬草似的头发全部拨到耳朵后面,好在脸上没伤,想来那些人也不敢,这好歹是二公子看上的人,给她打破了相,在二公子那里定然是说过不去的。
她一边流着眼泪鼻涕,一边竟是一脸的倨傲不服,还在抽泣,“打我,我哥我娘都没这么打过我。”
明明那么惨,竟还有几分好笑。
这姑娘的行为举止,总在普通人的理解能力之外。
她沉浸在自己倨傲不服的情绪里,这才想起身边的瑞儿,一偏头,“你来干什么?”
瑞儿没说话,递给她一块手帕,“擦擦吧。”
她没接,揪起白色的裙摆随意把脸一擦,鼻血蹭上去,又是一片血污。
“不需要你可怜我,都当我是个好欺负的,关我、打我是吧,等着瞧吧,等我哥回来,等他来襄阳找到我,那时候请我出去我都不出去,一个一个都得死!一把火我让她们都给我陪葬!”
她的眼中透出几分阴狠,瑞儿什么也没说,就在旁边看着她一边哭一边嘟囔着骂人,好在说的都是“她们”,应该是不包括她的,而且那句“陪葬”听着别扭,正常人谁会说给自己陪葬?这是气糊涂了吧。
骂了一会也累了,她说她想吃山楂糕,瑞儿去给她取了一碟来,就着一壶花茶,她吃得倒是津津有味。
“你是个瘸子?”她嚼着糕点,问道。
瑞儿点头。
“怎么瘸的?”她瞥了一眼她的右脚。
“前几年被车轧坏的。”
“轧坏的,轧坏的可以找大夫接骨啊,干嘛瘸着,看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兴许是一顿哭骂发泄后心情舒畅,她话多起来。
“没有找大夫,那会家里穷,”她笑了笑,“瘸着也好。”
“我可以给你看看,我师兄是个大夫,医术很好的。”她说。
“你也是个大夫?”
“不是,我不是大夫,”她答,“但我处理跌打损伤还可以,你要不要给我看看?”
瑞儿没动,下意识又把右脚往裙摆里缩了缩,那只脚早已变得畸形,她不习惯被人看到。
她喝了口茶,瑞儿的闪躲她都看到了,解释道,“我小时候经常上山,受过伤,这方面经验很丰富的,你信我,来,把袜子脱了。”
瑞儿摇头,“算了,反正也不打算治了,瘸着挺好的。”
少女觉得不可思议,“瘸着为什么好?能治也不想治?你这人好奇怪啊。”
瑞儿敷衍道,“都瘸了这么多年了,早习惯了,”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聊下去,转换话题,“今天云光她们为什么打你?”
虽然话题转的生硬,少女心里称怪,但也没坚持,顺着答道,“我装鬼吓她们,她们恼羞成怒,别的本事没有,就打人泄愤呗。”
难怪听说早上那群人先是受了惊吓,然后才打人的。
“可我昨天中午看到你……”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那个样子,索性略过,“你那会不是装的。”
“你说我眼睛流血吗?”
瑞儿仍心有余悸,垂眸“嗯”了一声。
“我一做噩梦就会这样。但早上我没在睡觉,我用墨汁糊在脸上,她们一开门我就吓唬她们,一个个怕得屁滚尿流。”她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轻蔑。
瑞儿看着她,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要吓她们?”
为了被人打一顿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个人戏弄那么多丫鬟婆子,就不怕挨揍?
她浑不在意,冷笑一声,不小心扯到伤处,疼的龇牙,“我乐意。”
瑞儿:……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脑子有病?”她一双清澈的眼睛看了过来,瑞儿心虚地低头,替她收拾空掉的点心碟子。
她又道,“你也很奇怪啊,宁愿当个瘸子也不想治腿。”
瑞儿手上动作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不想多说,简单行了一个礼,“奴婢送盘子去厨房了。”
少女在她身后歪了歪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