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濛把眼泪鼻涕全都糊在他的肩头、胸口,周劭觉得恶心,苦笑过后,又搂着她叹了口气,问道,“想当小郡主了?”
其实她出生时,就曾经有过郡主的名号,那时父亲刚刚立了战功,春风得意又喜得爱女,就为她求了封号,清河郡主,那地方富庶,名字也好听,可是这封号她只用了两年,父亲死后就被褫夺了。
周濛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周劭难得温柔地摸着她的后脑勺,良久,“好,哥答应你。”
三日后,九月初十,周劭终于决定启程北上。
北地的战事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冀州防线摧古拉朽,若不是还有作为南晋属国的北燕勉力抵挡,只怕淮河以北此刻已经沦陷。
前日卢奴城飞马来报,说北匈奴对北燕腹地已经有了合围之势,他和阿娘经营了这么多年,与北燕的关系到底是不一般的,北燕防线一旦溃败,下一个就轮到中山国了,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出头的机会都是自己挣来的,他不能总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启程这一天,在安陆城北的官道旁,他和家人道别。
一场秋雨一场凉,刚刚下过雨的路还很泥泞湿滑,周濛的眼睛红通通的,是强忍着不哭的样子,看得他心里也怪难受的。
他这次不带小六,留他在江夏继续办差,远处五个随从中有一个黑衣高挑的女子,黑纱遮面,显得冷峻又神秘。
周濛走了过去,那女子抱臂倚马而立,看到周濛才把黑纱拉到下巴,露出美到妖异的一张脸来,特别是一双狐狸眼,本是十分妩媚的长相,却因为自身气质的糅杂,显得冷艳不可亲近。
她看着踩着泥泞,一脚深一脚浅走过来的周濛,恍惚间都快不认识她了,两年没见,小姑娘长大了很多,以前只是单纯觉得她长得像夫人,生得一副好皮囊,现在看,眉眼还是那副眉眼,但是不一样了,让她想起濛濛晨雾里犹带露珠的深山蔷薇,美是美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狠劲儿。
“月姐姐,”周濛唤她。
旖月点头,就算打招呼了。
周濛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布包,“我哥让我给你备的伤药,解虫毒的。”
她没有立刻去接。
前段时间,她独自去了趟西南,那里的毒虫毒瘴极其麻烦,她虽然足够小心,过山穿林时仍受了伤,都是些轻微的红肿溃烂,都快好了。
这事只有小六知道,那就是他多嘴告诉了周劭。
“多谢,”她面无表情接过,转身塞进自己的包袱里。
从小的印象里,旖月从来都是不需要人担心的,周濛没多问她的伤,也没什么需要嘱咐的,比起小六来,有她在周劭身边,她安心得多。
没什么可说的,只有一句不痛不痒的,“一路上多加小心。”
旖月笑了笑,点头。
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哭声,旖月抬眸望去,周濛也转过身,就看到周劭的身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楚楚?”周濛诧异地喃喃了一句,她下意识回头看旖月,旖月也看她,旖月柳眉微挑,和她相视一笑。
两个女人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周劭就没那么轻松了。
女子一身白衣,在水雾氤氲的城郊野地里显得清丽出尘,她还犹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这名字还是阿娘给她起的。
可是周劭只想让她快点走。
楚楚是当龙寨的孤女,自小由阿娘收养,在周劭十四岁的时候,也是由阿娘做主,给两人定了亲,原本等周劭二十弱冠就行婚礼,可是拖到现在,周劭都二十一了,他也没有要成婚的意思。
方才的一番倾诉里,楚楚都在诉说自己的委屈,她说他在安陆城守了妹妹半年,却一次也没去铺子里看过她。
周劭心中冷笑,这是为什么她难道不知道吗?故意装傻?
毕竟相识一场,看在阿娘的份上,他也不想太难看,“啧”了一声,“天冷,你回去吧。”
她老远赶来看他,却只换来这么一句话,楚楚不甘心,还想说什么,周劭把左手的马鞭换到右手,转身朝身后的随从吆喝,“准备准备……”
话没说完,就被身后的女子急切地打断。
她跟上了两步,“劭哥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初我也想过救阿濛的……”她伸手想拉周劭的衣角,却被他躲开,他皱了皱眉,继续吆喝,“上路。”
一眼瞥到看热闹的旖月和周濛姐俩,他神色更冷了几分,朝周濛还低声训斥了一句,“有空在这看,没空帮我劝一下?”
她悻悻然,给周劭让开了道,隔在楚楚和他之间,让他翻身上马,所幸楚楚没再跟来。
因为楚楚的一番缠扰,周劭原本依依不舍的几分伤感全被打乱,旖月他们已经策马上路了,他的马也有些躁动,一心想跟上同伴,他控住缰绳,摸了摸马下周濛的脑袋,最后还是忍不住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周濛死死揪住他的马缰,不顾马儿的冲撞,还随着追了几步,眼圈泛红,“周劭你说话算话的对不对?”
到这个时候,什么不上战场,什么让她当小郡主,他的这些承诺她都不在乎了,她只想反复向他强调一件事,他要活着回来。
周劭眼色深沉,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后槽牙紧紧咬合,下颌骨勾勒出一个坚毅的轮廓,他强忍着情绪,待她终于不舍地松开马缰,他长腿一夹马腹,低吼一声,“等我回来!”
***
刚刚拉缰绳的时候,手掌被粗硬的毛刺划了几个极细的血口,她搓了搓手把血沫蹭掉,一直看着周劭的身影隐没在起伏山陵的尽头。
楚楚就站在她的斜后方,周濛回身的时候看到她,问道,“楚楚姐姐,要回城吗,一起?”
那双柔情似水的泪眼突然变得冷厉,她“哼”了一声,提着裙摆就走了。
刚下过雨的深秋天气,还穿这么单薄绮丽的丝麻白裙,真是不容易。
她盯着楚楚的裙摆,泥都快糊上膝盖了,正可惜毁了这样一件好衣裳,突然裙摆的主人噔噔噔踩着泥巴又返了回来,周濛不明所以,楚楚的脸已经近在眼前,她脸色涨得通红,是被气的。
“阿濛,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自私?”
周濛斟酌了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
“他是为了你才北上的,你就不觉得愧疚吗?”
时辰还很早,路上没有人,一起回城的小六已经走远了,此刻只留她们两人缀在后面,各自提着裙摆往回走。
周濛低头走得小心翼翼,楚楚却因为生气,小脚吧嗒吧嗒弄出不小的声响,踩出的泥浆有时候都快溅到她的脸上了,周濛下意识地想离她远点。
而且,她的问题也很奇怪,她愧不愧疚的,关她什么事?
很多时候,她都不太想得起来,楚楚其实是她未来的长嫂,可是她想不起来没关系,楚楚自己可没忘,以前在当龙寨就经常拿长嫂身份管教她,她习惯了,多数时候都会安静地听,这次也不例外。
楚楚见周濛一脸无所谓,不禁冷笑,她本身就不是个多么纯善的孩子,从小就不是。
小时候她总拿豢养的毒物吓人,再大些,成天往寨子外面跑,从不安分,现在,听说和一群女伎关系要好,她怎么会知道什么叫廉耻?
“以前,他为了你,放弃了那么多次可以北上的机会,现在北边打成什么样了,他为了你才去冒风险,这个时候你难道不应该劝他留下吗?”
她的声音又冷又急很多,和方才对着周劭的时候全然不一样了。
周濛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和她讨论的必要,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劝他留下来?”
楚楚气笑了,“你说呢?他是你哥,对你那么好,你眼看着让他去送死?”
她低头看路,依旧走得小心翼翼,可是抓着裙摆的手突然攥得死紧,在她刚刚才把周劭送走的这个时候,她跟她提“送死”?
怎么这么讨厌呢?
她不想跟她一般计较,又是一个不咸不淡的反问,“你怎么知道留在这里不是等死?”
“谁会伤害你们?向夫人待他那么好,他只要留下来,以后当龙寨的生意都是他的。”
周濛没说话。
虽然不想理,但是她还是听进去了,其实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向夫人对周劭的确很好,对小庆都没对周劭那么好。
楚楚解释道,“而且,你去襄阳的事情,不能怪向夫人,是娟娘一个人在背后搞的鬼,大家都不知道,现在劭哥哥连带着把我们大家都恨上了,一句解释都不愿意听,况且,”她愤愤然,“要不是你总是去天青阁这种地方抛头露面,又怎么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
赵丰的确是在天青阁碰到她的,如果她那天没去天青阁,兴许就不会有后头的那些无妄之灾——
原来她们都是这么想的。
周濛点头,“是我的错。”
楚楚听着她承认错误这么干脆,又听不出丝毫愧疚,她一点也没觉得解气,话语更加急促,“以前你觉得这里生活好,想过安静日子的是你,现在受了欺辱,想翻身的也是你,你想过你哥吗?从头到尾你都只考虑你自己。”
她站定下来,一把扯住周濛,想让这心不在焉的人好好听听她的话,“阿濛,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大家都宠着你,你哥尤其是这样,你能学着有那么一次为别人考虑考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