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到沈若从客店二楼往下走,他眼睛干涩浮肿,应该是想起我这些日子轻浮的举止,被气得不轻。
这些举止在平日里倒没什么,他可以不当回事,可若是在遭受人羞辱之后,又想起我的这些行为,恼了也不奇怪。
我吸了吸发涩的鼻子,忙堵在门口,心中只想着待沈若一出门,就同他道歉。关于道歉的措辞,这大半个时辰里我已经想好了。
“沈先生,都是我目无尊卑,有负先生的教诲。先生可愿意听学生解释?”
他眉头微皱了皱,哀切的神色好了些许,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我搓着双手,说道,“也没多久,先生,自我父母去世之后,我见过人情人暖,从没有人像先生这样待我好,因此我才一时得意忘形,忽略了先生的感受,得罪了...”
他不等我说完,已经脱下了他外面所裹的一件披风,套在我身上,又将我拽进屋内,我一时脑中空白,只任由他牵着,上了二楼,去了他的房间,进门之前,他拉住了店内的一个小厮,低声交代了什么。
“先生,你...是不是还在气我?”
他叹了一口气,说,“弦之,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怎么那么傻,在那里等着,瞧瞧你,眼眶都是黑的。”
我痴痴的笑道,“那便好了,只要先生不对我心存芥蒂,那就不是傻。”
门外敲门声响起,沈若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开门,回来的时候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淡黄色汤水,放到我面前,语气微斥,“先帝时期的风寒死伤多少人,你不知道吗?夏日里伤寒更是要不得,你怎么这么不顾及身子?”
我心中升起暖意,端起姜汤,一饮而尽,只见一旁的沈若正低首苦思,在我放下药碗的时候,猛然抬起头,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道,“弦之,昨日的事是我的过错,你不用在我这里如此拘谨,我们是好友,不是吗?”
我那悬了一夜的心在此刻方才安定下来,我迫不及待的应和着,“是的,一直都是。”
一碗姜汤下肚,驱散了我身上不少的寒意,沈若将空碗收拾起来,同我笑道,“弦之,一同去书院吧,耽误了这么些功夫,你又得少看很多书。”
我郑重地点着头,心里因他还记挂着我的学业而暗自开心,便同他一道出了客栈的门。才一会儿功夫,街上的人就多了一半,我走在沈若右后侧一步的距离,聚精会神的听他给我交代着大考时,三史课可能的考点。
“弦之,你骑射课练的如何了?”
我颇为难道,“还在练习呢。不过先生教过之后,我熟练多了。”
他不再多言,转到这奉天府最繁华的东胜街上,突然拐去了街边一个支起的摊贩边,我随意瞄了一眼那摊贩边的招牌,大大的“卜算子”三个字撞入了我的眼睛。
我的目光下意识的落在底下人身上,那摊贩的主人正是前些日子为我算命的先生。
瞬间,我只觉得被吓到脸色煞白,尚未来的及阻止沈若,就听他已经与那算命先生热络的交谈了起来。
“卜先生,请问近两日天气可会放晴?”
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沈若竟认识那个神棍,若是从那神棍里听到我前些日子算命算过的内容,我在沈若面前的形象定是要一落千丈,他估计真会同我一刀两断。
我慌张的转过身去,心里只默念着,街上人来人往,他可千万别认出我来。
可世事就是怕什么来什么,那神棍先生不好好去为沈若测算天气,倒是朝着我这边高声一句,“咦,这不是前些天找老夫测算过的少年郎吗?沈先生,可是与你一路的?”
沈若道,“是我的好友。”
那先生不懈的吐出一口气,“半大的公子哥儿,之前找我测姻缘时,也不知害臊,如今又怕见老夫的面,真真是别扭!”
血色猛地冲入我我脑中,我真想一棒子敲晕这个老神棍,他若是害沈若同我绝交,我真想套上他的脑袋,揍他一顿,生意不知好好做,倒总是爱说长道短的。
我只背对着那摊子,唯恐他再多作口舌,果然,那测字先生也觉得无趣,便同沈若说道,“沈先生,这测算天气也需要测字,不如,你写下一个字?”
沈若一时迟疑,“推算天气也要测字吗?容我想想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沈若的语气略带一丝情绪,便转眼去瞧他,这一转眼,刚好碰上了那测字先生的目光。
他锊了一把胡须,高深莫测地道,“当然要测字,沈先生倒也不用想,老夫瞧那小公子是同你一路的,就用他上次测过的字吧。”
也不等我二人回应,那神棍已捻起了边上的狼毫笔,在铺开的白纸上写了大大的一个“若”字。
我差点当场吐血身亡。
沈若身子抖了一下,回头望向我时,面无神色,“弦之,你用此字算姻缘?”
“我...我,先生...我不是...”
我只觉得脑中瞬间空白,连看站在我对面的两人都有点眩晕,哪里还能想出更好的解释措辞。
姻缘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我还在念书,心思没放在正道上,倒满日里想着这些风月韵事,真真是太有辱斯文了,就算想了这些不好的事,也就算了了,竟拿先生的名字去测姻缘,真真是有辱于他。
沈若如今肯定是这样想我的,觉得我就是个教不了的朽木。
“那有什么,测字讲究缘分,不拘泥于什么字。此字可测姻缘,也可测天气,你且等我算算。”
说罢,那神棍再一次眯眼点指,嘟嘟喃喃一阵后方道,“近两日多雨水,沈先生若要出行或搬家,可要多等几日了。”
沈若道了一声多谢,丢下银子,便转身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言笑晏晏,“弦之,还不走,要上课了。”
我偷偷的的瞧着他的神色,试探性的问道,“先生,你不生气吗?”
他笑道,“气什么?”
“我并非存心亵渎先生,只是那日硬是被我家陈伯拉扯着测字,我一时没准备...”
“顾沾!”他打断我的话,“我何曾说过你亵渎过我?你不要自己瞎想,便同我生分了。”
没有吗?那昨日为何生了我一夜的气?
我虽不解,但十分相信沈若此刻说的话,也不纠结在那些原因上,心中豁然开朗起来,浑身的拘谨也全然不在,只道,“沈兄,我从不想同你生分。”
上完上午的课,我便和曹晚度相邀去校场练习骑射去了,同窗们早上起的早,中午都是要午休的,我和他便趁着校场无人的空当,场地够大,才去练习。
路上听曹晚度说起昨日在人间楼的事,原来不止我们班的同窗,梁珏还宴请了不少隔壁的女学子,二三十个人,凑成一桌,有说有笑的,场面尤其热闹。
“弦之啊,你没去真的是太可惜了。”
我摇摇头道,“我一向不大喜欢热闹,昨日身体又不舒服,回去如厕如的腿都发软呢。”
曹晚度叹了一口气,用手遮了遮天上的日头,说,“哎,怎么还没走到校场,我就又累又热啊?这大热天的,真是要晒死人。”
我指了指西门,“喏,快到了,校场那里有口井,咱们一会儿去喝点凉水,去去暑。”
在校场喝完凉水,我挽起了袖子,往胳膊上也拍了一些,曹晚度已躲在阴凉处,歪在马厩边上的木桩上,有气无力的道,“顾兄啊,你先去,我歇会儿,方才一路走来真是太累了。”
我点点头,便去选了一匹马,那马是上次沈若教我骑射时,我们骑过的,后面每次骑射课,我都对那匹马情有独钟。
沈若是那样儒雅清净的一个人,我不敢对他生出丝毫痴心妄想,因此只得寄情于这匹马上。我知晓,我的心思难溶于世,可我自小寄人篱下,见惯了人心算计,人情冷暖,却从未遇到过像沈若这样的人,我怎能抵挡得住这般的关怀与亲善反正,我只将这些心思深藏心中,平日里同他只作君子之交,也碍不着谁。
他说的对,是我的瞎想令我们生分,沈若心中磊落,又怎会将我那些日子的行为想歪,若非是我原本就心中有鬼,又怎会生出那些误会来?
正午的阳光格外的刺眼,不一会儿,我便热汗淋漓,湿透了后背的衣裳。
这些日子按照沈若与谢先生所教的诀窍,我一次次的练着,他们都说,学会骑射只是瞬间的事,在那一刻你学会了,后面就会了,也不用苦练。
练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曹晚度上场,我跃下马,将马系在边上的木桩上,徒步走回马厩边,曹晚度已在边上睡着了。
我喝了几口水,他就醒了,神色痛苦道,“顾兄,不行了,这里太难受了,我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