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怀旧事 第1章 第 1 章

从学院里回来，我总是要去问一问阿音的功课的。

那小子顽的很，我有时也不忍他小小年纪就承受这么大的压力，但更害怕自己的丝毫放纵，会害了他。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好像就只有仕途一条出路。

陈伯点燃了屋内的油灯，蜷着身子走过来，油灯靠近了，我才瞧出他脸上浮着苦闷与怨愤的神情。

“公子可别去责问音哥儿的学问了，哎！”

听那低沉萎靡的叹气声，我心中咯噔一下，赶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陈伯将我牵到阿音的房间，在门口我就听到了阿音带着浓浓鼻音的呼吸声，我和陈伯悄声进去，阿音已经熟睡，陈伯将油灯在阿音身上晃了一圈，叹气声越发重了起来。

我想那时我的脸色肯定是比这房间还要昏暗，陈伯忙劝我说，“公子放心，我检查过了，都是些皮外伤，好好调养就好。只是有些破了皮的伤是拖不得的，伤风了就完了。”

我接连呼吸了三次，每次都不怎么顺畅，可即便这样，半点也缓和不了我心中的怒气，我从来没见过阿音伤成这样，他才九岁。

多年的寄人篱下早已经磨得我没了半点脾气，这是我在段家以来，第一次对他们生了报复之心。

皮外伤？呵，他那么小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了这样的皮外伤。那些伤，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段家家法，据我所知，段家治家从严，可那些家法从来没有在他们家正经的少爷小姐身上用过。

“怎么回事？”

我和陈伯一出来，便急不可耐的问道，连我也没想到，这装了满腔的怒气，最后却化成了一丝卑微的哽咽。

或许我习惯了忍。

陈伯无奈的摇了摇头，叹气道，“午后那边的三公子，五姑娘还有赵家少爷想进园子里的春梨阁玩，非要拉着音哥儿，不曾想大老爷在里面接待朝中贵人，小孩家家的，冲撞了，大老爷当时就给了音哥儿一脚。”

说到这里，陈伯开始有些气急，“四位公子小姐一起进的园子，一起冲撞的，他偏偏就找音哥儿撒气，他年龄最小啊，又是被那些哥哥姐姐们撺掇进去的。音哥儿当时哇哇大哭，分辨了几句，贵客走了，段大老爷说音哥儿纨绔难教，竟动了家法。”

我咬紧牙关，“三弟弟和五妹妹是二舅舅的孩子，又是外祖母的心头肉，他自然不会动他们分毫，至于赵表弟，如今姨妈和姨父都还在客中，更是不可能。”

我万事能忍，可是阿音一向敏感，今日这般遭遇，只怕他心中更是不好受。难堪的不是那皮肉之苦，难堪的是动用家法之前大舅父说的话。

那些话我也是听陈伯转述的。

段知文说，“再这么野来野去，信不信我要了你的小命？杂种，再有下次，老子一刀砍了你，你这狗皮囊，可不要脏了我段家。”

陈伯抹着眼泪道，“这要不是大太太拦着，他们可往死里打了，可若是真心要拦，音哥儿也不能伤成这样。公子，不要哭了，趁着大门没关，我出去买些药。”

我翻出了一些银子，颇为难的说，“陈伯，今晚你怕是赶不回来了，银子...”

陈伯一下就懂了我的意思，他从不会让我开口说出不体面的话，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打断，“哥儿放心，府中后门那有个凉棚，我就在那呆凑活一夜，明儿门开了，我立马把药送进来。”

我无地自容，陈伯不过五十几岁，背已经驼了，我这样的主子，连给他住客店的银子都没有。可是没办法，段府到了时辰关府门后，是绝不会为了陈伯开门的。

想到此处，我心中怒意越发深沉，当年顾家落难，爹娘将我们托付给外祖母时，曾带了不少银子，我想不明白，我们吃喝不用段家分毫，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我们？

我的嫡亲外祖母，舅父，舅母，这些与我母亲带着血缘关系的人，我少年时也曾抱过我，逗过我，亲过我的人，如今怎么会是这么一副截然相反的嘴脸。

哦，对了，那时父母尚在，就像此刻赵家的表弟，段家的人也是一样搁在手心里疼。

我真想看看，若是赵家…

我立刻止住思绪，不再让自己想下去。对于段家，我总告诉自己，可以怨怪他们，憎恶他们，却绝对不能生出恨。恨这种情感常年累积便会变成仇，它会吞噬一个人的理智，让人忍不住的去无限放大段家对我们责难，那时，我整个人便会为心中的仇恨所掌控。

我现在，连恨的资本都没有，不能恨段家人，也不能恨害死爹娘的幕后黑手！

一如我所猜，一连几天，阿音都是蔫蔫的，也不大跟段家那边的哥哥姐姐们玩了，只是头两夜，老抱着我，诉一番苦，嚷着要回顾家，说累了，就睡着了。

只是哪里还有顾家，父母早逝，顾家的那些叔伯家境不好，要抚养我们，怕是连段家都不如。

第三日的时候，我们这里终于来了个稀客，我的二舅母。只是那稀客并没有去看一眼阿音，而是拉着我，苦口婆心的说，“阿音那样子，我也是心痛，没法子，你就体谅一些他们吧。你二舅舅和我本想劝来着，只是大老爷的事，我们也不想开口，你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啊。”

我心中毫无波澜，只是脸上仍挤出了笑，“多谢谢二舅母记挂着，沾儿记在心里了，是音儿不懂事。我只怕误了舅舅的事，我们过意不去。”

我的二舅母赵氏道，“沾儿说的对，你可得好好劝着点音哥儿，春梨阁是什么地方，也是能调皮乱闯？这次还好没出什么大事，你知道，你大舅舅朝中那些长官是冲撞不得的。这次你大舅舅虽然下手重了点，可音哥儿确实闯了大祸。如今罚过了，这事就揭过去了，莫要再提，白白惹他们生气了。”

我心中冷嗤，我们兄弟俩很少进院子，若不是他们家两个小家伙带着，阿音怎能知道春梨阁在哪。

她今日能来，怕是唯恐此事闹到老太太那里去，大舅舅受些责难。

只是，我觉得，她是想多了，外祖母即便知道了也不怎么打紧。

“音儿玩心大，我一直怜他年龄小，太过放纵了些，今日若非二舅母提醒，怕是他日后还要闯出大祸。这段日子，他也知道怕了，不敢出门呢。”

赵氏起身笑盈盈的道，“知道就好了，都是一家人，你母亲未出阁的时候跟我要好，我是该照看些你们兄弟。你也别过不去，你大舅舅也不是小气的人，不会一直放在心上，日后正常跟着你二哥哥上学去吧。”

我点点头道，“舅母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