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再看也看不出门道,王唤取过纸笔,把长生药复原的药方记录下来便作罢。等到回神时,李予已经先他们一步离开博古室了。
临近黄昏,孩子们早已放学,他们都聚在院子里嬉戏打闹,远远地见到李予就撂下伙伴,扑上前来。他长得好看,无论到哪儿都深受欢迎,哪怕平日鲜少有什么表情,也受小孩子喜欢,用他们的话来说,老师就是他们见过最好看的人,永远都喜欢老师。
“小予老师,怎么这么晚才来?好想你。”
“你有没有想我们呐?”
跑得最快的孩子已经冲进李予怀里了,他席地坐下,身旁很快挤满了嗷嗷待哺的小崽子。
“想了,想了。”李予搂着怀里几个小孩儿,生怕他们摔出去。
“今日有好好读书吗?”李予问。
“有。”一群小孩儿齐声回答。
“老师教了千字文,我都会背啦。”
“我也会背了,老师还教我们写大字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和李予分享今日所得,或者干脆只是在身旁躺着,李予轻声应和,跟这群孩子们在一起,他的心总是十分宁静,比喝多少酒都有用。
袖子被人轻轻扯了一下,李予别过头去,正见一个孩子手里攥着一朵花递上前来,磕磕绊绊地说:“老师,花花,给你。”
“谢谢。”李予伸手却没接到花,那孩子说话不利落,一着急更是说不出来。
他握着李予的手,急得直跺脚,小脸儿也涨得通红,李予忽的明白他想做什么,于是俯身凑了过去,刚才还着急的小孩儿立马安静下来,将花朵别在他耳边。脸颊上忽然一热,李予微怔,就见那小孩儿跑得老远了。
“你怎么能偷偷亲老师!”
其余小崽子见状一瞬炸开了锅,纷纷嚷嚷道:
“我也要亲亲。”
“我也要,我也要。”
一张张撅着的小嘴叭叭地就凑上来了,李予被他们挤得左右摇晃,很是无奈。一只颇为强壮的孩子塞了李予满怀,他抱着李予的脖子就赖着不走了。
“好了,不要挤,小心摔着。”李予叮嘱道。
“老师真好看,等我长大了,老师嫁给我好不好?”
“不要不要,小予老师是我的。”
“是我的。”
“是我的!”
几个人争不过,就要李予评理:“老师你说你说,你最喜欢谁?”
“老师不能嫁给你们的。”李予很是头痛。
“为什么?为什么?”
崽子们统一战线没完没了地重复。
“老师是男儿,你们也是男儿,当然不能成亲了。”李予说。
孩子们虽然不懂,但十分遗憾。
“我是女孩儿,我就可以娶老师,对吗?”前面一个小女孩儿双眼亮晶晶的,期待地看着李予。
不等李予说什么,最先起哄的小男孩儿搂着李予的脖子,很不服气地说:“那我也要当女孩儿,我要娶老师。”
“我也是女孩儿,我也是女孩儿。”
“你们是什么女孩儿,你们都是假女孩儿!”
李予不由失笑,方才还吵闹的孩子们安静片刻,又一次闹得沸反盈天。
“老师你笑起来真好看,多笑一笑。”
男孩儿贴着李予的脸颊,满脸通红:“你们都不许看了,老师是我的。”
“你胡说。”
“哪里胡说了?最美的人要嫁给最强的勇士,我有四只手臂,你们都没我厉害。”男孩儿继续说。
“你算什么厉害?有本事过来比一比。”那女孩儿当即拔了小木剑,要和他比试。
“来就来!”
“不许打架。”李予严肃道。
几个小刺头圆滑地说:“我们不打架,今天我们还上了剑术课需要温习一下。”
还挺会找借口的。
一群小家伙儿拎着木剑在空地上哼哼哈哈地比试起来,为了成为最强勇士迎娶老师而奋斗,看起来还有模有祥。
一道戏谑的声音突然插.过来:“小予老师,这么受欢迎吗?”
适才活跃的崽子无一例外弃了剑,拥到李予身上,警惕地望着王唤一行人。
比起李予,王唤就不是一个会让人亲近的形象,即便他长得的确很英俊。但他身量太高,又不习惯收敛自身的气场,周身的凶厉无处可挡,旁人往往还没看清他的长相就已心生退却之意。
寻常人若是路上遇见他,老远就开始绕道走,真的不慎撞见了,也只会想找个灵验的道观拜一拜,去去身上的凶煞,少有人愿意凑近了解。
李予蹲在地上,怀里护着一群孩子。斜阳洒在身上给他镀了一层金边,耳边的花缠着头发,看着很温柔,只是那双眼睛掠过去时格外冰冷。
“小予老师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
“哦,是吗?”王唤低头看。
那小崽子一头扎进李予怀里身体软了大半,抽泣声不时从中传来。李予起身把他抱起来,拍着他的背,温柔安抚。
再同王唤说话时,声音中只剩无情:“查完了?”
“查完了。”王唤在不远处停下,和他们站得泾渭分明,语气里却掐着几分熟络,“今日多谢见安带我们来了。”
李予手里牵着几个孩子避开他往楼里走:“既然查完了,那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孩子们揪着他的衣裳,贴着他的腿,他走得很慢,没两步就被人叫住了:“李见安,今早为什么不来上课?”
“清姐。”李予回了一声,略有惊讶。
今日有他的课吗?
女子一身青色道袍,眼上覆有一层白绫,头发花白,气质肃穆,她敲敲手心的竹简,说:“你给我仔细说道说道,最好别是喝酒喝忘了。”
看来还真是忘了,若放在平日他记不得了李清还会派人去拿他,到时候顶多啰嗦两句无伤大雅。奈何他昨夜歇在桂苑了,别人找不到他自然拿不了。李予没得交代,留走都不能,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却见远处一道身影娉婷袅娜,李寻儿款款走来,惊讶地说:“老师?您和仙长怎么在这里?”
李予会意,连忙道:“我带仙长随意逛逛,过会儿就走。”
“仙长?是昨日来的那位仙长?”李清目不能视,没听见声音也不知有外人在场。
“正是。”李寻儿答道。
众人各自见过礼,又听李寻儿说:“今日一早爹便嘱咐老师让他带仙长到族中逛逛,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也好尽快将鬼怪祓除,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安乐阁来了。”
“没错。”李予迎合道。
“族长什么时候说过,我怎么不知还有这回事?”李清纳闷地说。
“啊?”李寻儿略带慌张地讨饶,“坏了坏了,寻儿一早来得急,忘了同清姨说,此事都赖我。”
“罢了罢了,你这一天到晚也忙,哪能面面俱到?索性没耽误孩子们读书,一点儿小事儿,别放在心上总过意不去。”李清不忍责怪她,摆摆手揭过,同李予说,“既然如此,带仙长好好看看吧,我就不耽误你们正事了。”
李予连忙说好,又道:“我把孩子们送回去就走。”
“不用,你忙你的,孩子们有我和寻儿带着。”李清说。
“那就请见安再带我们逛逛了。”王唤顺势出言。
肯带他们来安乐阁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怎么可能还带他们逛长生源?李予把孩子们交给李寻儿,扭头就走。王唤不依不饶地跟着,其余三位灵侍被他打发去追查线索。
烦人精跟了一路,李予很不耐烦:“仙长还有何贵干?”
“不是说好了带我逛长生源,小予老师就这么带的?”王唤问。
“你又有那闲情雅致了?”李予反问。
“有啊。”王唤侧头看他,模样可恨极了。
“不好意思,我没有。”李予拒绝道。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王唤臭着脸说。
“腿长在你身上,你爱往哪儿走往哪儿走,是瘸了还是瘫了得叫别人带着?”李予道。
“回来。”王唤没叫住人,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
“你这感情好啊,亲的时候抱着不撒手,不亲了又爱搭不理,怎么全看你的意?”王唤恼怒道。
“怎么着?我再抱着你亲两口?”李予停下脚步,讥诮道。
毫无疑问,他这会儿若是敢上前去,少不了得挨一顿捅。
“这么无情吗?见安。”王唤压着脾性,“连句话也不能好好说了?”
“还要我对你有什么情?”李予转身就走。
“站住。”王唤上手去抓,他这手下也没个轻重,“嗤喇”一声,那身衣裳顿时撕开一个大口子。
李予这气来得猛烈,还在气头上,扒着袖口一看更是怒火中烧,回头一拳给他锤墙上,扭头就走。
王唤捂着胸口踉跄两步,跟着他回家去了。房门毫不留情地闭合,王唤连忙伸手拦住,李予几次发力也没能把门关上。
“衣服我给你补,你先放我进去,咱们有什么好好说。”王唤道。
“我和你能有什么话说。”李予说。
两人夺着门,谁也不相让,王唤两条眉都蹙到一块儿去了,山洪濒临爆发:“我早与你说过,我此番是追着一只小鬼来的,它害你困囿多年,又在这种关头引我入长生源,无非是想坐收渔翁之利,今日你与我交恶岂不是顺了它的意?”
“顺了它的意又有何妨?两百年,长生源中的邪气就不曾间断过,凡间每一日都有无数百姓惨遭毒手。别说什么世界壁垒,我不信它们的行动能天衣无缝,可是仙门从来没有在意过。既然视人命如草芥,又何必害怕伥鬼报复?”李予抬眼,几缕冷光震人心魄,“衣服你能补,人命你也能吗?”
“仙门债,仙门还,你今日顺应其意,来日便是万劫不复。”王唤道。
“仙门要怎么还?我要怎么还?”李予问。
他像是一面铜镜,碎成了无数瓣,每一块儿碎片上都映着无数的亡魂,重重血泪顺着裂隙流淌:“还得起吗?”
“那就放任灾祸继续蔓延,什么也不肯补救吗?”王唤喊道。
“两百年了,现在才想起来补救吗?”李予也喊。
“咔”的一声,两人都冷静下来了,房门被王唤扒掉,没了这层阻隔,露在眼前的是两颗支离破碎的心。
他们对着撕咬有什么意思?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换得回那些无辜的亡魂吗?
“滚。”李予说。
李予转身离去,投入一片浓黑。
“李见安!回来!”王唤气恼地吼。
“滚——”
一件破烂衣裳当头盖下。
“好得很,好得很。”王唤一手攥着衣裳,一手抓着房门。
屋里迟迟不见亮光,王唤将东西往地上一摔,愤而离去。
写着写着突然想到一个构图,无数片破碎的镜子组成一个人,每一片碎片困着一个满脸血泪的魂,血水顺着裂缝滴滴答答地流淌,他怀里还抱着一面完整的镜子,镜子里是一个不断下坠的人。
好死亡的图,等我赚到钱了高低得约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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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碎镜照伥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