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室以中心过道为分界线,划分为东西两大块。通天书架星罗棋布,鳞次栉比,甬道深入,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书架直达房顶,约有三丈高,若要取得最顶上的竹简,需要踩着几层楼高的长梯才能够到。然而,李氏家族的工匠精通墨家机关术,同时还兼修法术,他们将这二者巧妙结合,设计出来的书架巧夺天工,可以完美避免这一麻烦。
每一排书架由无数个大书架并排摆放组成,大书架内分为十数个小书框,在距离地面一人高的位置留下一块空位,只需操纵一旁标有编号的手杆,与之对应的模块便会在机关的带动下送到空位处,供阅读者取用。
李氏家族注重传承,书室修建于他们而言,可谓是重中之重,此间书架便是由当时族内顶尖工匠联手打造而成。设计者为在一众人中脱颖而出,不免存了几分炫技的心思,除却可移动这样精巧的设计之外,还设计了许多其他功能。
比方说,红色圆头手杆是书架清理杆,打开后暗匣中会伸出鸡毛掸子,自行清理竹简上落灰;黄色手杆是晾晒杆,启动后,竹简自行展开,顶上阵法会模拟日光晾晒,保持书框干燥,防止蠹虫滋生;绿色手杆是机关养护手杆,黑色手杆是书框移动手杆,赭色手杆是位置重置手杆……
凡此种种令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如此设计实在花里胡哨、华而不实,但其做工之精巧在当世也是极为罕见,他们许久没有见过这般精妙的机关了。洪荒之难过后,凡界百家学说也有不少遗失在那场战乱里,各家传人至今未能将其完全修复,今日在此得见当年一角辉煌,众人阵阵惊叹的同时也不由感到惋惜。
杨容芝通过书目索引大致确定长生药相关资料的位置,几人明确分工后便解散各自寻一处书架搜索。
值得一提的是李氏族人身高的确非凡,哪怕书架可以调节高度,最低档位对于舒宝而言也实在太高——他只比他主人小腿高上那么一点儿。
不过,舒宝虽然小巧,但是身手敏捷,还有几分小机灵。他将无需调节书架也能够到的竹简查阅完后,“吭哧吭哧”地蹦到机关旁,简单调动后,发现了书架的隐藏设计。他趴在书架上仔细观察计算,紧接着连续扳动数柄手杆,停下后,青铜齿轮开始运行,“咔咔”作响,最顶层的书架通过几次排列移动到最底层来。
书架整体设计类似于华容道,全盘都可以移动,并非只能朝固定方向传送,中心的空位设计是为了让大高个们不用爬得更高,也不必弯腰。如此设计实在用心良苦,时时刻刻敦促来此读书的小朋友——要么长高,要么长脑,二者若能兼得那是最好,二者若是皆不得,能蹦起来够到书架未尝不是一种本事。
当然,舒宝可是聪明的小朋友,他坐在高处的书框上,看着被转下去的书框得意洋洋。
“嘿嘿!”
双手撑着书框边缘往下一跳——衣领挂到手杆上。
狡猾的笑容当即僵在脸上,舒宝挂在半空中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敢动,生怕不小心撬动手杆。然而,手杆可没听见他心中的祈愿,听得“咔嚓”一声,手杆猛然往下一坠,“啪啪啪”接连几声脆响,全盘手杆被他一屁股按倒。
“哇啊!”
书架收到奇特的指令,短暂停顿,而后暗处齿轮“咔咔咔咔咔……”所有功能同时运转。书室角落光芒忽闪忽闪,架子抽风似的发出“呼呼”“呜呜”“呲呲”的杂音,狭小的空间里鸡毛掸子最高速旋转,扫掉大片竹简,登时鸡毛满天飞。书框无规律地运作,迅猛窜动,几个书框轨迹冲突“碰碰”撞到一起,连锁反应之下整个书架都被卡住。
“噔噔噔……”
地下齿轮吃紧,声音越来越酸涩,转动越来越缓慢。
不好!
舒宝的眼睛骤然瞪大,脸色惨白,四肢腾空剧烈挣扎。
“救命!救命!”
青铜齿轮彻底绞住不动,轮片互相挤压,碾出数道裂痕,并且裂痕还在持续不断扩大。
“轰——”
“啊!!!”
伴随着一声惨烈的呼叫,满架竹简尽数被小阵法爆炸的残风喷出去,舒宝更是自滚滚黑烟中飞出,一头撞上对面的书架。
索性两侧书架的手杆并不对称,他这才逃过再次被喷的命运。
“舒宝?怎么回事?”杨容芝闻风赶来,看着满地狼籍惊讶地问。
架子上的小老鼠缓缓滑落,吐出一口黑烟,躺在地上眼冒金星,他扶着脑袋,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正见头顶上另一个书框里竹简松动。
下一刻——
“咚!”“嗷!”“咚!”“嗷!”“咚!”“嗷!”“嗷!”……
“……”
“……”
散乱的竹简潦草地堆成一座小山,舒宝顶着满脸黑灰木愣地添砖加瓦,神情灰暗得如丧考妣,尽管他没有考妣。
来时再三保证绝对不会毁坏竹简,但现在别说竹简,架子都让他拆了,舒宝感觉他要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他脚下一软,又平地栽个大跟头。恰好一卷竹简从怀里滚出来,徐徐铺展在众人眼前。
杨容芝上前将人扶起来,低头扫过一眼,便将头转回去,反应过来后立刻把人放到一旁,回头看到宝贝似的将竹简拾起来。
见她神情变幻莫测,佘迷问道:“怎么?找着了?”
“也不算,但我觉得这二者绝对脱不开关系。”杨容芝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把竹简卷起来递给佘迷。
如杨容芝所言,这卷竹简所记与长生药并无直接联系,它记录的是另外一件事:
某一时期,长生源生育率极低,族中妇人接连伤娠,连续多年仅有几名婴儿降生,李氏家族朝不保夕,于是强取胎元以未开化山灵养体。
培育方式虽然未在此中详细提及,但这寥寥几笔就已邪气四溢。
虽然修仙界生育方式五花八门,有以莲花养魂铸身,有以怪石养灵育体,但长生源的族民显然等不了那么长时间,直接捉来山灵培养强行催促化形,这种行为听起来与夺舍没有多大差异。
佘迷将竹简拿远,一字一顿地品读,确定确实是他想的那个意思没错,才扬了扬手上竹简,问舒宝:“这竹简哪里找的?”
“不是在那里。”舒宝指指地上的竹简山。
“就是在那里。”又指指旁边的书架子。
“……”
佘迷默默无言,知道指望不上他,只好自行寻找。他蹲下来一手撑地,手臂上墨烟氤氲忽而融化,化作无数发丝粗细的小蛇向四周游去。小蛇们钻进这两堆竹简之内,同时大量的信息通过那一双双眼进入佘迷的脑袋,无数文字流水般在各道视线中滚动。片刻之后,大部分小蛇从竹简中钻出来,集结成数条大蛇,把被标记竹简卷来,送到三人身旁。
“这些都是吗?”舒宝比他还高一头的竹简堆问。
“再筛选筛选吧,这些都与婴孩有关。”佘迷揉着额角,肉眼可见地疲惫。他可没有超强的脑力,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同步处理几十万条信息,只能通过提取关键词大略锁定目标。
三人从这数千卷竹简中,勉强把事件拼凑:
大约在长生二百年左右,李氏家族惨遭危机,长生源的族民几乎丧失孕育能力连续数年无所出,这让本就因为集体尸变而导致族人大量死亡的长生源雪上加霜。族民们惶恐之际剑走偏锋,开始研究另类的方式培育幼儿。
他们捉来数只尚未开智的小山灵,在鬼月取出胎元,将山灵与“天胎”之灵融合,以山涧灵泉为“母池”涵养,令天胎之父取心头血滋润。山灵至纯至净,若遇血腥污秽极容易被污染甚至是摧毁。加之天胎取于长生源族民,灵魂本会与双亲呼应再有心血辅助魂力更强,轻易便能将山灵未开化之灵驱逐。
数年之后,长生源以山灵之身养育出第一批孩子。这些孩子们非但四肢健全、身体健康,而且怀有灵力,甚至可以修行。美中不足的是,他们也会被那道衰老诅咒影响。尽管如此,长生源的族民们还是看到了希望,故而他们开始大批培养山灵子。长生源因此起死回生,这项有违人伦的尝试也被族中叫停。如今,长生源的所有族民都是这批特别族人生下的后代。
果然是夺舍啊。
“长生源似乎并非是第一次出现生育危机。”杨容芝叹惋悲悯,她蓦然出声惊得舒宝摔了一个屁墩。
“确实。”佘迷点点头,认同道,“集体尸变看样子也不是头一回。”忽而,他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咧嘴一笑,眸子里幽光熠熠,兴味盎然:“容芝,打个赌怎么样?我猜这两件事皆因长生药而起。”
杨容芝转头看向他,心中哀恸皆在佘迷满是玩味的注视下冷却,她忽然攥紧拳头,转过头冷漠道:“我没兴趣。”
空气莫名紧张,舒宝缩着脖子借助书案挡住身体,努力缩小存在感,一双大眼睛一会儿往杨容芝那边看看,一会儿朝佘迷那边瞄瞄。
“啪!”
一道脆响于空寂中震颤翁鸣,嘈杂的声响打破此间沉默。
佘迷抬头隔着书架朝声音来处望去:“什么动静?”
还没等他们探出个所以然,外边王唤已飒沓而来,手上还拎着几大捆竹简。
“少主。”“主子。”“主人!”
几人纷纷起身相迎,王唤面无异色,随便找着个空位将竹简放下:“怎么,有线索了?”
“初窥端倪。”杨容芝保守道。
“再从这堆找找吧。”王唤似乎心情不差,倚着书架席地而坐,翻阅他带来的那几捆竹简。
众人连忙应好,各自接过竹简翻找。佘迷往远处瞥了一眼,并未能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
王唤此行收获颇丰,当然也付出了一点儿不痛不痒的小代价。
大约半刻钟前……
“再有一个时辰孩子们放学,安乐阁便会闭阁,你们抓紧时间过时不候。”李予躺在王唤身后的书案上,一条长腿支起,脚踩着桌沿翘边,手上把玩着灵珠。
“多谢提醒。”王唤手下有条不紊,一卷一卷仔细地翻阅眼前的竹简。
李予枕着手臂,侧头看向他:“你倒是不着急。”
听他这话,王唤勾唇一笑,随即掩下。他从书架上抱来一堆竹简堆在李予腰侧,大马金刀地往桌上一坐,腰身往后一推就把李予撞歪了。灵珠不慎脱手,眼见要砸到脸上,李予赶忙伸手接却被王唤提前截住:“急啊,怎么不急?见安也帮我找找。”
灵珠在那人手上转了一圈儿,又被塞进手里握好,李予坐起身,不可置信地说:“你使唤我给你找?”
王唤从那摞竹简里随手挑了几卷塞进他怀里,自顾自地说:“这些就麻烦你了。”
怀里猝不及防地被塞满,竹简顺着小坡滚到腿上,李予这才确定这人是真的在使唤他。他把竹简推开,一把揪住王唤的项链把人拉到身前,问:“酒没醒?”
“轻点儿,别扯坏了。”王唤把项链夺过来,又把另一堆竹简塞进他怀里,驴唇不对马嘴地回,“这堆没有,那这堆呢?”
李予沉默以对,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危险。
“凶什么,这不是怕你急?”王唤戏谑道。
“我有什么可急?你以为我会放你走?”李予反问。
好硬的嘴啊。
王唤心中感叹不已,不由转了一百八十个弯儿转到别处去,他想:“传闻,惟和始君长枪势不可挡,所过之处无坚不摧,就是不知道遇上李予这张嘴还能有几分胜算?”
他暗中咂咂嘴,煞有其事地说:“唉!拐子倒台了,连今年的长生药都没给,京城里不知得有多少狗跳墙,你不急那我也不急,谁爱急谁急。”
身旁寂静无声,越来越沉闷。
思及李予被邪气侵染道心不稳,逼得紧了也许会适得其反,到时候真撒手不管他们就得在这儿慢慢磨。王唤便尝试着递个台阶下下,低声道:“见安……”
可哄人的话刚到嘴边又被王唤咽下去,他总觉得不是滋味,他头天晚上被李予遛了一整晚可谓丢盔卸甲,场子还没找回来呢。
那话一转弯儿,立即变了滋味:“咱们在这儿磨着多没意思,这把刀吊在凡人头上,也吊在你我头上,一日不摘去谁也不能高枕无忧。你没法儿困着我,非但如此还得想方设法地帮我把消息递出去。”
方才爱不释手的灵珠浑然化为齑粉,混入茫茫细尘中不见,室内一下暗了大半。李予起身站在王唤身后,冰冷的手在他脸颊上轻蔑地拍了拍,随后滑到下颚猛地抬起迫使王唤仰视。
“别自以为是,我要做什么随我心意,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留在这里才是你的结局。”
突如其来的仰头令王唤不舒适地空咽,直到那只手缓缓松开,圆润的指甲从喉咙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桎梏才解除。王唤伸手揉着酸涩的后颈,看向逐渐远去的身影满腹坏水。
今天这个毛王唤非得倒着摸,他大步跟上李予,脚下一转拦住他的去路。
“‘一入浮生半截土,梦作黄泉引路人。’是走是留咱们谁都说不准,倘若破界不慎失败,我就该在这儿安家落户了。可你舍不得我这么死了,对吗?你好人做到底,痛快帮我一把,咱们都好。”
他低头看着李予,嘴角擒着一抹笑,沾沾自喜,得意忘形,他仗着李予不会对他怎么样便一次又一次无节制地试探。李予让他得逞了,他就变本加厉地炫耀战绩。
确实,李予还得指望他破解浮生梦,不能拿他如何,但这口气他也咽不下去,更不打算咽下去。他的呼吸平缓眉眼低垂着,看不明心绪,只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生涩的手腕转动一圈,长臂抡圆——
“啪——”
“嘭!”
空中细不可见的灰尘、自书架洒落的明光,乃至于玄妙的空间,皆被这声震得一滞,随即如水波散开、扭曲。
王唤只觉眼前漆黑,仿佛有一口钟罩在他头顶上猛敲,耳边先是低沉的“翁——”,随即是高亢的“哔————”,声音很是吵闹,吵得他渐渐听不见。他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昏得突然,醒得随意,不过大约是没过太久的,因为逐渐恢复的视野里李予扬起的手还未落下。
识海在震荡,意识也在震荡,头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好似被灵池净水洗涤过一般纯净。一时之间心中所有妄念都没有了,无欲无求,无悲无喜,仿佛下一刻便能立地飞升。
王唤倚在一旁的书架上,撞到书框的额角有些疼,出窍的灵魂徐徐归位,他伸手抚摸被打的脸颊,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半惊半叹地吐出一句:
“……好手艺。”
这惊天动地的一巴掌,好似风吹过一般没在周围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没在王唤身上留痕。
一个大乘境修士就那么轻飘飘地连人带魂飞了出去,这不止需要境界压制,更需要对自身力量的绝对控制,凡界修士能做到如此的寥寥无几。
怎么不是好手艺?
李予收手,拂袖离去。
“咚!”
一把竹简从头顶落下,把王唤敲了个正着,他低头一看,心想:“这巴掌挨得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