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边鱼肚泛白,晨光熹微,薄雾笼罩在孤村上空尚未消弭,长生源一反往日繁荣,惨淡萧条。
鞋底拖地声“刺喇”,街头萧索、荒凉,声音一顿一响,随即诡异的影子浮现,他步伐沉重,行动缓慢,周身气息腐朽,难以言喻。
在他向族地靠近时,安泰阁众人背负长剑,面容严肃,跟随腰牌指引无声穿梭在街巷里。很快诡影所在长街便被安泰阁封锁,沿路人家小心翼翼从后门撤离。
众人藏匿在高墙背后,为首队长与对街队长比了个手势,收到回应后,两队人马齐齐从墙后跳出,数柄长剑刷刷出鞘,迅速将诡影包围。
电光火石之间——
长剑改道,斜斜刺穿包袱,写满宗规的纸张顺着小缝飘出去,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啪”拍在其中一名队长脸上。
他揭下来一看——
“?”
什么狗爬东西。
再看一张——
鸡爪刨的。
一片死寂蔓延。
双方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动作,石雕般矗立。
李金闻讯赶来,他才从被窝里爬出来,里头穿着睡袍,外面披件长衫,头发潦草簪起,脚上蹬着两只颜色不一的布鞋。待看清包围中人时,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
那不是李袭还能是谁?
他带着弟兄和四万条宗规鏖战整夜,脸色铁青,眼下乌黑,背上背着半人高的大包袱,走路也不好好走,脚抬不起来似的僵硬,老远看过去不像尸傀,也像毛贼。
“李袭。”李寻儿声音虚浮,问出了在场众人都好奇的问题,“你在干什么?”
“大、小姐。”李袭嗓子沙哑,仿佛被砂纸打磨过那般粗粝,“宗规、抄完了。”
“……你抖什么?”
“腿麻。”
身后包袱“哗啦哗啦”地露纸,狗爬共鸡刨满天飞。
“……”
“……”
“…………”
“哒哒哒”凌乱的脚步声闯进来,一道清澈、欢脱的叫喊打破尴尬:
“呔!尸傀拿命——师父?怎么是你?!”
一瞬间,李袭茅塞顿开,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睛幽怨地转向少年,冻得那小子打了个激灵。
原来是这小子干得好事!
他一早出门撒欢,在族地里瞧见一道诡异的影子,二话不说,跑到小伙伴家里把人摇醒,让他给安泰阁报信,这才闹出这桩乌龙事。
好消息:这小子学会遇着尸傀先跑了。
坏消息:把他师父当尸傀了。
李袭两眼一黑,被身后山一般重的宗规坠倒,笔挺地仰躺在地。
身体立刻被捞起,人中生疼,漫天飞纸中,少年叫声万分聒噪:“师父!你要变尸傀了吗?你别怕啊!我这把带剑了!”
李袭脑袋一歪,不省人事。
“师父——”
惨叫声悲痛欲绝,响彻二里地,整个长生源跟着抖三抖,枯枝上寒鸦“呱呱”飞远。
该处尸傀被降伏,另外两个同伙还在族地里游荡,一只顶着同款黑眼圈混进安泰阁,另一只则在山野间行走。
山谷绿意盎然,枯黄山坑嵌在其中实在显眼,李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找过来了。
一张符篆“噌”地钻出,火光转瞬即逝,金色辉光于碎火间渗出来,不消片刻将整个山坑笼罩,而后即刻消弭。
这道封印挡不住邪祟,只能拖延时间。
长生源结局既定,无法修改,从前轮回时李予也曾将邪祟扼杀在萌芽中。可是族民们依旧难逃一死,或自刎,或自缢……没有人相信亲友会无故自戕,他们一致认为有邪祟暗中控制族人,但谁也找不到凶手,反而终日惶惶,于是李予便不再提前除掉邪祟。
况且,若无法一次性打破幻境,大幅度修改故事只会加剧浮生梦的消耗,幕后之人会输送更多邪气维持幻境平稳,也就意味着会有更多人因此而死。
已故之人与在世之人,李予选择放弃前者,他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躲在小院里,大门一关,闭上眼过日子。他想这样混到死就算了,可偏偏有人要翻越那堵墙,带他出去,叫他无法置身事外,更不能无动于衷……
但这一次不同了,李予将所有赌注压在王唤身上,赌他能打破号称无解的浮生梦,赌他能离开这里。
说来也讽刺,浮生梦的雏形还是李予开发出来的……
庭院芭蕉叶簌簌,树荫下光影迷离。
李予大步穿过长廊,推开房门脱下鞋子,往后一跳把自己摔在软榻上。
“咚!”
撞声很沉闷,身底也不是意料之中的软,而是一种柔韧的硬。
李予一悚,脸色阴沉地顺着微妙的斜坡歪倒,半途被一只强劲的手臂拦腰挡住。
是谁?
他回头一看,床榻间虚影闪烁,如水波荡漾,被褥不复先前平整,中央的部位明显隆起。
下一刻,一张具有冲击性的俊脸,随着软被滑落彻底暴露在眼前。
那人瞳中点血,眼形修长锋利,眉眼却弯弯的,还带着几分愉悦,那点血色带来的凶厉因此尽数消融。
“干什么?”李予冷漠地说。
王唤朝后躺倒,压着李予的肩膀将他一块儿扳倒,在他挣脱之前,把被子盖在他身上:“有事相求。”
“求到这儿了?”李予讥讽。
“到哪儿不重要。”王唤伸手垫在脑后,正了正神色,简单地说,“数日之前,我追查到一群拐子团伙,作乱者以长生药为诱饵与他们交易,那些用来鬼化你的人,其中一部分便是从此而来。长生源中有长生药,我需要详细的配方。”
“我为什么帮你?”李予冷笑道。
“你会帮我。”王唤笃定地说,“你在长生源中这么多年,一定知道长生药的副作用。长久服用必然尸变,停用又会被吸成尸干。如若只有拐子受害,我不会走这一遭,但无奈朝中帝王、重臣也纷纷中招,他们死有余辜。但他们统治之下的大网若不慎崩裂,海内必将大乱,届时天下百姓又该何去何从?”
他侧过身,直视李予:“见安,你得帮我,你见不得人受苦。”
“嘭!”
破碎的窗户徐徐修复,窗下趴着一具安详的“尸体”。
秋风吹过桂枝头惊起一片鹊,层云散开,迎来泼墨青山。
晴空之下,安乐阁巍然伫立在长生源唯一一处红枫林里。枫叶沙沙作响,轻晃着屋檐下垂铃,时有读书声朗朗,自阁中随着落叶缓缓飞向天际。
“就是这里了。”李予站在安乐阁前,抬头仰望这栋大楼。
这栋大楼历经数百年沧桑,几经波折,曾被愤怒的族人一把火烧掉,后来才被重新扶起。它怀里抱着长生源所有陈旧的过往,又在长生源灭门后的两百年间独自守着废墟。
这里收录了长生源所有文集,也包括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洪荒之难伊始,凡间形势动荡,大战在即。那一代李氏族长协领全族修士北上,留下老幼守护族地,他们避世在此,安稳地度过整个洪荒之难。元启元年,丰禾元君净化混沌之力,乱世彻底安定。李氏宗族一千零八十六名参战弟子,只一人得以归乡。其余弟子尸骨无存,连遗物也没能留下,于是族民手植枫树,以待英魂。种在这里的每一株红枫都寄托着一条曾如它们一般鲜活、热烈的生命。”
李予走在前,缓缓叙述这个家族的过往。
“早先没有听说过这个家族。”王唤看着红枫林郑重地行礼。
李予目光随之落入红叶深处:“是啊,洪荒之难后多少宗门、多少家族覆灭,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李氏也只是其中之一。”
众人静默地跟在李予身后,沉重的大门悄然开启,满地红叶翩翩相迎。
“同年,那位先祖主张修建安乐阁,供族中子弟在此读书。又是这一年,一道莫名的诅咒缠上这个家族,所有二十岁以上的族人一夜苍老,短短几日又接连死亡,除却那些孩子,唯有死者年轻。”李予陈述道。
“诅咒是从哪儿来的?”舒宝轻声问。
“已经无处可考了,与之相关的文集,包括这栋大楼都被愤怒的族人一把火烧掉,后来的人们对此更是闭口不谈。直到百年之后,另一位族长偶然发现了些许残存的资料,才力排众议将这栋大楼重新修起。与此相关的记载,也只能在这位族长的文章中找到只言片语。”李予说。
众人登楼而上,路过孩子们读书的楼层时默契地闭口不言。他们登上这栋楼的顶楼,到这里整层楼只剩下一个房间,房门上“博古室”三个大字苍劲有力。李予上前推开博古室的大门,万卷藏书排列整齐地放在通天书架上,展现在众人眼前。
“好多书啊,这得找到什么时候。”舒宝一双大眼无神僵直。
杨容芝看着浩如烟海的书卷,诚恳地问:“这里的书阁下应当都看过吧,不知可否再为我们指个明路?”
“不好意思,记不住。”李予坐在书案旁的软垫上。
众人眼前一黑,杨容芝还有些不死心,又问:“书目在何处呢?”
李予抬手,指尖黑烟飘渺,书架上一卷一卷的竹简飞起又落回,其中一卷玉简摊开在李予眼前转了一圈儿落入杨容芝怀里。
怀里虽然只有一卷书,但还是沉甸甸的,足见得这卷不大的玉简中记录了多少东西。杨容芝礼貌地道了声谢,艰难地打开玉简。
“阁下既然都看过,可否为我们直接解答?”佘迷问。
“带你们来已是仁尽义至。”李予拒不配合。
“李氏族中的秘法似乎也在此,阁下就不担心我们翻阅?”佘迷不怀好意地说。
“那我得替李氏谢谢你,让他们家族的秘法得以重见天日。”李予毫不在意地回答。
“停。”王唤抬抬手示意佘迷退下,“我还有一事要问。”
“说。”
“重修安乐阁的是哪位族长?”王唤提问。
“是后来最有名的一位族长。”李予含糊地回答,搓搓指尖,转头看了看天,“你们抓紧时间,再过几天就没闲工夫看书了。书室禁明火的规矩不用多说了吧?”
“放心,不会毁坏书籍。”王唤保证道。
“那就请吧。”李予抬手示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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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红叶寄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