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予伸手掰过王唤的下颚,质问:“你是什么人?”
那只手不似常人,冷得刺骨,劲儿也很大,扣得王唤生疼,像是一只钢钳。王唤握着他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
他这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瘦得皮包骨,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
王唤泰然回答:“天权弟子王应觉,师承执剑长老王鹤卿。”
“仙门的人?”李予多嘴又问一句。
“是。”王唤眉头轻挑。
十二介子臣是王鹤卿的成名技,世人知其一,自当知其二,像李予这样把他们拆开记的实在罕见,王唤很稀奇。
这不是那家伙的手下,李予迅速判断出来,并且对他深感失望!
他一点儿也没有对这个外人的到来产生一丝欣喜,他等了二百多年,早就不期待了,不过他对王唤还是很感兴趣的。
他这人一看就是个犟骨头,李予很好奇,王唤能在这无尽的轮回中沉浮多久?要多久他才会枯萎,要多久才能安分下来心甘情愿地成为幻境的养料。
这可比单纯的轮回有趣儿多了,不是吗?
至于施救,怎么会?
李予怎么舍得救他。
李予嫣然一笑:“欢迎来到长生源。”
气氛陡然放松,周遭的人总算活了,佘迷松了一口气,僵直的腰背堪堪回温,鼠耳小子更是抱着王唤的腿跌坐在地,大口粗喘。
好可怕的压力。
族长回过神,连忙上前拉开李予,挡在他身前,说:“老朽乃长生源族长李金,今日仙长仗义相助我等感激不尽,族中弟子年少轻狂冲撞了仙长,老朽代他们给您赔不是,还请您见谅。”
李金躬身作拜,其余人纷纷弯腰谢罪,唯独李予望着王唤揣着肚子坏心思。
“无妨,我与李道友意气相投。”王唤垂下眼望向李予。
“仙长宽容,我这族弟近来总受邪祟纠缠,身体不济,精神失常。许是今日这尸傀闹的,一不留神又犯了病,老朽这就命人带他回去吃药。”李金一面说着,一面张罗身后的人带走李予,“快送见安回去喝药,别耽误了。”
李袭、李珂二人哪里敢耽搁,连忙拉着李予离去,他不情不愿地被人捉走了,回头望着王唤扬起一个愉悦的笑容。这笑落在王唤眼里,充满挑衅的意义。
修邪法的怕妖邪?多稀奇嘛。王唤饶有兴致:“是嘛?李道友修这道还怕邪祟?”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难免有些邪祟不好驾驭。”李金哀叹一声,想着正道修士最厌恶邪修,又解释道,“见安虽然所修非常道,但绝非奸恶之人,还请仙长勿怪。”
这老儿是真心呵护,王唤想为难反而不忍了。
真是让人羡慕。
“老先生不必紧张,我看李道友也是心思‘纯净’。”王唤宽容道。
纯粹地想干点儿坏事儿,怎么不算纯净?这话说的王唤一点儿不心虚。
李金讪讪应是,心里还是怕。
哪怕王唤脸上含着那么点儿笑,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也依旧不会让人觉得亲近。那眉宇似乎是常年拧着的,就是松开也印着苦大仇深,不知什么烦心事叫个潇洒儿郎作出这副姿态,只是往那幽深的血眸里一瞧,鬼也觉得愁。
他那伤口大喇喇地敞着,自己没当回事儿,旁人却不能干看着。
李寻儿遣人找来解尸毒的药送过去,王唤客气地道谢,跟着去偏室潦草处理了伤口。
她胆子比她爹大些,对这位仙长没多少畏惧,更不似凡人对修士那般逢迎,只平平淡淡的,说话也不卑不亢:“我族子弟世代隐居在此,鲜少与外界打交道,不知仙长入境有何贵干?”
这种避世家族不喜外人打扰,也因如此消亡都不声不响。
王唤不想一上来就让人心生戒备,解释说:“前两日外出游历时偶然遇到一只滑头小鬼,一个不留神就让它跑了,我们一路追着来到此地,多有打扰。”
李寻儿了然:“仙长客气,谈不上什么打扰,邪祟害人自当斩除,可惜我等凡人不懂法术未必帮得上忙。族中客舍有很多,仙长不妨先在此歇歇脚,日后若有那小鬼的消息,再动身前往也不迟。”
长生源是个修仙世家,可直到现在王唤也只见过李予这个邪修而已,正八经的修士连片影子都没瞧见。王唤估摸着恐怕另有隐情,他个外人不便打探,只说:“多谢李姑娘。”
“还有一事想请仙长帮忙。”李寻儿适时提道。
“请讲。”王唤说。
“适才家父与您说过,我的老师……就是李见安,他近来总被邪祟骚扰,那只小鬼一直令我们束手无策,故而想委托您将那只小鬼一并铲除。”李寻儿道。
“是只什么样的小鬼?”王唤问。
“没见过,不过听人说是只白白胖胖很像米糕的小鬼。”李寻儿沉吟道。
果然是它呀,王唤一口答应道:“巧了,我就是为它来的。”
李寻儿轻轻颔首,说:“劳仙长费心。”
几人客气一阵,说话的功夫,一群多臂、多足或多眼的老汉把那碎棺抬起来,替李树整理体面。王唤转头扫了一眼,那白毛尸傀脸上的白毛都掉光了,露出了一张干净的脸颊。他的鼻梁高挺,头发乌黑发亮,是个样貌出众的儿郎,看着也不过三十出头,这样英年早逝谁见了都可惜。
“这位也是族中人吧?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尸变?”王唤问。
李金遗憾地糊弄道:“唉,实在是造化弄人啊。”
可造化如何弄人他却不愿意提,想来也是涉及到他们族中的辛秘了。
长生源的族人们畸形者占绝大多数,只极少部分人体态正常,而这一部分人中似乎也有着不易显露的疾病。族人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恐怕不是近些年才有的症状。
长生药,长生源,这名字一听就关系匪浅,还有这么些不同寻常的地方。王唤心想,“他这回可是找对了。”
李金急于将此事赶紧揭过,忙说:“仙长远道而来,是我长生源的贵客,只是不巧今日族中丧事,不便设宴招待,待到来日另择吉时再为您接风洗尘。您看如何?”
王唤不在乎这些虚礼,自然都听族长安排。至于其他的秘密,他总能慢慢地探寻。
为逝者准备的新棺椁很快抬来了,尸体迅速收整完毕,一切安排有条不紊。看起来他们对于这个年轻人会尸变的事情并不意外,甚至提前做了两套准备。灵堂已然塌陷,棺椁只能抬到院中空地摆放。
远处的金钟响了响,长生源又热闹起来。各家各户推门而出,不消片刻又站满整座院子。葬礼继续,剩下的流程在李金的主持下一一行进,没再出现意外。除却那身披重孝的孩子,没人再为逝者难过了。各色眼光在白帽遮挡下,肆无忌惮地投到王唤一行人身上。
直到抬着棺椁的队伍走出院墙,庭中人走茶凉。
熟悉的丧乐在长生源中徘徊许久,李予隔着墙抬头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往腰间摸了一把,不想摸了个空,这才记起今日出来没带酒壶。
看他这么手足无措,李珂就知道这是又没找到酒喝,无奈道:“都病成这样了还喝酒呢?”
李袭也叹着气劝:“先戒了吧,真想喝酒,把身体养好了再喝也不迟。”
在长生源的这些年,李予一直受他们两个照顾,三人私底下无话不谈,他们应该是朋友了吧?李予不太清楚,反正惟和留给他的记忆中没有这样的人。李予从来不敢问,只要他不问,他们也不答,那就能当他们默认了。
好朋友们很关心李予,他病了几百年,身体被邪气熬垮了,长生源里的大夫看了几百轮,汤药从来不离身,病却没见好,幻境里的药救不了他。
“这身体就得拿酒养,别的方子不好使。”李予声音轻飘飘的,不用风吹就散了。
“拉倒吧,我看你就是个庸医。我兄弟照你开的方子喝了大半辈子,身体没养好,人可傻了。耽误人呢不是?”李珂拿过剑鞘抵在他后腰上,威胁道,“说吧,换方子还是捅腰子?今儿个总得给我个说法。”
这庸医很猖狂,剑都架在身上了还很不屈。既不要换方子,又不要捅腰子,嘴巴一闭不会说话,只会喘气。
李袭在旁捂着嘴,笑声一卡一卡地从喉咙里溢出去。
李予不与他计较,正色道:“今日大树尸变必有内情,你们安泰阁巡视时注意些,看看族中是否有邪祟意外闯入。”
“我看未必是邪祟作乱,是长生药的时效又过了吧。”李珂神色恹恹。
“不会,若是长生药失效,没道理同一批用药的人中,只有大树出问题。”李予回答说。
“那倒也是。”李珂双手枕在脑后,叛逆地嘟囔道,“长生药是什么好东西,人人都当个宝。要我说多活那两年真没什么意思,不如潇洒死了,也不用弄得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谁不怕死呢?”李予看他那么轻松,也学着把双手枕在脑后,这动作一点也不容易,他觉得累又把手放下了。
“你怕吗?”李珂转头看他。
李予没有回答,反问:“你不怕?”
“有什么可怕的?你不觉得活着更可怕吗?”李珂抬头望着天,“既没有任何意义,还找不到死的理由。就像拴在磨盘上的骡子,除了原地打转,还能干什么?”
“你说得怎么这么消极?”李袭不赞同地说,“人生明明还有很多意义。”
“比如呢?”李珂问。
李予也很好奇地张望。
“比如……”李袭琢磨着,忽然汗流浃背,什么家国大义、济世苍生对避世家族的子弟来说太遥远了,修仙问道他们好像也没那个资质……
迎着那两个人炽热的目光,李袭硬着头皮说:“如果一切都要思考意义,那活着得多累呀。”
“哈哈哈哈……”李珂毫不留情地嘲笑。
“笑什么!”李袭要恼羞成怒了,他急中生智训斥道,“骡子拉磨怎么会没意义?它不是还能磨面吗?”
“它磨的面谁吃了?反正骡子没吃。吭哧吭哧干了一辈子活儿,从生到死都被拴着,不管它磨的面能养活多少人家,最后只能得到点儿勉强饱腹的干草。幸亏它下不了崽,不然它还得被拉去配种,将来它死了,它的崽还得继承它的磨盘接着干活。一辈子净吃苦了,有这意义不如没有呢。”李珂不屑地说。
李袭:“……”
“你不要把自己和骡子对比,你是个人呢。”李袭苦口婆心道。
“我是个人就享福了吗?骡子病了能撂担子不干,我病了不照样轮值?见安病了不一样得去上课?还不如骡子呢。”李珂反驳。
李予:“……”
李袭:“……”
“幸亏我没两年活头了,这么一想人生都有盼头了。只希望我下辈子没有下辈子,福我没享过也不享了,苦别让我吃就行。”李珂真心祈祷。
“世间万物一切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只是我们道行太浅参悟不透而已,你看那些得道飞升的仙长们,他们领悟天地大道,难道领悟了一场空吗?肯定不是。”李袭不服气地说。
“你说得有道理。”李珂点头,大逆不道地说,“你看大道巅峰的惟和始君,他一定明白人生的真谛。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成日风里来雨里去,几千年如一日地博施济众,没一日消停。别管世人说得多么高雅,那活儿也就是金骡子配金羁,拉着金磨磨金泥。一般人干不了,天神里的天神,骡子里的金骡子。”
李予:“……”
“玩笑便罢了,怎么能亵渎始君!”李袭不满道,“始君济世是为苍生,天下百姓和乐,始君如何不欣慰?”
他这话说得李予很欣慰。
“一人吃苦,天下享福。”李珂摊摊手。
还得是金骡子抗造。
李予:“……”
“你!”李袭气得满脸通红。
“你什么你,如果大道的尽头是如此,那长生源这仙缘断得好,断得妙。”李珂丝毫不知悔改。
李袭泄气了,不愿搭理他。
“好好好,你说有意义那就有意义吧。骡子拉磨也许是真开心,毕竟它也不知道它磨面是给人吃的。”李珂敷衍道。
“你真没礼貌!”李予声音莫名有几分颤抖,说不清楚是气愤还是别的什么。
瞧着他,李珂想起点儿别的事情,就问:“见安,你今日为何与那位仙长动手?”
“试试他的身手而已。”李予随意道。
李珂“哦”了一声,再没后话。
说到此处李袭对李珂说:“你的玉令带着吗?”
“带着呢,怎么了?”李珂说着,解了玉令扔到他手里。
李袭接过他的玉令,掏出一枚灵石驱动,几轮清辉流过,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怎么了?”李珂好奇道。
“你自己看吧,我还当是我的玉令坏了。”李袭把玉令递回去。
“一切正常,这不是挺好吗?”李珂大喇喇地说。
“可是仙长不是才来吗?”李袭提示道。
李珂的脚步突地一顿。
长生源有自建的护卫体系,巡防署名叫“安泰阁”,阁中子弟皆配有一枚玉令,玉令不仅可以互相呼应,也与长生源的外部结界联通,一旦有外物闯入其中,它便会发出警报,以便提示安泰阁提前戒备。同时,近些年结界有所削弱,长生源还修建瞭望塔辅助。
可是王唤的到来既没有被结界记录,也没有被瞭望塔捕捉,若非他主动现身,或许无人能察觉他的存在。
“族中结界的确日渐削弱,可是不至于连这位仙长的到来都无法察觉,他为何特地隐瞒行踪?”李袭满是不解。
隐瞒行踪闯入他人的族地,无论原因为何都难免惹人猜忌。但这事王唤控制不了,不是他有意隐瞒,而是那只白团子早就算计好了。它在王唤进入族地之后重置结界,这样一来长生源的结界自然不会留下痕迹。
李予没法解释,他也不会为王唤解释。
“你这样说我倒想起另一件事。”李珂严肃地说。
他这样严肃倒是少见,李予也提起几分好奇:“什么事?”
“前不久李清长老出了一道谶言,你们还记得吗?”
李珂没等他们回答,继续说:“尘寰茫茫,神鬼蒙蒙,浮生渺渺,北斗滔滔。当时族中对这道谶言的解读是‘乱世已至,神鬼颠倒;仙门阵乱,祸起天星’。但是今日仙长的到来让我对这条解读有了一些不同的见解。
“李清长老解读时,将这北斗对应了我们避世之前举世闻名的大宗门——天星阁,然而长生源避世八百余年,世外仙门是否有所变动我等难以得知。倘若如此,谶言中的‘北斗’指的其实是仙长所在的天权阁也说不准。毕竟,天星能囊括的可太多了,而天权可切切实实是北斗的第四星。”
李珂的这道解读,的确比着李清更准确些,当年名满天下的天星阁在李氏家族避世不久后就在战争中陨落了,如今只剩下在它残躯上生长出来的仙门七大家。
谶言中的北斗,不单是指天权,而是指整个以七星为名的仙门七大家。这些他们当然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李袭沉吟道。
“我才用玉令联系了大小姐,她说仙长是游历时偶遇邪祟,前来捉鬼的。”李珂对此很怀疑,“暂且不追究北斗到底是指天权还是天星,也不论结界究竟是坏了,还是另有什么原因疏漏了仙长的形迹。单说如今世外战乱,这时候四处游历是否有些不合时宜?还是说,有别的什么目的?”
“难道说今日之乱起于仙长?”李袭揣测道。
“我可没这么说,但他显然不只是为了抓鬼。”李珂琢磨着。
世道都乱了套,为一只小鬼千里追踪有些不切实。
“那还有什么能让他大老远地走一遭?”李袭说着,又问一旁总不出声的李予,“见安,你觉得呢?”
虽然不知道王唤来此的真实目的,但一开始就被猜忌可不是件好事。这意味着,无论他做了什么,族中人都会对他百般警惕。
“那得看看这‘仙门阵乱’是怎么个乱法喽。”李予知道仙门因什么乱,可他不介意给王唤添一把火。
掀起战乱与被卷入战乱,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见那二人埋头沉思,李予莞尔一笑:“想得再多都是猜测,他有什么目的自然会显露出来。”
“也是。”李珂抻了抻腰,轻笑一声,“又有的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