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离生逢乱世,纵他怎么天纵奇才,又有多少光辉事迹,仍旧是个人。
他年幼离家随父出征,后又入朝堂,人心算计阴谋损招见了个遍。表面上温和随性好脾气,内里却远没有那般光风霁月。
多年来人心易变,同袍死散,亲友反目,帝王疑心。他同样会有阴险狠厉、遭人唾弃的一面。只是那些暴戾狡诈都被他挑挑拣拣,以最完美的姿态封藏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要这样藏着掖着走一辈子“阳关道”,却没想到半途撞上了那处江南烟雨色。
那双朦胧的眼睛“望”向他时,没有任何的算计和筹谋,有的只是盈满了的、漫天的星光。
或是她自己的光。
笑起来的,委屈着的,耍小聪明的……明明那双眼睛如此灰蒙,却又那么生动。
生动得像是春阳,光是看着那双眼睛,就足以平静他心里的所有阴暗。
可顾江雨死了。
死在了寒风呼啸的冬天,死在了她凄美故事的结尾。天光已经放亮——顾离总觉得那天全天都是灰暗的,其实并不是。
与他记忆里的恰恰相反,那天冰雪微融,独属冬季的鸟雀早早跃上窗棂树梢,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他最心爱的女孩死了,与她深爱的娘亲一起,永远地葬在了拆胶堕指的冬季。那个冬季并不漫长,白云依旧,也如往常一般,很快迎来了春天。
可他再也没有春天了。
他的春日暖阳早已在无声无息间埋进了腐朽的土壤,随着不讲道理的风化作一阵雨,浇遍他全身,寒冷彻骨。
可他说不出一个字,也喊不出一声疼,他只在没有光的世界里,送她一程。
他为了种种恩怨离了家,从此再也回不去;他没了前路,也找不到归途。
他从未输得如此彻底。
那是他献祭了一个青春,也没能换回来的阳春三月。
从此人间灯火万盏,盏盏都与他无关。
……
“我发现你真的很容易走神。”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究竟在想什么呢?阿雨么,还是你的长公子?”
顾离回神时,顾槐烟已经凑到了他的面前。他明明想到了很多东西,现实却只是过去了三四秒。
他一时失语,只能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千年前的自己。恍惚间,他甚至想问:你呢,你又在想什么?
顾槐烟,你在想什么呢?
……顾离,你在想什么呢?
隔了很久,仿佛是一个世纪——他声音很轻,说:“顾离,我以为我了解你。”
顾槐烟一愣。
顾离:“我以为我们根出同源,我应该是最了解你的那个人。从想起娘亲开始,我几乎已经想好了解决这个梦境的办法……说服我自己,我觉得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我理所当然地找到了‘我’的房间,也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会在那里见到你、带走你。”
“可事实和我想的相反。你仍惦念着我早已忘记的过去——死去的同袍,反目的同窗,相疑的挚友,无法挽救的妹妹和再也不能回的家。你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却总是事与愿违,到头来阿雨没救成,娘亲也走了。你释怀不了,你太想回到玉碎前的样子了。”
“你想着。如果从来没有人来打搅这方天地、没有那场宴席,你也从没有带着阿雨从那个雨夜离去,最后看着她死在怀里,那就好了。”
“我说的对吗,”顾离垂下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顾离?”
顾槐烟长久地沉默了。
半晌,他说:“我真没发现你还有当洗脑师的潜质。”
顾离谦虚道:“谢谢夸奖。那你有被洗到吗?”
顾槐烟:“你觉得呢?”
顾离突然放松下来,想通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似的,轻叹:“你真难搞。”
叹完,他不等顾槐烟回怼,又接着说:“要不我们来打个赌。”
顾槐烟把话吞回去,转而道:“什么?”
“赌娘亲,”顾离微微一笑,“她究竟想不想见你。”
顾槐烟哧一声笑了,“屁话,她肯定不……”
“好,我和你意见相反,赌约成立。如果我赢了的话,请你自己乖乖回到我的身体里。”笃定答案的顾离十分流氓地打断他。
顾槐烟:“……?”
半晌,他嘴皮轻轻一掀,只能吐出这么几个字:“你还要脸吗?”
顾离乐了,“要脸?我在我自己面前要什么脸。”
顾槐烟:“……”很有道理,但很气人。
“对我有什么好处吗?”他问,“和你打这个赌,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大概有吧?”顾离说,“毕竟你其实也很想知道答案,你心里总也跨不过那道坎——所以你才会觉得她不会想见你。”
说着,他嘴角的弧度越发大起来,“执念不死,魂灵不散,你永远无法摆脱这里,这个道理应该不需要我告诉你。”
“你乐意就这样不得超生吗?”
“……”
风声萧萧,长谙一脚蹬上朱漆将落的廊柱,终于一把抓住了飞跑了一路的女孩。但他并没有就此停下来,而是半拖半抱着她继续往前跑,然后在她耳边不顾形象地狂吼:“跑跑跑!你跑什么!?老子又不会揍你!”
顾江雨被他吼得脑子嗡嗡震,只瞪大了眼睛看他。
“看什么看,骂你几句怎么了。都让你别跑了,就坐下来好好聊两句不行?”长谙火气下去,反应过来眼前人好说好歹是顾离的妹妹,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嘟囔两句,一把把她扛了起来。
顾江雨大概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粗暴地扛着跑过,一时僵住了。长谙又哔哩吧啦地问了她几句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
长谙来到这里莫名其妙就被追了几百个大圈,跑得本来就虚弱的人更加虚脱,心情差的不行,“啧”了声,不得不侧过脸凑到她耳边吼了她一句:“顾江雨——!你哥在哪里——?!”
顾江雨:“……”
你特么问我我就知道了吗。
顾江雨声音很甜,语气却淡漠:“你问我,我问谁。”
“问你自己,”长谙回头估算了一下距离,稍稍放慢了脚步休息一下,“你刚刚遇见了吧——我说的是比较完整那个。”
顾江雨“呵”一声笑了,“那是我的哥哥。”
“放你的狗屁,你这么多年不肯投胎他这么多年不肯回来,你的‘哥哥’还不知道在哪个房间藏头藏尾地看不着人呢——真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见到这样的阿离。”长谙语气温柔地感慨道。
“严格来说那是我的顾离,不是你的哥哥。”
那俩合起来才勉强算是。
顾江雨:“你才放狗屁,他对我很温柔,他就是我的离哥哥。”
长谙跑得实在累,和熊孩子毫无意义地绊嘴两句简直让他觉得侮辱了自己的智商。但耐不住他还有些“少年心性”,憋着又难受,直接让他苍白的脸憋了个红。
他试图和她讲道理:“这样,不管是你的哥哥还是我的顾离,你都是想让他出去的,对吧?那你就听我的,咱俩合作共赢,谁也不亏是不是。”
顾江雨沉默了。长谙也没空琢磨小叛逆到底在想些什么鬼乱七八糟的,毕竟他现在还在逃他的“百万大军”呢。
下一个菜刀横插过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把温柔的嘴脸撕了个彻底,把嘴里啃到的头发呸出去破口大骂:“甘霖娘的,欺人太甚了啊,没看我手上还抱着个未成年儿童么?打架影响不好的知不知道?!”
他边说着,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灵气——如果他现在回身打一波并不是不行,但消耗太大,万一前面真有什么百万大军等着他,他只会更加被动。
他咬咬牙,努力柔和声音问顾江雨:“你不会真不想让你哥出去的对吧?见一面而已,多难?”
“你不懂。”顾江雨终于开了金口,挤牙膏沫一样往外吐字,“很难。”
长谙:“……”
“是是是,我不太懂……您能给解释一二吗?”
顾江雨翻了个白眼——可惜长谙没看到。她很是吝啬地说:“不能。”
果然是兄妹。长谙心里感慨了一句,有脾气时是一个13样的!
长谙想了想,最后还是叹息说:“可是洛夫人很想你们。”
他肩上安静趴着的顾江雨蓦地一僵。
随着长谙从不间断的脚步,她微微抬起头,看见了追在他们身后那些陌生的脸孔——其实本该是熟悉的。
她和他们共同生活了接近五个春秋,她曾经听过他们的声音,也许还牵过他们其中一些人的手,他们为她梳过头,端过茶水,曾经也和她有说有笑。
她没有见过他们的样子,却又好像早就见过了。
很突然的,长谙感到肩头被什么东西打湿了。
是凉的,毫无预兆地穿过衣料,融入了他的皮肤。他跑了一路,身上早就被汗浸湿了,体温也平时高了不少。而这滴眼泪却和他平时的温度不相上下,让他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冻得一个机灵。
他正迟疑着想说什么,就听到女孩在他耳畔轻声呢喃……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伤害离哥哥的。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
长谙倏地闭嘴了。
两人一路无言,没跑几步,长谙忽然刹住了脚。
顾江雨愣了愣,抬起头——
身后的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更重要的是——
“……阿雨。”
——是那和煦如昨的嗓音。
她猛地回过头,顾离站在不远处,殷红衣袍在空中轻轻晃荡,显得他清瘦又寂缄,正静静地看着她。
“哥、哥哥。”她有些呆愣愣地喊。
长谙却有些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有些压不住的喘息。他粗声粗气问:“他人呢?”
顾槐烟默了一秒,莞尔笑了,眉眼柔和,似乎并没有任何恶意,“还真被他赌对了,明明是同样的气息,你却只一眼就能看出来……真好啊,你居然一眼就能看出来。怎么看出来的?”
两个人只来了一个,问是很正常的。可长谙不仅问了,还笃定地知道他是谁,这倒让顾槐烟觉得奇了。
他这番话让长谙一皱眉,明明知道是同一个人,说话的语气也无所谓又欠揍,却莫名其妙让他只觉难过。但出于对“顾离”的尊重,他还是默然瞥了瞥顾槐烟的手腕,又扫了眼他黑色的底衣,算作无声的回答。
顾槐烟似没看到,径自走来接过了顾江雨,将她放到地上,蹲下来整理好她的衣服,又摸了摸她的头,平静道:“现在,我和阿雨都在这里了,难道不应该先完成‘任务’么?”
顾江雨望着他的侧脸,抿了抿唇,手紧紧地攥住他的前襟,轻轻地又喊了一声“哥哥”。
然而长谙仍是沉着脸沉默几秒,又问了一次:“他人呢?”
“啧,”顾槐烟轻轻拍了拍顾江雨的背,目光透露出些许怀念,“差不多得了啊,我还能把他给嫩死了不成。”
长谙还是没动,脸上明显写着怀疑。
“好吧。”顾槐烟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在我房间里。我们打了个赌。”
“什么?”
“秘密。”顾槐烟俏皮地眨了眨眼,“告诉你就作废了。这个赌约是他提出来的,你应该不希望他提出来的赌约作废吧?”
长谙一静。
僵持片刻,顾槐烟叹了口气,“你方才抱着的,是我的妹妹;你眼前站着的,是我的灵魂;你心里惦记的,却是那个远在天边甚至不记得你丝毫的所谓的‘我’。”
“他没事,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卡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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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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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