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江雨大多数时候都很听话,被顾离卷成小小一团放回了木榻上。
顾离顺手揉了一把她的头,点了灯一声不吭地去烧水。
他不说话,顾江雨也不说话,就靠着床柱一直“看着”顾离的方向。
顾离被她“盯”得一阵莫名的恐慌,抿着唇难得有些手忙脚乱地将药胡乱煎了。
顾江雨忽然叫他:“离哥哥。”
顾离动作一顿,闭了闭眼,心里突然说不出来的绝望。他勉强带着笑音,低低“嗯”了声。
她问:“你今天回来得有些晚,是去哪里了?”
何止是有些晚,天已经黑了个彻底了。顾离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和她“对视”片刻,倏忽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了她身边,搭着她手腕艰难道:“哥哥……咳,哥哥去见了一个朋友,聊的有些晚。”
“朋友?”顾江雨蓦地“噗嗤”一笑,“哥哥知不知道自己身上草药味很重——我怎么一直没有听说过,哥哥的朋友全是大夫啊?”
顾离被她拆穿,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和里边温差有些大,他眼底盖上了一层雾气,“我……”
“好啦哥哥,嘘……”顾江雨冰凉的手指精准地抵上他发颤的唇,灰暗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着,歪了歪头,笑得比顾离见过的任何一个将死之人都要灿烂。“我都明白的哥哥,我不怕死。事实上,我心里有愧,也许……”
她抿了抿唇,没再继续往下说,转而道:“算了,总之你也不要难过,好吗?”
“……”
“哥哥?”顾江雨又叫了他一声。
“……嗯。”顾离回过神,“瞎说什么,哥哥不会让你死的,现在乖乖的,先把药喝了。”
顾江雨定定地“望着”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让顾离莫名心慌。他勉强笑了声,“怎么了,哥哥的话都不听了吗?”
顾江雨缓缓摇摇头,却只是低声说:“离哥哥,何必呢。”
“好了你先好好休息,不要说话了。”顾离默了一秒,开始选择性失聪,药也不管了,不容置疑地把她按下来用被子裹成了茧。
然而顾江雨没有焦距的眼睛仍旧望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忽然她伸出一只手,精准拉住了顾离的头发,顺着往下摸了摸,很快摸到了那条接近发尾处缠着的发带——是顾离带她出来后最常用的扎发方式。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出了一会神,然后笑起来。
“哥哥,”她说,“我娘亲说,像你这样扎头发会很像良家妇女。”
顾离沉默了一会,想像以前那样说笑,却不知不觉带了些颤音道:“……可不是良家妇女,和离还带了一小娃娃。”
顾江雨闷闷笑了一会,转而问他说:“离哥哥,夜深了,你想听故事吗?”
顾离道:“……你若是困了,就先睡吧。”
顾江雨却固执道:“不哥哥,你想听故事吗?我给你讲故事吧,像以前你给我讲故事那样。”
顾离:“……”
小女孩很犟,他拗不过,就只好坐在床边,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示意她他有在听。
不为人知的故事开出了绚丽的花,埋葬着的尘埃被忽如其来的风吹得四处流浪,花瓣凋落成泥后,藏在猩红花蕊中的真相散发出诡谲的光彩。无人记得她曾来过,也无人知道,她曾向往远方。
顾江雨道:“我娘告诉我,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体热,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那时候年纪小,又出生在茫茫冬日里,我娘逃命路上自己都磕磕绊绊,便以为我要死了,日夜合不了眼,四处求医,只想找人救救我。”
“后来真让她找到了。我得救了。”
她语气轻快,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只是烧得太久又太厉害,从那以后,我再也看不见东西了。”
“她很爱我……在发现这一点后,大概是怕我追究身世,把真相藏了很久,只告诉我我是天生眼疾,又教我练字习武……那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毕竟我一个瞎子,走路都走不明白,何况习武呢?我花了很多年。”
顾江雨的母亲是前朝宠妃,武将世家出身。城破那天,她拼死跑了出来。起初她并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还是护送她的丫鬟在出逃月余后察觉了她的不对。
起初,他们都想劝她,打掉那个孩子吧。
她不愿。
城破家亡,护卫送她入山,之后再无踪迹。她和那个丫鬟相依为命,直到女儿降世,直到那个丫鬟下山时失足摔死。
她独自一人带大那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她不知道该给她取什么名字,于是只叫她“阿煜”。
这其实不怎么像个女儿名,但却寄托了那年轻的母亲全部的希冀和盼望。
煜者,光耀明亮,她只希望女儿如升起的太阳,光亮撒遍山野。
只是她忘了,那个被寄托光明重任的女孩,只是个从未见过明光的瞎子。
……
那年,阿煜六岁,也是个寒风凛冽的冬天。她如往常那般从山顶上练完剑点着竹竿回家,不小心脚底踩滑,摔了个狗啃泥巴。
她这些年摸爬打滚没少摔,可那天格外疼。如果不是家里躺着身体越发差劲的母亲,她也许会直接躺在雪地里,再也不离开。
她忐忑思考了一路如何解释身上的伤,却没想过等她踉踉跄跄回到家里,推开门,迎接她的不再是熟悉的热浪如往常那般扑面而来温暖她冰冷的血液,而是一片远比暴风雪更寒凉的冷寂。
“娘……娘亲?”她声音很细弱,落入空气就直接化在了风雪声里。她攥紧手里的竹竿,铆足了劲,用尽全力又喊了一遍:“娘亲?!”
房间里传来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她一惊,丢了竹竿跌跌撞撞朝声源跑了去。
“阿煜回来了啊……”她听到她的娘亲说——很奇怪,那天娘亲的声音很虚弱,语气却很轻快,轻快到让她心惊胆颤,让她只想肆意哭嚎。
“怎么摔成这样?”
冰凉的手微微托住了她——抵不了几个作用,甚至还给女孩增加了压力。女人似乎也发现了这点,又默默松开了。
阿煜颤抖着,强行撑起一个笑容,问:“娘亲……你怎么不生火啊?多冷啊……”
“不用了阿煜,娘亲不冷。”年轻女人不由分说地把什么东西塞到她手里,“娘亲有话要和你说,很重要,比以往说的任何事情都要重要。你一定要记住。”
“阿煜,你的父亲……是前朝的皇上。但这并不重要,你不能告诉任何人……重要的是我塞进你手里的这块玉佩,它是娘亲还在闺阁时的至交所赠,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能弄丢。你带着这个,去荆台,去找一个人……她可以帮你。”
“无论你以后想做什么,一定要找到她……她的名字叫做——洛华。”
这一长段话仿佛耗尽了女人所剩不多的力气,她重重喘了口气,忽然倾身,用力抱住了女孩。
阿煜尚未从刚刚那段话里回过神来,便听到娘亲压抑着哭腔说:“对不起,阿煜。”
“往后的路娘亲陪不了你了……可娘亲真的很爱你,很爱很爱……”
“……你要向前走,你不要回头。你要记住,其实娘亲一直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呢……”
说着说着,她声音里的颤抖越发不可遏制,最后终于忍不住似的崩溃哭起来,却连哭声都显得没什么力气。
“对不起,”她哭着说,“对不起阿煜……可我明明、明明真的好想看你长大啊……”
……
女人死了。
死在了寒冷的冬夜。
阿煜花了三天,亲手葬下了她最亲爱的母亲,那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然后她出发了,去找那个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连身份都模糊的人。
下山时,她六岁。两年人世磋磨,险些就此把她赶上不归路——因为她没爹没娘还是个瞎子,受的欺负简直数不胜数。而她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不在意,她只想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你们都将付出代价。
八岁那年她终于来到荆台,在一次围殴里,她第一次伸出了反抗的手——她坐在满地尘灰里,在一众视线里表露出强烈的不安,却又偷偷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暗自攥紧手里生锈的匕首,默默倒数……只要等到第四秒,她就会反手捅死那些在她身前身后为非作歹的人。
娘亲说,事不过三。所以我给你们三秒机会。
但大概是她运气太背,她这辈子无数次想要报复,却一次都未曾成功。
那一次也是一样,就在她准备出手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掠过,带起了一阵风,停在了她的面前。
刹那间,万籁俱寂。
有个温温沉沉的少年声音裹挟着微风暖阳,不轻不重地砸进了她的心里——
他说,谁再往前一步,谁今天就别想离开这里。
他将手递给她,又因为发现她看不见转而直接将她拉起来,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他不在乎她脏不脏也不在意她来路不明,他只温声说:别怕,我不会让你出事。
他说,别怕,愿意的话,我带你回家。
……
很奇怪。
她是个瞎子,从有记忆以来就看不见东西。
她心里明明藏着一腔怨恨,所有的委屈和不甘扭曲后生根发芽,让她本就黑暗的世界更加残破不堪;她明明,从来就没有见过光彩,也理所应当不知道光彩是什么样。
可那一刻,她突然觉得眼前无比亮堂。
所以她跟着他回去了。他很温柔,对所有人都谦和有礼,却又不失少年风气,也有不为人知的、独属少年的恶劣性子。
阿煜偶尔会想象他的样子,却总也想不出来……
该是什么样呢?
如果这世界上有神的话,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他该是什么样呢?
她不知道。可她已经在无意之间找到了她想找的人,甚至还意外撞到了那驱散阴霾的神。
她想,他应是谢庭兰玉,貌比潘安……或者,他根本不是凡间的词可以形容的。
她常在别人的嘴里听到她的哥哥,说他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说他风度翩翩、进退有度;说他文武双全,前途无量。
她很喜欢听别人夸他,因为她觉得她的哥哥,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她愿意放下那些本就不属于她的、虚无缥缈的家国仇恨。因为她是个很自私的人,反正如今海清河晏,新君仁慈,她理所当然愿意这样自私一辈子。
她的娘亲和她说要向前走别回头,而她兜兜转转摔了又摔,终于找到了那个不回头的理由——
只要那个人还愿意陪着她,替她看她看不见的那个世界,陪她练她总也练不好的剑,那些她记不住的事情、说不出口的话,他全都细收眼底,替她做、替她说……这就够了。
所以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要报复,因为她从来不是什么纯良的善人,她没有办法将前尘旧事一笔勾销,也无所谓是否还有明天。她真的好恨,好恨……
可她遇见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人。从此以后,她只想平平安安地,和那个人一起从生到死。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老去,会一起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听着各自的孩子孙子撒野腾欢。
也许……
……
如果能在出发前、在到达那个更黑更寂静的世界前,看你一眼就好了。
只一眼,就好了。
呜呜呜我的江雨
ps兄妹俩是亲情向,,纯亲情
感谢阅读
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