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天相映,粉墙黛瓦,乌篷欸乃。
坐落于城边的一处不大不小的院落,依山傍水,隐于一片花海当中。
漆黑的大门紧闭,庭内静悄悄仿若无人,怪的是竟也无一只鸟雀停落其中,整个院落像是死地。
空气里混杂了浅淡的草药味,时而甘甜时而令人作呕,瞬息万变。
若不是到了最内间的屋子,看不到悬在墙上的“憾解”二字,断不能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所在。
这便是为武林不齿却人人谈之色变的憾解门,天下毒宗。
天下至毒,不在于无解,而在于有无穷解。
无论是内服还是外敷、针灸还是内功,或者是草药的千万种不同配法,憾解门的毒求的是多解,越多越好。
可悲的是每种解法必有缺憾,或致心神缺失,或留终身残疾,总之没有完好如初的答案。
如此一来,解毒者必须在千百种解药中作出抉择,心志不坚者往往举棋不定,而可供解毒的时机稍纵即逝,毒入肺腑后,天人难救。
有的时候,不做选择,本身也是一种选择,也许还是最糟糕的一种。
这唯一一间挂了牌匾说明了此处是什么所在的屋子,便是任平生的寝室。
此时的他幽幽转醒。
眼前朦胧一片,视力还未完全恢复。鼻子的反应倒灵敏,嘴里念念有词:“彩龙须的剂量太过,过犹不及,葛莲心的毒效完全被压制,非但成不了剧毒,简直连毒药都勉强。”
听到他说话,坐在床边打盹的小厮顿时清醒过来,手忙脚乱扑到床前。
小厮名曰“附子”,与憾解门常用的一种毒同名,大约六七岁时被温公公从街上捡回门中,只说是个在战乱中国破家亡的孩子。
附子名义上是任平生的小厮,其实并非仆从,待在憾解门里虽然不入门不拜师,但武籍毒方翻阅自如,最大的爱好便是临窗读书。任平生从小视他为幼弟,开口闭口自称“哥哥”,总遭得附子一顿白眼。
床前的附子目不转睛注视任平生,朝晖下的面容很安静,未醒的阳光浅浅打在纤长的睫毛上,拉出一道似有若无的阴影,他皮肤晶莹剔透的白,甚至能看到下颌上方的血管。
任平生犹自滔滔不绝:“这味毒配得简直狗屁不通,蚀髓藤的用量太少,槛乌更是整段入药,还有雨前木兰的味道甚是奇特,像是花心未熟就被匆忙摘下。配这毒的人要我说,还是趁早改行,天赋可算是奇差无比,大约没能将敌人毒死,自己就先被这些乱七八糟的花草藤果搞死了。”
附子皱了皱眉,像是嫌他聒噪,伸手去捂他的嘴,发现无济于事后,对着他的脸比了比划,“啪啪”响亮地抽了下去。
任平生的眼前顿时清晰,随之清晰的还有神志。
他眨巴着眼睛,打量了周围几秒,咕噜一下坐起身,看到一旁站着的附子,冲上去拥抱喊道:“小附子!可想死哥哥了!分别这么多天,抱起来都瘦了,是为哥哥消得憔悴了吧。哥哥在外太想念你,特地匆忙提前回来。你不知道,路上那叫一个赶哟……”
附子十分抗拒地极力朝后仰,偏头淡淡道:“你明明是被温公公毒倒押送回来的。”
任平生被戳破,毫不羞郝,松开右手,左手仍勾搭在附子肩上,骂道:“我被那妖老头捉住纯属是意外。我要不是和他对完那掌后恰巧落在笼中笑前,怎么会着了他的道?时运不济,天不佑英雄啊......”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松开附子,上下在身上翻找起来。附子也不理会,径直走到床塌前收拾搅作一团的被子。
任平生在周身翻找未果,又跑到床前一把拎起附子刚叠一半的被块,不甘心地抖落好几下。
任平生问:“菡萏令呢?我带回来的那块菡萏令怎么不见了?”
附子平静地从地上捡起被子,铺展捋平,规规矩矩地认真重新叠,道:“温公公将它交给了门主。”
“什么?”任平生大喊,瘫坐在床边,“老头居然真的交给了那人?看来老头这次来真的,铁了心不让我做天下第一了。”
附子毫不留情道:“你拿了那块菡萏令也做不了天下第一。”
任平生一下跳起,在附子头上打了个大大的暴栗,道:“小孩,你是不是也像外面那些人一样,不相信你哥哥我会练就绝顶武功,上仰雪峰,挑战五位长老,问鼎武学至巅?”
附子道:“不信。”
任平生反倒笑眯眯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们现在越是不看好,等我成功后给你们带来的冲击力就越大。”
附子摇摇头,对他莫名的自信表示无语,转过身继续收拾床铺。
屋里屋外弥散的药味此刻又发生了变化,甜腻得要命,任平生感觉像有十勺糖浆堵在嗓子眼。
他忍无可忍地问道:“淬阳鼎现在是哪个蹩脚的家伙在用?配出这样的毒简直比新手还新手,任峰也不管管,任由这乌七八糟的味道飘得到处都是。”
附子平心静气说道:“那不是毒,是温公公一直在研制的追息引,耗时经年,近日终于成了。”
“追息引?”任平生伸手从空中抓过一把气体,放到鼻下细闻,“又是老头想出的什么古怪玩意?我怎么不知道?”
“追息引以靶主的气息为其中一味主药,炼成后有追息随靶之效,加到毒中可使毒物自动锁定特定目标。”附子道。
任平生回忆起自己在林中挣脱开温公公掌力后,回头猝不及防中了笼中笑的过程,顿悟道:“所以那时笼中笑在我身后不是偶然,是那老家伙在里面加了追踪引,笼中笑专门冲着我来的?”
附子没有反驳。
“原来如此!”任平生心里大呼没想到老狐狸狡猾起来这么厉害。他又蹙眉道:“不对,既然要以靶主的气息为主药,就必然要从我身上取点什么来入药,这中间的功夫绝非短时间可完成。老头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附子收拾好了床铺,床单平整得一处褶子也无。他出了屋子,过不多晌又回来,抱着高高一大摞竹简纸卷,将他半个头都掩盖住。
任平生完全无视附子的动作,还在苦思冥想。他将与温公公交手的过程在脑中过了几遍,自然想到了答案:
“靶主不是我,而是温公公。怪不得他要与我对那一掌,将内力暂时传些到我身上,一定是追踪引认准的是他的气息。至于他自己为什么不中毒,憾解门哪有炼毒之人把自己毒倒之事。或是服了笼中笑的解药,或是有什么法子能在追息引前屏蔽自身气息,谁知道老狐狸用的什么阴招。”
他转向附子,附子正在将抱来的书卷一卷卷摊开放在书桌上。
任平生骂道:“老家伙研究追息引这等秘术,连我也瞒着,还不声不响用到了我身上。世人都说我们憾解门是毒宗邪门,原本放眼门中,也就这老头的武功做派称得上正大光明,如今连他都胜之不武,可见现在这世道,人心不古啊。”
他摇头晃脑,说个没完,才注意到附子压根没听见似的,不紧不慢铺展着书卷。
任平生单手一撑坐到了矮木桌上,端起桌上的茶盏自在饮了一大口,说道:“喂小孩,你说你又不赶考科举,在咱们武门之中成天看那么多书干什么?而且你除了看书,就只修习内力,外功招式一个不学,照你这么练,就算内力登峰造极,还是没法杀人,没法杀人就没法成为一等高手,那你学武还图个啥?”
附子头也没抬:“不图什么。”
任平生懒洋洋道:“人做事呢总得有个目的,比如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当个侍童,肯定是为了向温公公报恩;再比如你不入憾解门,是瞧不上我们这些用毒的,不想学毒。”
附子这下子抬了头,看着任平生认真道:“我没有瞧不上你。”
“那你为什么不学毒?”任平生又饮了一大口茶。
“不想学。”附子垂下浓密的睫毛盖住平静的眸子。
“那你整日单练内力,总得有个原因吧。”任平生卯上劲非要刨根究底,细细想起来,附子在他身边十数年,最亲近却也最疏远,许多事情他都一无所知。
往日附子对他此般发问都置若罔闻,今日却不同,他难得认真思考了会,说道:“为了承志。”
“承志?”任平生微一愣,随即道:“为了他人的想法搭上自己的一辈子,简直是天下第一蠢蛋。”
附子轻声道:“承他人的志,也承我自己的志。”
“你自己?”任平生读书不多,还是第一次听到“承志”这个词能用在自己身上。
“从前的我。”附子的声音更轻。
任平生更加糊涂:“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哥哥读书少听不懂你的话。不过哥哥好心提醒你,每次温老头高兴起来给你讲的那些气息运转啊经脉通络啊都神乎其神的,鬼知道是不是那老家伙喝多了酒信口胡诌,你个书呆子别他说什么你都信。”
附子仍旧低头理他的书,每次任平生一当他面编排温公公,他就好久不搭理任平生。
这次却不太一样,他很快抬起头:“温公公昨晚带你回来说你今早会醒,门主便说早上要来看你。”
任平生当即打个哈欠伸个懒腰,道:“不见不见,老子和他没什么话说。”
门外有人说道:“你老子和你倒有话说。”
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走进来,高个,方肩,脸色略棕,骨骼分明,满头的黑发一丝不苟地绾成一个发髻,束以一个木做的冠子别在头顶。
男人装束文雅如同书生,周身气道却刚猛,眸子阴冷中透出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