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嫣的病虽然已经养好了,却也连日恹恹,家里恐她伤心,舅舅出发都没有告诉她。
这天阿娘熬了粥给她,她强喝了两口,也咽不下,又放到一边。
却听到门外表哥扬声道:“妹妹,你看谁来了?”
李世民推门而进,见他的新妇未着粉黛,一身孝服,发间别了朵白花,眼珠儿还挂在脸上,瘦得如张薄纸一般,楚楚可怜。
长孙嫣扑进他丈夫怀里,泪如雨下。
高履行在门外看着两人拥在一起,眼睛疼,转身走了。
两人去拜别母亲,又过府去拜别外祖母和舅母,舅母心疼嫣儿,听说唐国公还在外地任上,就问二郎:“可要带嫣儿随亲家宦游?她身子弱,禁不住舟车劳顿的。”
李世民忙摇头:“不去了,我们在家里守孝,照顾晋阳的产业。”
高氏在旁边听到,才放了心。
李世民把妻子送上车,回头见内兄兼好友长孙无忌在旁边支支吾吾,想说什么,他装没看见,要上马的时候,高履行在边上推了无忌一把。
无忌收不住脚撞好友身上,只顾着闷着头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高履行见他这不成器的样子,叹气道:“他也是心疼妹妹,说话重了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无忌接过话:“对对对,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李世民早就不气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现在忙,下次揍他一顿就消气了。
把无忌吓得不轻,妹夫的拳脚他是知道的,又要讨饶,高履行看不得他的怂样,把他拉回来,同妹夫话别。
李渊和高士廉不在,世道又乱,就得这三个半大小伙子顶立门户,保护家中妇孺,非得齐心协力不可,几人约定好,李世民才带着妻子回家。
到了唐国公府,又是另一番景象。
三月走,七月回,去时满府红绸,喜迎新妇,回时白幔飘荡,好不凄凉。
在涿郡时,他虽然伤心,还要记挂着为母亲扶棺还乡下葬,后来杨玄感谋反,举国震动,李世民记挂母亲临终遗言,劝父亲一同反隋。
李渊固然不许,又因为涿郡变动,满城戒严,不许儿子扶棺回乡,要就地为妻子下葬。
李世民再□□抗,被李渊关着门打了一顿,也没有打服,连日的闹,及至杨玄感谋反月余便失败被杀,才消停了些。
终究还是李渊给妻子找了块墓地,在涿郡下葬。
正堂之中,窦夫人受两人大礼的样子还在眼前,夫妻俩一进堂中,便忍不住泪流不止。
尤其是李世民,他自小长在爷娘膝下,又体弱多病,最受母亲疼爱。
两人走到主院,收敛窦夫人的遗物。
母亲最爱的笔贴还摆在窗前桌上,母亲为他做的外衫还差了只袖子,正挂在旁边架子上,原说要等回来再做完给他的。
却再也回不来了。
李世民只觉得天旋地转,伏在妻子身上,痛哭不止
长孙嫣听到她的丈夫说:“嫣儿,我没有母亲了。”
两人相拥而泣。
李世民大病一场。
长孙嫣收到了一封信,是公爹李渊所写:我已到达弘化郡,这里一切都好,二郎恐怕要大病一场,你告诉他,让他好好养病,不必来找我,这孩子最是纯孝,他骤然失母,又与我吵架,只怕心里最难过,劳新妇多加照顾安慰。
还有一段话,是写给二郎的,长孙嫣趁着丈夫刚吃了药,精神还好时,坐在床边念给他听:
“我与你母亲结发二十余载,生儿育女举案齐眉,焉能不知其志,她一朝故去,我只会比你更难过。
只是凡举成大事者,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尤其你妻舅之事,更应引以为戒。
一朝举事不成,我李氏何处?你母族窦氏何处?你妻族长孙氏高氏何处?更别提你所嫁诸姊,应思虑周全,静待良机为宜。”
念罢,长孙嫣将信烧掉,将药碗端出去了。
劝儿子的时候,话一套一套的,但李渊自己心里,又焉能没有想法呢?
镇守弘化郡兼知关右诸军事,这是李渊第一次担任有实权的武职,他做的很好,也不忘广交天下豪杰,颇得人心。
只是皇帝杨广却是个疑心颇重之人,虽然李渊是他的亲表弟,深受母亲独孤皇后的喜爱,在宫中做千牛备守,但却与篡位前的杨家一样,有世代国公的爵位和封地,令人不得不防。
因此他登基后,就把李渊赶去地方做刺史,不令入朝做官。
只是杨玄感谋反之后,杨广将朝中牵连之人一一杀尽,竟致手上无人可用,只能重新重用李渊,只是猜忌之心,只多不少。
恰好有诏书命李渊去炀帝巡行所到之地,李渊因病没有去。当时李渊的外甥女王氏在后宫,炀帝问王氏:“你的舅舅怎么迟迟不来?”王氏回答说李渊病了,炀帝又问:“病的要死了吗?”
李渊知道以后,日益恐惧,因此无节制地饮酒、收受贿络自污以求自保。
李世民这一病,就病到了年底,府里府外的事情,都要妻子长孙嫣主持,尤其到了年底,城外庄园的租赋,城里铺面的分成,都要交来府里。
长孙嫣忙的脚不沾地,长孙无忌心疼妹妹,常过来帮忙照顾妹夫,不由怨言:“我妹妹嫁来你家快一年,没享过几天福,光操心了。”
李世民摆手:“少废话,扶我起来。”
他已经能勉强起来走路了,只是还走不利索。
长孙无忌将他扶起来,顿时不满:“你怎么躺床上也能长个子啊?”
原本比他高半个头的,如今已经高一个头了,这是一个服丧半年天天吃素的人该有的生长速度吗?上天不公啊!
李世民也发现了,就笑内兄:“你自己不长个子,也不能怪我啊,你是不是还缩水了?”
长孙无忌气的要将他扔下去,可李二郎已经稳稳地扶住了他:“在闹,我让嫣儿进来扶我了。”
宝贝妹妹可扶不动这么大一个人。
得,这句话制住了无忌,他认命的给妹夫当手杖。
正堂里,长孙嫣正在吵架,城西一个李家的庄园,送进来的租赋比往年少了三成,她找了婆母留给她的绛云素雪一起来看账本,绛云一下子就看出了问题。
可庄园典计不认,他早打听好,国公夫人去世,唐国公在外任,能主事的二公子生病躺了半年,只有个十几岁的新妇在管事,不足为惧,大摇大摆道:“今年战乱,又有旱灾,收成不好,所以租赋少了些,我们可不敢欺瞒娘子。”
又有人跟着起哄:“正是呢,今年布庄的生意也不好,收益也少了些,还望娘子体谅。”
一时间,众人纷纷起哄不迭,管家李忠帮忙拦着,都有些拦不动。
长孙嫣气得说不出话来,年中婆母过世时,这些人还来府中吊唁,哭得要死要活的,她还十分感动,以为都是忠仆,谁知道不过半年时间,这些人就敢奴大欺主了!
众人见她势弱,嚷得更欢,却猛地听到一句:“这是在做什么!”
李二郎不知何时站在众人身后,一手提着刀,一手拿着一叠契书,后面跟着府兵,形容整肃,气势逼人。
众人吓得腿都软了,眼看着他走到堂前,先扶着二娘子坐下,自己也大刀阔马的坐下:“各位都是我李家的老人了,趁着我母亲过世,父亲外任,欺负我家新妇,岂是丈夫所为?”
一时间众人都不敢说话,只有领头的李贵还大着胆子说:“今年实在困难。。。”
“你困难个屁!”李二郎不曾起身,只用刀鞘猛敲他的膝盖,叫他跪在地上,又抽刀横在他脖子旁边,将他吓得脸色惨白:“你前几天才娶了第六房小妾,当我不知道?”
李贵瞠目结舌,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李二郎却摆手:“原本看在你跟了我阿耶多年的份上,想放过你,但你还是不知悔改,既如此,我唐国公府这座小庙,也容不得你这尊大佛了。”
他取出李贵的契书,一撕两半:“从此,你便不是我李家典计,来人,将他提出去,并告知部曲,将他全家也都赶出去!”
李贵忙道:“主家,我替咱家管了这庄园十几年,没了我,谁来给您管束佃户奴婢,安置部曲和门生义附?”
“这就不必你操心了。”李二郎环顾一圈:“就算你们都走了,这些庄园铺面,还是我李家的,便是都荒在那里,也是短我自家的吃喝,更别说还有我河东老家的供给,想来是饿不着我夫妇的。”
一时间众人都低头不语,看着李贵被府兵们提出去,心有戚戚自不必说。
过了许久,李二郎才重新开口:“各位都是依附我李家的庶族寒门,资历已久,如今世道乱,营生也难寻,我也不想太苛刻,这样吧,三天,三天后你们在将租赋分成取来,但凡少于去岁一个子儿,也不必来见我了。”
众人如释重负,惶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