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阳侯府,偏厅堂上。
曲阳侯夫人稳稳当当地坐在主位上,周围一圈嬷嬷丫鬟伺候,还有个管事也在下面勾着腰。
而灵玉的奶娘春桃,此刻正在堂下,以头抢地,匍匐跪着。
“你跪着,那就跪着吧!”夫人显然十分生气。
而在灵玉的院子里,灵玉看着刚从门外进来的沈嬷嬷,连忙问道:“奶娘怎么了?怎么无端端地不见了人影?是出什么事了?”
沈嬷嬷看着这三姑娘焦急的神色,却是心思一动,作出为难的神色:“属实是出事了,正在偏厅里跪着呢,夫人发了好大的火,周围人都劝不住,也就李姨娘劝了几声,夫人才肯喝茶消气。”
灵玉的内心大为惊骇,实在想象不到会出怎样的大事才会让母亲作为一家主母如此对待一位小姐的奶娘。
奶娘并不是低等的奴仆,尤其是春桃,她院子里大小事都是春桃能管的,也就沈嬷嬷可以制衡一二。
所以是……钱?
她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春桃作为奶娘贪墨了她的银钱,至于为什么,肯定是补贴家用,春桃可是有个亲生儿子。
很快,她的猜想似乎就得到了验证,院子里进来几个管事嬷嬷和一副精明模样的大丫鬟,开始了对院子里各种财产和账簿的整理和计算。
这明摆着是查账。
还没等她有什么反应,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紫嫣就一把抱起她往母亲的院里走,似是对她说,又像是对外说:“三姑娘还没和夫人一起睡过吧,这两天就去睡夫人的屋里。”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灵玉抓住她的胳膊急忙问。
紫嫣笑了笑:“奴婢不能说,三姑娘也不必知道。”
灵玉再回头看,便只能看见几个丫鬟拿着她贴身的衣服和生活用品跟在后面。
她是真的要短暂搬家几天了。
母亲的屋子比她的大许多,各种物件各种装饰都古朴贵重,像是特地展现底蕴的,比她华丽丽的小孩儿房子看着有品味多了。
可她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自然不免紧张起来,这是本能。
这是她母亲的屋子,却不是她的。
周围都是她母亲的仆妇,也不是她的,当然严格来说,这些人都是侯府的奴仆。
周围人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不发出一点儿惊扰她的响动。
方才抱她来的丫鬟隔着一道帷幔,随时侯着。
“三姑娘,该睡了。”
这是这位紫嫣第三次来提醒她。
而她手上摆弄着对方之前特意给她拿来消遣时间的七巧板,低着头回答:“我想等母亲回来。”
她不是想等这位母亲回来一起睡,她只是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脑子里的那根弦松不下来,加上奶娘春桃的事让她紧张不已,进入了一种疲惫又亢奋的异常状态。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闹一闹”,可从道理上讲,这只会适得其反。
她越是依赖奶娘,奶娘就越不被信任。
月挂枝头,远晚于她这样一个三岁孩童平时睡觉的时间,她终于等到了。
“母亲。”
灵玉在紫嫣的帮助下,正儿八经地向母亲行了一礼,姿势不够标准,但诚意十足。
侯夫人有些惊诧,带着疲惫的神色点点头。
灵玉则是不等对方有更多的反应,连忙昂着头问道:“奶娘她怎么了?今天发生什么事了?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一连三问没有把这位侯夫人问懵,反而是问笑了:“你倒是在乎她。”
“奶娘她……”灵玉迟疑着改了口,“春桃她真的很好,很尽心尽责,没出过什么错,我这两年被照顾得很好,我都记得的,母亲能不能不要太为难她,就算她真的有什么错,也可以功过相抵……”
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本就疲惫的灵玉精神更差。
而侯夫人坐下来,接下大丫鬟紫嫣递来的茶,饶有兴致地说:“你以为是我在为难她?”
灵玉看着对方玩味的笑容,木木的脑袋给不出更多反应,只能回应:“母亲大人大量,定然不会为难人的。”
侯夫人敛起笑容,放下茶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感慨到:“春桃确实不错,能把你这个妖孽安安稳稳地养大。你可是想岔了,不是我这生母看不惯你的乳母,是你的乳母想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不愿再照顾你这吃她奶长大的女儿。”
灵玉呆住了,仰着头楞楞地对上这位母亲审视的目光。
她一下子就看懂了这夜晚烛光下,母亲眼里那一抹难以察觉的戏谑:
你当成亲人一样的乳母,也是不愿意要你的。
灵玉身体似乎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心脏都抽痛了一下,可脑海里想的却是:
哦,只是她要回家啊,那没事了。
“春桃没做错事就好。”她笑了笑,“劳烦母亲为女儿的事费心了。”
春桃不打算再照顾她了,打算回去照顾自己的儿子,这算是抛弃她吗?
笑话!谁爱自己的孩子不是天经地义!
不过是迫于生计来别人家当下人,现在挣够了钱,想回去养自己的儿子是理所当然。
哪怕签了身契又怎么样?奴婢不是真的当货物一样的奴隶,不是全然是任人打杀的。
而对于灵玉来说,人家愿意走就是人家的自由,有什么可拦着的,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又哪里轮得到她来不忿什么?
“那母亲让人到我院子里……”灵玉想到刚才那一阵,又忍不住想知道情况。
真的,她太讨厌别人不由分说进她屋子里了,还摆出那种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抄家呢。
母亲似乎是觉得她言不由衷,笑容越发有挑衅意味。
“确实是查一查她有没有问题,不过我也是真没想到,她竟真的半点儿问题没有,不愧是读过书的人,确实是明白事理,比那些卑贱出身的不知强上多少。”
侯夫人似乎是感慨着,又似乎是在惋惜,“所以没要赎身钱,直接放她走了,等她收拾一番,明日便走。”
灵玉愈则是感到无趣,心里已经在头疼以后要怎么单独和沈嬷嬷相处了,面上她还是向母亲行礼:“母亲仁善,春桃能和她的孩子团聚,我也着实为她开心。女儿这就去歇息了。”
侯夫人看她这模样,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紫嫣立刻会意地带灵玉到早已经准备好的偏房里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向母亲请安行礼完,灵玉收拾一番,好整以暇地回到自己的院里。
她知道要道别了。
毕竟三年,该好好道别一场。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到塌上,等着几个人正帮春桃收拾东西,最后再向她道别。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难熬,昨天从母亲丫鬟那里拿到的鲁班锁已经玩到没兴致了,屋里的东西自然都腻了,她只得对着窗外的云发呆。
根据她发呆的经验,只要盯得够久,再大再厚的云也会散开。
而那些本就稀薄的云,在阳光下呈现五彩缤纷的颜色,它们消散得更是容易。
想到这里,她立刻移开目光。
她人生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在情绪低谷的时候进行“某种物哀仪式”,将物的发展变化与人联系起来,这无疑是一种没有逻辑的行为,云散不过是自然规律,和人有什么关系?自作多情毫无意义,人就该直接面对现实。
活着,不过就是一些人来,一些人走,等到了最后自己走,有什么?活了两辈子的人,这有什么面对不了的。
想着,她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转头。
只见春桃背着包裹走进来,不疾不徐地跪下,磕头,抬起来头时,泪流满面。
如果要用一个词精准描述灵玉此时的状态,那就是:破防。
她面上依旧是平静的,因为她认为自己应该是平静的。
可她心中的那种悲伤却普通密密麻麻的小虫,一瞬间爬满了她的全身,啃食着她身上的肉、血、骨。
春桃要走了,她难过吗?肯定是难过的,可怎么也到不了这种地步。
也许她该放任自己的这种情绪吗?
可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干干的,没有一点湿润。
春桃看见她脸上的茫然无措,好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更是难过,匍匐在地上哭着,哭得越发悲切,也越发压抑。
灵玉赶忙伸手把春桃拉到自己的塌上坐着,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奶娘,不至于如此,不过是分开罢了,你能和孩子团聚,过得更好,我也能为你高兴,这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
“我只是不明白,奶娘要走,为什么不提前和我打招呼。”
春桃眼睛还是红的,声音还是哑的,低着头:“奴婢也知道,姑娘这样聪慧的小姐,实在不是非得奴婢来伺候,换任何稍用心的来都不会差,不缺奴婢这一个;
“不和姑娘提前打招呼,是实在说不出口,我与姑娘有这么一段缘分,实在是……”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听母亲说,你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从前你家里困顿,被迫母子分离,才是让人难过的事,如今能够团聚,是一件大好事。”灵玉说着,满心满眼都是为她高兴,身体之前感受到的那种痛苦,此刻也化作一种被安抚过后的暖流。
她的话既是安抚春桃,也是安抚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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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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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