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灵玉心事重重地到了文华堂,打起精神和每一个人打招呼。
五皇子嘻嘻哈哈地上来给她道了歉,然后拿出一个庄妃娘娘给的盒子,里面是一只花团锦簇的金钗,是那种不够雅致但极为讨一般小姑娘喜欢的样式,灵玉笑着收下。
接下来的她,仿佛设定好程序的机械一般,听课,读书,写字,一丝不苟。
她能感觉到许多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她,五公主尤甚。
五皇子似乎很想说什么,但看着三皇子的眼神终究没说什么。
七皇子似乎也想说什么,但看着五公主的脸色也没有说什么。
到了中午,灵玉照常和两人往东宫走去,一路上,灵玉都沉默着。
五公主似乎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不停和七皇子说话,但七皇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小年纪便唉声叹气,似乎在苦恼着为什么小女生之间这么容易产生矛盾。
他甚至不完全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午膳过后,一个宫女引着灵玉到了上次与太子谈话的偏厅。太子在那里等着她,手里依旧是那副先皇后的画卷。
继续着之前的话题,太子给她讲了很多关于先皇后的故事。
紧接着,他谈到了昨日的事,告诉灵玉他已经教育过几个皇子和五公主。
还不待灵玉说什么,太子抬手制止她,紧接着看着灵玉那一双深邃的眼眸,用一种极为和蔼的语气谆谆教诲:“无论如何,从你进宫那一刻,一切就不一样了。你是来读书的,但你可不是为了读书来的,不要把精力放在那些纯粹的圣贤经典上,多读史,也不要想着和那些皇子公主们闹在一起,于你无益。”
灵玉重重点头,谢过太子的教诲,但还是说:“但我还是想借殿下的地方,和五公主说些话,毕竟……她是我的亲人。”
太子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却是起身道:“我亲自替你去叫她。”
用完膳正在游廊活动的五公主见太子一脸严肃地向自己走来,顿时小嘴翘得能挂住油壶:“太子殿下又要耍威风了?”
“你去给她道个歉。”太子没有理会她的情绪,直接道。
五公主一下子怒气上涌,小脸涨得通红,声音尖锐:“道歉?我何需向她道歉?她凭什么让我道歉?!”
她的声音惊走了树上的鸟儿,也惊得周围宫人退避三舍,五公主身边的伴读也退得远远的。
七皇子更是一溜烟小跑出去。
他惯是讨厌这种场合的,尤其是妹妹和太子不对付,他总是很难做,还是更喜欢去和他三哥相处。
“孤是在命令你!”太子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倔强的妹妹,没有丝毫要讲道理的意思。
五公主胸口不断起伏,幼小的身躯甚至已经开始气得发抖,眼神里的情绪极为复杂,愤怒,委屈,不甘,乃至于怨恨。
只是一瞬间,她的眼圈发红,情绪软了下来:“我可是二哥一母同胞的妹妹,是二哥唯一的妹妹,我未有幸得母亲养育,只想着二哥能照顾我,让我在宫里能有个靠前,可二哥怎能如此待我……”
说着,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眼里流出。
太子看着她这幅模样,看着一个七岁的孩子在他面前说着这些真假混杂的话,流着半真半假的眼泪,忍不住露出戏谑的笑容:“妹妹可是父皇亲自抚养的,眼下妹妹的意思是,父皇没有照顾好你?”
“二哥何必如此曲解我的意思?”五公主抽泣起来,似乎是真委屈了。
太子蹲下身,直接面对面看着她,盯着她有些闪烁的眼睛,冷笑道:“便是父皇当面,我也要说他没照顾好你,让你养成了如今的脾性……眼下没时间与你分说什么,赶紧去和灵玉道歉,若不然,我就让我父皇把你那个奶娘打发走。”
五公主只是瞬间就止住了泪水,露出极其慌乱的、难以置信的、带着仇恨的神情。
太子说完便起身走了。
五公主接过伴读递来的手帕,擦掉泪水,用力地撕扯帕子,极不情愿地走向了灵玉。
她的身影幼小,孤独,倔强。
她看着这个比她还矮小许多,却让周围人都不敢小觑的女孩儿,心中的情绪难以平复。
她本以为这又是一场明里暗里的交锋,却见眼前的女孩儿平静异常,开口便是:
“我从来没想过让表姐道歉,我也不觉得表姐有什么坏心思,无非是不知怎么和我这个妹妹相处,有些本能的试探罢了。无所谓,伤害不到我,真的无所谓。
“表姐该知道,我将来会是方外之人,无论是文华堂里外,还是宫里宫外,我和表姐都不可能给彼此造成任何威胁,同样可能也无法给彼此带来什么助力。”
五公主却满脸的愤怒:“你何必做这种姿态?你当自己是谁?凭什么在这里说教我?
“还方外之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曲阳侯府,一家人都是骗子,联合了天师说你有什么天命,纯粹都是鬼话,就像当年曲阳侯也不曾在战场上立下什么功劳,全是靠我母后的分润,他才得以封侯!”
灵玉听了这话,微微有些吃惊,但也并未失态。
这件事她是知道的,母亲告诉过她,太子也提过。
如果所有当事人都认可,那它就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因而她摇摇头,只道:
“殿下若是不满,大可以把这话说给陛下,问问他事实如何。”
“其实我这个表妹本想和表姐好好相处一段时日,让表姐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毕竟骨肉亲情,多个可以信赖的亲人总是好的,可表姐毕竟贵为公主,与我这个臣女平等相交太难了,那便只当是没有缘分了。
“没有缘分,便各自安好吧。”
说完,灵玉便浅浅一礼,径直推门离开,留下五公主一个人不知所措。
聪明如五公主,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她在宫里的处境并不好。
她的母后早早过世,便没了依靠,只有奶娘贴身照顾;
父皇日理万机,难以顾好她,却又因为不信任,没有将他们给其他后妃抚养;
相依为命的双胞胎哥哥得皇贵妃和三皇子更多照拂,慢慢地不再和她像更幼年时那样抱团取暖;
而同母的兄长太子却因为他们母后的过世,总想是有意无意地将一些情绪发泄在他们兄妹身上,当然事实上太子对修道界以外的人都很刻薄……
她本来可以有个和她亲近的表妹,在宫里能有个亲人,但她已经没有那种抓住温暖的本能了。
当灵玉在东宫渡过这个中午时,青兰坐在凉亭里,一言不发,一步不动地守着,等着灵玉回来。
“踏踏踏”
青兰听着忽然而来的脚步声,顿时心生警惕,看到来人是四皇子身边的伴读,也没有放松,起身微微一礼,然后一言不发地坐下。
“你是叫青兰?”那人上前来问。
“是。”青兰惜字如金。
“你不必如此紧张,你我同为伴读,应当是平等而交。”那人和煦地笑着,眼睛却盯着青兰的手。
青兰点点头一言不发。
真是觉得平等,就不会特意强调。
虽然他尽力在掩饰了,但那言谈举止之间的倨傲之意根本掩盖不住,依然像一个孩子,努力模仿着大人去做一些看起来成熟的事情。
那人看青兰如此反应,顿时尴尬起来。
他是四皇子的伴读,父亲是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
他就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脸上没有了尴尬之色,一抚掌道:“咳咳,我刚才,只是有些难为情,毕竟那种事其实不该我说的,其实我家与华家也算是姻亲,我有一堂姐嫁进了靖安侯府……我听闻曲阳侯有一义女,姓柳,曾经在侯府的私塾读过书……”
青兰全然不在意对方究竟想说什么,直接道:“柳姐姐将来会追随姑娘修道。”
“啊!这……”那人又沉默下来,终于把眼睛从青兰手上的东西移开。
青兰一直等到灵玉来,才松了一口气。
“辛苦了。”
青兰和灵玉说了刚才的事,灵玉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里面是什么问题,只能先作罢。
下午的课,五公主没有来。
五皇子频频看向灵玉,不断地欲言又止。
正常情况下,灵玉会很愿意接茬,很愿意和这么个活泼的同窗打好关系……
可仅仅是这三天时间,她就完成了从一直住在家中的幼童,到学堂学生,再到面临某种“使命”、踏入复杂世界中的转变,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反应是很快的。
五皇子觉得这个妹妹十分古怪,又有趣极了,不停给她使眼色。
终于,他得到了回应:那是一个无奈、疏离的眼神,又带着一丝哀伤。
五皇子没有能力去表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但他敏锐地接收到了那种情绪,顿时意兴阑珊。
宫里有趣的人太少,年龄小些的还有真实一些,年龄稍大,一个个便戴上了面具,变得了无生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