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是正午,晴朗,无风,太阳晒在盔甲上,亮堂又干燥,恰如站在灵玉身旁、身后的所有北征将士,他们的功绩都是明晃晃的,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最后幸运地活下来。
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有修葺好的官道,大军还在远处驻扎,眼下前来的只是很少部分,但依旧一眼望不到边际。而无论他们此前如何疲惫,此时此刻都展现出了难以言喻的精神气,和耀眼的阳光融为一体。
这是他们毕生难忘的荣耀时刻。
而他们都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也许他们不一定知道灵玉这个修士究竟有哪些功绩,但总归,她和他们一起,她站在前面代表所有人。
这一刻的安静似乎有些久,久到这原本充满胜利的与封赏的期待的场景,逐渐变得略微消沉和肃杀,好似不如此,便不足以彰显冬日的凌冽与帝王的威严。
皇帝是被称为天子的,这是第一个世俗皇朝建立时,为了阐明其正当性,对百姓作出的解释。皇帝代表天,因而获得统治的权柄,与仙、神无关。
但皇帝终究不是真正的天子,那“真正的天子”早已因为承受不了那样的天命而陨落,眼下的天子不过是一个名号,因而他并不能将自己当成“天”而为所欲为,否则下场就是北原那位自称“上天”的神明那样,被冠以魔之名而彻底消灭。
只有魔才会追求彻底的、无拘无束的绝对自由,他不是魔,也不是神。
“华爱卿平身。”皇帝开了口,上前作搀扶状,让黄公公将盒子收下。
灵玉顺势而起。
“朕方才实在恍惚,想着当年朕与你父亲也是在此地一道,被先皇在此亲迎,那时朕与你一般,都是刚立下战功,等着天子的封赏。”
他说着这样的话,目光转向曲阳侯,轻轻一点,又回看灵玉,眼中满是欣慰和期许。
紧接着,他目光移向一旁侍立的黑风,还有其他主要将领,一一问候、赞赏。
灵玉没有再将注意力放在皇帝身上,而是又转向她的父亲。
在她眼里,他真的太过于显眼。
在场多的是比他年纪大的,但没有人像他那样,生机微弱。
而曲阳侯却没有看向灵玉这个孩子,而是将心神都放在了皇帝身上。
就在刚才他的目光与皇帝交汇时,他的内心被狠狠牵动。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这般的君臣对视。
哪怕这只是转瞬即逝,只是因为灵玉而多看他一眼,这也是很长时间以来难得的皇恩。
其实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他现在这种处境,他本不必如此,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有过去的恩荣,再怎么放肆他也不会失去什么,他还活着,但人生已经走到了头,而走到头的人,大可以无欲无求,不必理会皇帝如何,可他就是做不到。
灵玉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是知道,她定然又是一番愁绪绕肠,为他的情而哀婉,但她不知道,所以她此刻在想的是,她做好准备了吗?在未来的小侯爷长大之前,她能够为侯府遮风挡雨吗?又或许,她也不必过分忧心,很多东西是自然而然的,只要看看这次回京,别人怎么待她,也就对她能起到了威慑力有个概念了。
问候之后就是献俘,一个个俘虏被带上来,被轮流介绍其身世地位,被谁所擒获,随之获得的其财产与人口几何。
而其中一个,是胡沙。
关于他,众人也是争议了好一番,最后还是决定由灵甲军的人亲自押解看管到京城。
但他来此的身份不是苍狼神的分身,而是他所在的部族的首领。
他没有得到任何特殊对待,无论是皇帝还是其他知道他身份官员,都已经对各种来龙去脉弄清楚,也把诏狱里关的那位能问出来的都问了,眼前的胡沙让他们提不起什么额外的兴趣。
再之后就是属于更少一部分人的重头戏,进城,接受京城百姓的欢呼。
从北门进,在中街走上一整圈,最后再进宫,接受皇帝赏赐的宴席。
在酒宴上,皇帝会在合适的时机,也就是气氛到位以后,宣布封赏。
灵玉目视着皇帝仪仗和文武百官缓缓离开,身后的士兵都是齐声高呼“陛下万岁”,声音震耳欲聋,和皇帝来时一样。
等他们消失在视线里,灵玉才翻身上马,打算按照安排进入京城。
“啊!我要怎么才能像你这样宠辱不惊?”
这是韩曜第一次见到皇帝,当然更准确地说,是这样近距离看见,之前一些节日,他也有幸见到过,只是隔得太远。
方才他的心跳到嗓子眼,那种激动的情绪难以克制。
他当然不是可以被皇帝接见的角色,但沾了灵玉的光,他可以站在前排,甚至比他爹离皇帝还近。
刚才对面离开时,他还朝他爹使了个得意的眼色,可惜看到的是他爹的一脸嫌弃,还有被风沙迷了的眼。
对于灵玉始终淡然、所有的表情动作都仪式化套路化的表现,他十分佩服,就好像她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合。
“多在宫里住几年。”灵玉答。
“可这只是陛下,还有其他人,文武百官,各种王公贵族,他们拥着陛下一起来,我爹还在里面,还有你爹……你怎么能够不激动?我们这是衣锦还乡了吧?终于能够在这些傲慢的大家主面前扬眉吐气了吧?”说着,他还将重挺了挺,拍了拍胸口的铠甲。
“其他人?大朝会上的萝卜白菜。”
“什么?”韩曜眼神中满是疑惑。
“等你以后就懂了。”灵玉随口应答,并且转移话题,“每个人都该有资格入城接受百姓的欢呼,但只有一部分人可以;就像每个人都应该活下来,但只有回来的这些人活着。”
“你又在说什么废话。”
“我说,每个人都是萝卜白菜,包括我自己。”
这是崔虎人生中第二次享受这样的荣耀时刻。
进城的士兵队伍缓缓行进,马蹄声、铠甲碰撞声与周围百姓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他们的铠甲上,也洒在周围百姓喜气洋洋的笑脸上,金色的寒光与灿烂的笑容交相辉映。
沿途的百姓们都是早早聚集在道路两旁,不断呼喝着,赠与一些酒水吃食。
孩子最是闹腾,尤其是那些街上厮混惯了的半大孩子,在人群中到处穿梭着,兴奋地指着士兵铠甲上的各种痕迹,甚至还有胆子大的敢上去摸。
“诶?你看那个!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一位婆婆?”
“你看错了吧?应该只有华三姑娘是修士,才能战场杀敌,怎么可能有年长……”
崔虎闻声,向那两个孩子露出了凶悍的笑容,吓得他们立刻噤声,仿佛全身都僵硬住,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踪影,他们瘫软下来,大口喘气,心中一阵后怕。
没有人能对这种热情欢呼无动于衷,没有人。
灵玉骑在马上,接受的是声音最大的欢呼。京城里认识她的人属实是不少,加之她在战场上的事迹又被添油加醋地编排,街头巷尾都在传,让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狂热喝彩。
这是一种怎样的群体情绪呢?
对于他们保卫疆土和百姓的感激?也许有识之士会有一些,但在边境发生的事,距离太远,时间太短,多数人根本没有这种感情,好像只是遥远的地方出了点儿什么乱子,甚至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北方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知道打仗了,赢了。
所以享受胜利,与有荣焉?
应该是,但也不完全是,其中夹杂的更多还是宛如过节一般的欢喜,借着机会热闹热闹,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生活中解脱出来,见证一场盛大的仪式。
灵玉,还有安瑞,向来是那种越热闹越孤独的人,就算她可能参与其中,也对一切有着强烈的隔膜,人越多,抗拒感就越强烈。
而灵玉此刻,有难么一点,与他们完全融为一体。
她是大街这一段的中心,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
人山人海中,她被各种强烈的情绪所包裹住,心渐渐融化,与周围融为一体。
她一直觉得,纵使是足够的盛大与恢弘,也难以对抗她人生的虚无,因为她是那种就算当了皇帝也不会满足的人,但在这一刻,她有些知道满足、满溢是什么感觉。
她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和所有人一起,构成了“人群”,她是人群中的一个,和他们有着相似的情绪。
她渐渐有些听不清众人在说些什么,只知道韩曜好像是在拉着几个想听故事的一起走,一边走一边讲,好像还有人在啃着周围人递上来的鸭腿,连声道这家的鸭腿美味,还有人在恼怒有人扯他身上的甲……
然后她如福至心灵一般,合上了眼,封住了耳,堵住了鼻,闭上了嘴,剥离了皮肤,封绝了一切感知,任由自己的精神于此间遨游,感受着每一个人的情绪,与他们共同欢呼、跳跃。
玉中的书灵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犹豫一番后还是耗费了大量的灵气向外探出神识:
“天道在上!你怎么神魂离体了!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