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夜很静。
自然地,这不是天地间全无生灵的死寂,凌厉的伴随着夜晚的寒意沁透人的躯体,近处远处不时传来沙沙的响动,草,虫,鸟,兽,人能够清楚得听到各种正在窥视着他们的存在,仿佛天地间的一切活物与死物都在与人对抗,而身处其中的人只能感受到一种极致孤独带来的安静。
草原的夜晚不会安全,环伺众人的不仅有野兽,还有敌人。
但广袤无垠的草原带来了宽广无边的夜空,皎洁的月光与点点的星光让目睹这一切的人产生一种极致的美的体验。
美丽而危险,这是韩曜对这个夜晚的体验。
他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但这件事的神秘莫测与奇绝瑰丽又让人欲罢不能。
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危险不值得,但在人生最极致的体验面前,人本能地抗拒一切理性思考。
他不去想自己的死亡会给父亲带来多大的痛苦,不去想自己这是否是一种抛弃责任的行为,不去想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如果想了,他连战场都不会来。
其实除开灵玉,韩曜是军中年纪最小的,他还没有到心中有所挂念的年纪,又不是容易产生各种思愁的性子,只是面对明天,有些亢奋,所以他失眠了。
营地里的营火始终没有熄灭,闪烁着,跳动着,伴随着营帐中士兵们的鼾声,给沉浸在黑夜中的韩曜带来了亲切的温暖。
与此同时,在离最近的一处敌营里,一个早已探查好地形的斥候又走出了营帐,为明天准备好的埋伏做着最后的布置。
他们这几个部族,是神最忠实的信徒,他所在的部落,更是出过虔诚的女祭司,她甚至还曾被尊为圣女。
苍狼神告诉他们,大雍那个特别的、身负天命的女孩,如果不能杀死她,那么草原将面临灭顶之灾。
当然,能活捉住让苍狼神来杀死她最好,但这实在不容易,须得让她处在绝境中并且投降才行。
他们几个部族聚集了三万多人,当然是携家带口,并非都是青壮,还带着众多的牛羊牲畜,但这对于包围千人的队伍已经足够。
但打头阵的,依旧面临着几乎必死的危险,他们都知道,她是一位强大的修士,力量不逊于草原上任何被苍狼神赐予神力的虔诚信徒。
但这一切都不要紧,他明天,会成功的。
……
韩曜不知道自己睡了几个时辰,只是走出营帐,睁开眼,看见漫天璀璨的朝霞落在他身上,呼吸着清晨最清澈最滋润的新鲜空气,感到一切都充满着希望。
虽然灵玉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下面的士兵似乎也不太清楚,但他和崔虎都知道,他们是来当诱饵的,准确地说,陪着灵玉一起当诱饵。
敌军早已经在前方缓缓散布开来,展开了对他们的合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他们眼前,而他们依旧要宛如一无所知一般,向前方行去。
他骑在马上,一面警惕着,一面看着灵玉的背影,仿佛已经能够看到即将到来的悲壮时刻,他们不得不如同蚍蜉撼树一般向几十倍于己的敌人发起冲锋,然后坚持等着援军的到来。
他能够想象那是何等惨烈的场景,就如同此前摧枯拉朽一般的战斗中,被他们杀到几近崩溃的敌人。
很快,远处就隐隐传来震动的声音,那是千军万马即将到来的声音。他的心跳不断加快,握着缰绳的手心全是汗珠,没有完全好利索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看向指挥着众人御敌的灵玉,看着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手里就一直拿着不松手的一个木盒子,心里有疑惑,但却不想去问,在坦然面对死亡的前提下,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再重要。
“就是这里了。”
“什么?”
他听见灵玉这么说,下意识反问了一句,随即恍然,这里就是我们可能的埋骨之地吗?
我们便要如此视死如归地面对一切吗?
不,她怎么能这么想?!
我这两天又在想什么?!
我们肯定不会死,我们肯定会战斗到最后一刻,浑身浴血地突出重围,等待援军的到来!
她是两次淬体的强大修士,他也是自幼习武,吸收过一些灵气的武道天才,又在战场上经过生与死的淬炼,他们不会死,他们在这个故事里,是无敌的!
“这里有已经布置好的阵法,一会儿敌军冲过来,我们就后退百步,避免被阵法所伤。”灵玉提醒道,也对手下一个个队伍吩咐着。
“什么?阵法?”韩曜有些怔愣。
灵玉奇怪地看着他:“你不会真以为就我们这些人能够牵制住他们吧?”
韩曜这才恍然:“原来你们准备了修士手段!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还以为我们都是来送死的?”灵玉越发觉得韩曜这人神奇。
原来真的有上了战场,对敌人的死亡无动于衷,沉浸在英雄叙事的人,这也许和他强大的个人实力,和一定地位带来的还算过得去的待遇有关。
他是真正在把战争当游戏的人,玩儿着生,玩儿着死。
他能活得如此通透?
不,这就是太年轻,脑子还没发育好,奇形怪状的,有趣得很,也可笑得很。
见他这样,灵玉也不客气,轻哼一声,面无表情道:“呵呵,说难听些,我舅父就算是让你们去送死,也不会让我去。”
说着她转头看向崔虎,又看向这支说起来在战场上不算什么,但其实也是乌央乌央一大群望不到边的军队,心说她可不是个合格的军官,做不到真让人和她一起送死。
“所以你的盒子里……”韩曜也意识到问题,稍有失落,但很快就兴奋起来。
“灵石,催动阵法的灵石,都是灵甲军送来的。”
“就这么一小盒,够吗?”韩曜担心道。
“呵,你以为灵石是什么?看着吧。”
随着天际线出现人影,灵玉也已经以飞一样的速度在阵法的各个节点处布置上了灵石,然后带着军队快速后退。
乳白色的灵石化作纯粹的高浓度的灵气,勾连这片地势上的阵图。
整个大阵呈月牙形状,开口朝向冲锋而来的敌人。
伴随着灵气不断下渗,勾起地势中的某种煞气,最终形成一股庞大的、诡异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流向了冲锋而来的苍狼部族人。
韩曜对阵法的作用并不算太放心,尤其是能够看到的乳白色光晕消失,而阵法没有任何异象展现出来以后,更是产生了担忧,这该不会失败了吧。
然而很快,令他感到不寒而栗的一幕发生了,远处所有冲来的敌人,像是不受控制一般从马上栽倒在地,前脚跟着后脚,不断惨叫哀嚎,而马匹也都受了惊一样,发疯般地四散奔逃。
他们就像田地里的麦子,被无形的镰刀收割着,不断倒下。
“他们……他们就这样死了吗?”
“不,他们都没死,除了那些直接摔死和被踩死的,但他们煞气入体,至少大半天的时间里都会虚弱无比。”
“这个阵法为什么会这么强?修士的力量恐怖至此?”韩曜有些颤栗。
“这是影卫的人探查到的一个特殊地方,这里在几百年前,曾经有过一次大规模的血祭,养出了恐怖的地煞之气,只要稍作勾引,就能够引导出来为人所用。”
韩曜立刻问:“那为什么他们自己不用?”
“他们没这么多灵石,而且我怀疑,他们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那苍狼神呢?它肯定知道有这回事,为什么它既不利用,也不防范。”
“按照黑风将军的话说,苍狼神只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水平的普通土著神,大概率是没有什么见识的,除了最基础的神力,它不掌握任何利用其他形式的由灵气转化而来的力量的方法。当然这种风险存在,但事在人为。事实就是,我们做到了。”
“对了,血祭!你说血祭,那不是苍狼神进行的血祭吗?你说这个阵法有没有可能勾连起血祭的阵法,然后把所有人都埋葬在这里?!”
韩曜的猜测让灵玉也是心中一惊,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摇头道:“要血祭,最起码它本身得来这里,不然根本不可能催动。”
果然成功了!
远远望着前方那些不断倒下的人,昨夜在此布阵之人心中感到一阵畅快和欣喜。
如果此时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一定会奇怪,这些都是他的族人,他怎么能残忍至此?
然而在他心目中,这些信仰一头野狼的愚民,算什么他的同族?
自古以来,他们的信仰就一直是上天,哪怕是神朝统一草原,都不曾改变过,又怎么能被一头不知何处来的狼偷走了信仰?
他从很早开始,或者说从他觉醒开始,就一直在寻求改变这一切的办法,他很快就接触到了影卫,这个从上古神朝延续至今的组织,哪怕是在草原最封闭、最为苍狼神严格统治的的年代,草原上的影卫也从未消失过。
布阵的方法和埋在地下的材料都是影卫给他的,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大雍也有影卫,而且两者都是一家,为一个目的而存在。
但那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想消灭一切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