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一点小插曲并没对林渡平淡的生活有任何影响。
时间很快翻过两天去,附中高二开学这天是8月14,一直晴得发躁的天到了14号早上,竟然难得不见晴。
外面天空昏沉沉,热气罩着整座城市,闷得人缓不过气。
早上5:55,林渡被窗外密不透风的空气糊了一脸,忙又重新关上窗。
铝合金窗框温温的,关上以后隔绝了外面的一部分热度和嘁里哐啷的搬东西的噪音,保留了房间里一点宁静。
这么热的天还有人在搬家,看起来很急于搬离这个疲惫的老社区。
家属院里住的都是育英中学的老教职工,林渡从小在这里长大,初中也是在育英读的,邻居大多都认识。
不过这些年搬走的搬走离职的离职,小区已经不像过往那样热闹了。
该走的留不住,林渡没再在意有人搬家的事,趿着拖鞋走回床边。
夏凉被乱糟糟,她手刚捏住被角,窗外猝不及防地轰隆隆响起两声闷雷,乌漆漆的浓云翻滚,房间内光线时明时暗,窗子被风摇晃,山雨欲来似的。
林渡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愣了下,虽然很快回过神,后来叠被子洗漱的时候却总觉得胸口闷闷,好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绑好马尾辫从卫生间里出来,林渡深吸了一口气,但并没有缓解这种闷燥的感觉。
“降雨,来吃饭,”林渡朝饭厅望去,她爸爸老林在餐桌前敲碗喊她,“面条盛上在桌子上了,一会儿吃完你再整理下书包,别落下什么作业。”
说完又是来来回回几趟不知道往桌子上拿什么东西。
老林就是有这种能力,嘴里一个快字没说,行动感染你让你着急。吃个早饭都觉得是坐在教室,老师正站讲台边上抱着膀子催促着快点儿坐好,该上什么课就拿什么课本,个个儿的不小了要有点时间观念。
林渡凑上前,正要分筷子,林立恒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到她面前,在林渡递了筷子过去的时候,又推来一杯冒热气的牛奶,也不管这不伦不类的早餐组合,让林渡边喝边吃。
这面条是老林最拿手的鸡蛋面,面条是打了鸡蛋和的手擀面,有点硬硬的,但格外有嚼劲。
浓稠的面汤里煮了一个鼓鼓的荷包蛋,上面缀着几块碎芹菜梗,看起来清汤寡水的一碗,味道还不错。
爷爷不用早起,没起来吃饭。饭厅里父女俩饭吃的一个比一个安静,低着头也没说话。
外面雷和风好像突然又都没了动静,只是天还沉着,屋子里黑黑的,吃饭快要看不见嘴巴。
林渡慢吞吞把荷包蛋最后一小块放嘴里,胸口还闷着,有点食不知味。
坐对面的林立恒已经几口吃完,看了低着头的林渡一眼,眼里有点忧色,停顿了下,端着自己的碗和林渡用完的牛奶杯子进了厨房洗碗。
等他洗完碗出来的时候,看他闺女还没吃完。林立恒一面把卷子夹胳膊下,一面看着林渡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终于停下来,忍不住开口:“其实高中这三年你以后想起来就感觉过得很快了。”
林立恒以为她是因为开学怏怏不乐,安慰人的时候语气也放很轻:“压力肯定是大,都是熬着。等过了这个坎就好了。你要是有什么事跟爸爸说,别自己闷着,知道吗?”
知道自家闺女是这么个闷葫芦性子,林立恒有时候也无计可施,只能尽所能关心:“爸爸这边赶不及,你有心事晚上下了自习,爸爸弄点好吃的咱俩好好聊聊好吗?”
高中特殊时期,老林大概执教多年,知道这关口的学生爱出各种岔子,所以对她分外关心。
但是老林要上班加班已经很辛苦了,林渡不想他再为自己担心,摇摇头:“不用的爸爸,我就是有点没睡醒。”
“真的没事的。”
“您快上班吧,晚点李主任要说了。”
林立恒从玄关柜子里拿出把工行送的旧伞,想放到架子上,顿了下又自己胳膊夹住,在卷子下边。重新翻出一把纯色天堂牌折叠伞。
拗不过林渡,只好嘱咐:“那你记得带伞,外面要下雨。”
关门之前,还又认真宽慰:“别自己闷着啊降雨,天大的事有你爸呢。”
啪嗒一声,防盗门被带上。
又当爹又当妈的啰嗦老爸出门,留下小闷葫芦姑娘,还有满室的安静。
林渡的动作停下来。
听说胃是情绪器官。
老林的一番话随着暖呼呼的一碗汤面进了肚子里,好像心里也不那么闷了。
***
拎着折叠雨伞下楼的时候,楼下正搬家邻居的家当已经被装上中型面包车,车后备箱的门还没关上,林渡瞟见里头一台四脚撑着的精致复古黑胶唱机,越看越觉得眼熟。
果然还没绕过这辆货拉拉,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林渡”,板板正正一个男声。
这声音林渡从嫩生生听到他变声成个接近男人的声音,声如其人,林渡转过头,果然看见李舟远。
后者推了下黑银半框眼镜,迈开两步走到近前,瞥了眼她好好背着的杏白色书包。
“开学了?”李舟远问林渡,“提前补课?”
附中高二比育英那边早开学半礼拜,是要提前补课的,等到高一军训完了办完开学典礼才算是正式新学年。
林渡点点头,自从她中考升学的时候报了附中,没直升育英中学高中部,她跟李舟远没再有以前那种密切的来往。
俩人又都读高中,一个比一个忙,虽然住同一个小区,十天半月不一定能碰上一回。
好一阵没见的人,不自觉的陌生和疏远带来一点尴尬气氛,林渡不知道对方感不感觉得到,她扯扯双肩包肩带,想了半天干巴巴地问了声:“要搬家了吗?”
多明知故问。
怪她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初中考完了报考高中的时候,为着她想去附中的事,两个人大吵了一架。
都是收敛着脾气的小孩,连李舟远他爸李主任都咂舌,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俩人吵成这样。
还说回头要跟林渡爸爸讲讲,他这指腹为婚属意的未来儿媳妇怎么原来是个倔脾气。
李主任真的不太了解林渡。她一直都是个藏得足够深的犟种,脸上不显山露水,认定的事情谁说也不好使。
上附中的事情也是这样。
哪怕李舟远、李主任还有小区里看着她长大的叔叔阿姨都不建议她去附中。老林也说育英虽比不上附中市重点,但好在咱们熟悉,这就跟找对象一个道理,知根知底一起长大的,远要比踮着脚高攀的好。
甚至连林渡在育英是好学苗,年级组重点往校文科状元培养的,但进了附中,搁尖子生堆里一放,什么结果就不好说了这种论调也直白说出来了,到最后也还是没改了林渡的决定。
她一意孤行报了附中,逃离了让她惧恶万分的人和事,这一年的太平日子,她珍惜得如同劫后余生。
“嗯,要搬去南边,那边新开的楼盘。”李舟远说,“离得也不远,走路十来分钟。”
“等收拾好了,你来家里玩。”
李主任是育英骨干力量,能从这里搬出去也不稀奇。
只是李舟远这样说,林渡多少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还好这时候拉货司机搬着老大的一盆君子兰下来,关上后备箱门顺便提醒李舟远该走了。
林渡也就知趣地说要赶去上学,准备走了又被李舟远叫住。
后者牛马不相及地突然说起来既然去了附中学习更得上点儿心,林老师一个数学模范教师,自己女儿文科数学还上不了一百一,这像话吗?
这人讲话标准的好学生腔调,也许是受李主任的影响,总是有点说教人的意味。
林渡虽然固执,但不爱跟人口舌上争什么,囫囵听过李舟远说的,点点头上学去了。
***
绕过一片密匝匝的绿化带,林渡看到附中北二门。
刚刚在小区里跟李舟远讲话耽误了一会儿,现在大概已经接近早读开始的时间,红白校服往校门鱼贯涌入。
一个半短不长的暑假没见,进门学生三三两两,嘁嘁喳喳好像有都说不完的话。
林渡热伤风还没好全,隔着口罩打了个喷嚏,上身因此往前一倾,还没等直起身子来,脖颈右肩突然一重。
一条白生生的胳膊搭到她肩膀上,林渡刚转脸过去,对方手劲一收,一把就把她勾过去。
“渡渡!”宋小尧勾着她脖子,另一边还跟着同班同学阮亦旋,林渡性子内敛,阮同学也不是宋小尧那种外放的小孩,所以同窗一年,两个人也算不上熟,只是见面会打招呼的关系。
林渡朝阮亦旋弯弯眼角,下秒看到后者也被宋小尧搂过去。小尧同学站在中间,左拥右抱地感叹:“期末那会儿我还担心分文理大分班给我们分开呢,没想到这次分班还挺人性化的。”
“可太好了!这下我们又能在一个班了!”
这回分班的方式确实很难把她们三个分出去。
她们十九班选文的不动,选理的按成绩分到理实验/平行。虽然是最后一届文理科,林渡没继承林老师的理科水准,对文史倒是从小感兴趣,所以还是选了文。
高二(文)十九班在逸夫楼四楼最边上,林渡被宋小尧拉着一口气上了四层楼,宋小尧倒是脸不红气不喘,林渡却是扶着墙进班的。
宋小尧特殷勤地帮林渡把书包摘下放她桌上,末了一伸手:“语文套卷给我看看呗。”
就知道无事不起早,林渡掏出来语文卷子,嗔一眼递给对方。
旁边有男同学搭腔:“师太作业你都敢来抄,嫌命长了?”
“这有什么,”宋小尧翻开卷子,“我别的题都做完了,就差几道选择。”
说完刷拉拉抄了几下,连她自己带林渡的一起递回林渡手上:“完事了,大课代表赶紧的,收作业去。”
林渡是十九班语文课代表,文理分科后十九班班主任没变,还是原先的语文老师王珞华,所以她这语文课代表也没动。
这个点儿班里同学已经来了四分之三,其他课代表陆陆续续开始收作业,林渡接过宋小尧递来的套卷,也转到了第一排去收其他同学的。
等林渡敛好作业抱着厚厚一大摞套卷加上积累本从教室出去的时候,班长刚得了班主任的令,让同学们先把教室卫生搞一下。
已经是早读时间,其他班级要么是老师训话,要么是纷嚷嚷在背诵,十九班的班主任王老师有点洁癖,所以安排同学们在这个早读搞好卫生。
一整摞作业又沉又不稳当,林渡上楼的时候快要看不到路。
好不容易爬了层楼上来年级组办公室所在的五楼,整个楼道安静得落针可闻。林渡踩上最后两节楼梯,脚步放轻得快要听不到。
她是有点怕上来五楼六楼的。楼层之间的界限,像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这里学生大多是附中初中部直升,或是周边学校来的尖子生。
事实上,整个附中大多数的学生都有着优越的条件。
不管是成绩、家境、履历,与林渡都隔着迢迢银河的距离,是一眼望得见的遥远与格格不入。
山雨欲来的沉闷早晨,太阳不见出山,窗子外面渗进来的光线都是乌沌沌的。长廊两面教室安静得不见半点声响,整栋教学楼里形成了种难言的低气压。
被林老师的汤面和宋小尧的插科打诨盖过去的那种闷闷感觉不知不觉又压到心头上。
林渡将手上摇摇欲坠的作业抱得更紧,半垂着头转过楼梯间拐角,终于踏上五楼的走廊。
光亮的地板倒映出墙壁的影子,林渡没有想多看一眼。
只是她刚刚踏上这条楼道,就敏感的觉察到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不远不近的距离。
在她的正前方,不知几班的墙壁边,出于本能,林渡抬起头,昏暗的光线里看对方的脸不太清晰。
只是少年男孩子长而瘦的骨骼,懒散的眉眼,很轻易闯进视线里。他好像拎着本不知什么的课本,惰惰地靠在墙上,影子被昏暗的光线拉得很长。
长长的走廊里,不见第三个人。
年级组理科办公室的牌子挂在两个人距离的中央,这意味着林渡去办公室,不需要经过周嘉梁。
林渡知道他是三班的,教室在六楼,又看一眼办公室的牌子,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是被老师罚站在办公室门口。
只一瞬间停顿,下一秒,林渡默默地垂头收回眼,视而不见。
并没有几步的距离,这样静谧、尴尬空间里,时间老头好像走得格外慢。
林渡终于停到办公室门口,注意力全在自己的脚步里,两手抱着作业分身乏术,没来得及用身体侧边开门,上方伸来一只手,不费吹灰地推开门。
很短暂的一秒钟,林渡停顿,视线边缘是男孩子冷白手臂的暗影。她吸了一口气提在胸口,不自觉屏住没呼出,抬起头的时候终于看清楚那一双带点血丝,疲倦却清澈的眼睛。
一触即离的对视。
林渡垂眼,终于恢复呼吸,小声说谢谢,对方好像淡淡的,没什么波澜。
进门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好像漫不经心“嗯”了声。以及,刚刚好像太近,她被沾上他身上特有的,橘子汽水味道。
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不用朝向三班的方向,林渡视线在地板模糊倒影里看到帮她开门的人。
似乎还在罚站。
下一层楼回到十九班,林渡一进教室就投入到大扫除的队伍里。
值日组长分配她去擦教室走廊的玻璃,出于保暖的考虑,北方教学楼教室玻璃大多比较高,林渡搬来自己的椅子踩上去擦。
宋小尧自己的活干完了,好心眼儿地帮她扶着椅子,顺道跟小组里其他几个同学聊点有的没的。
有个同学刚去过教导处,提起话题说在教导处看见有人来办转学,好巧不巧刚好要转到他们班:“千真万确,我都看见咱师太领人去了。”
十九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王珞华正值更年期,出了名的厉害,一言不合关起门来能狗血淋头骂人两节课。
她带的三班十九班苦不堪言,私底下怨声载道,人送外号灭绝师太。
宋小尧对转学生好奇:“那你见着人没?男的女的胖的瘦的?帅不帅?”
“还没说男的女的呢,你就问帅不帅?”班上人高马大的体委揶揄宋小尧,“你不是正迷三班那谁,这么快移情别恋啊?”
宋小尧气得锤人。
去过教导处那同学出来解惑:“一个女生,可好看了,听说育英转来的。”
“育英?”宋小尧一听,来劲了,扒拉林渡,“渡渡,听见没,新同学育英来的,说不定你之前认识呢。”
林渡让擦到窗子最高处,她踩在椅子上,纤细的手扣在窗台上,踮着脚勉强擦到。
手里的抹布拧的有些干了,到最后的时候已经几乎没有水分,干燥的抹布和玻璃摩擦发出让人不舒服的涩涩的声音。
她胸口的闷躁感愈盛,头脑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注意听他们刚才在说什么。
被宋小尧巴拉过去的时候,顺着对方的力道弯下腰去。
有点迷茫地问:“什么。”
宋小尧视线刚好与林渡胸口平齐,目光触及到少女红白校服下垂的领口,薄薄的文胸上方,白皙细嫩的肌肤上,一道有些骇眼的烟疤。
她指指林渡,不无关切:“你胸口……怎么了?”
林渡看一眼宋小尧,意识到什么,飞速抬起手,手背压住领口,一边从椅子上下来:“没事的,刚刚要说什么?”
见她没说胸口怎么了,宋小尧神经大条也没多问,只是说:“说转学生的事情呀,从育英来的新同学,我们刚刚一直在说你没听吗?”
育英,新同学……
林渡顿了顿。
宋小尧在她眼前晃了晃爪子:“渡渡?在听没啊?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王珞华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教室门口的。后面跟着一个没穿校服的女生。
教室里开了灯,借着白炽灯的光线,林渡看清那转学生的脸。
外面打了一声雷,劈天裂地似的一声巨响。
好像除此之外的其他声音都被屏蔽清零,可是林渡还是听到班主任训斥同学说一早上了这么点儿活还没干完?
然后老师就站在门口,看着教室里里外外的同学,让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她要跟大家介绍一下新转来的同学孙灵冉。
被叫做孙灵冉的女生视线扫了一圈,落到林渡身上的时候,窗子外面停驻了一整个早晨的积雨云不堪重负,刷啦啦落下地,激起一场瓢泼大雨。
林渡手背还压在胸口的烟疤上,好像突然之间,又听见烟头灼烧皮肤,滋啦滋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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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橘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