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太静,双方的气息肆无忌惮地交流着,闻亭丽因为面向窗户站着,能够清楚地看见乔杏初映在玻璃上的脸庞,他的样子有些难堪,还有些愠恼。
“亭丽!”
闻亭丽不肯回头。话说到这份上,谈话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乔杏初抬手想触一触闻亭丽,自尊心又逼他收回了手,他难过地看着她:“你一定要这样曲解我的意思吗?”
闻亭丽还是不吭声,无论乔杏初怎样粉饰自己的用意,到头来伤害的都是她和白莉芸两个。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失望。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乔杏初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好,我不勉强你。”
他赌气转身朝外走去,步子迈得很大。
闻亭丽听到他下楼而去,始终没有回头,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这才扑到床上把头埋进被褥里,奇怪眼眶里干干的,连哭的冲动都没有。
不一会,楼梯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闻德生火急火燎上楼来了,进屋后看到女儿消沉的样子,一屁股坐到身旁的凳子上:“后悔了?”
很显然,刚才他一直在楼下偷听女儿和乔杏初的对话,并且他也不打算在女儿面前掩饰这一点。
闻亭丽气得转头瞪父亲一眼。
闻德生却自顾自一拍手:“不后悔就好!刚才爹真怕你一时糊涂答应了他。这个乔杏初,叫我说什么好。乔家人那样强势,白家想必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婚一旦结了,哪有说离就离的道理?你若真答应等他,只会年复一年地白耗下去,拖到最后,最好的结局是稀里糊涂给乔杏初做小老婆,你这一生就算完了!早断了也好,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日久见人心’,平日里千好万好,遇事才能看清一个人骨子里如何,好孩子,你也别灰心。凭你这好模样,还愁日后遇不上好男人?
闻亭丽听得心烦,都到这地步了还“男人”“男人的”的。
“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
闻德生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絮叨,只好摆摆手:“好好,我先回屋去了。昨晚爹也是一整夜没睡,你别睡过头了,爹只给你请了一上午的假。”
闻德生一走,闻亭丽就睁开眼望着天花板。眼下最让她难过的不是与乔杏初分手这件事,而是对于自己未来的担忧。
当初母亲掏出家里的大半积蓄送她去秀德女子中学读书,无非是听说那里的学生都是达官贵人的千金,在母亲有限的认知里,嫁给品行上佳的有钱人,是当今社会一个女子最好的出路,而在秀德读书,就意味着女儿有机会认识好人家的男儿。
事实上,闻亭丽所住的衖堂里还有许多她父亲和母亲这样的夫妻,他们困在这狭窄的一方天地中,日日为一些琐碎的事情吵嘴。自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闻亭丽老早就明白何为“贫贱夫妻百事哀”。
所以她进学校后并未醉心功课,而是把更多的心思用在发展才艺和结交家境好的同学上。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如愿以偿认识了富家公子乔杏初,可那样如何?高门大户自有高门大户的盘算,即便母亲没做过妓-女,他们也绝不可能同意她进门。
闻亭丽越想越清醒,干脆下床翻起书包来。
眼看八月就要毕业,倘若不继续念大学,以她的学历只在洋行找到一个打字员之类的工作,每月薪水只有几块大洋,维持她自己一个人的开销都有些吃力,要想在社会上谋个好差事,最起码也要先考上大学再说。
只恨她过去没怎么把心思用在功课上,尤其是认识乔杏初之后,就更加有恃无恐了。如今想来,当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她居然傻到把自己的将来寄托到另一个人身上。
翻了半天报纸,好不容易翻到了今年沪上各大学校的招生简章,一看直叹气,凡是名气响一点的学校,招生条件无有不苛责的。
中午小桃子回来找姐姐,一进屋就看到闻亭丽坐在书桌前埋头用功。小桃子诧异地“呀”了一声。跑进来踮脚冲桌上左看右看,看清是书本没错,不禁再“呀”一声。
闻亭丽没忍住噗呲笑起来,周嫂也在门口啧啧称奇:“大小姐,今天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闻亭丽把小桃子抱到自己膝盖上,没好气地说:“怎么,我就不能偶尔用用功吗?”
小桃子在闻亭丽的怀里坐了一会,很快就不老实了,一会儿在课本上点来点去,一会儿捉着闻亭丽的手不放。
闻亭丽一概不理,只皱着眉头用功,忽听楼下传来吵架声,是闻德生的声音,吵得还挺凶。
闻亭丽心想,父亲上午一直在楼上睡觉,这会又能跟谁吵起来?该不是邱大鹏来了?忙让周嫂把小桃子带回屋里,自己怒气冲冲跑下楼去,谁知来的不是邱氏父子,而是房东刘良才。
桌上一盏茶还在冒热气,刘良才翘着二郎腿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
父亲仿佛受了很大的刺激:“刘老板,当初我租这房子就是用来开洋服店的,契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怎能说不租就不租了?店里东西这样多,你叫我们连夜搬到哪儿去?”
“别急嘛闻老弟。”刘良才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闻亭丽近前笑道:“怎么,刘伯伯不肯租我们房子了么??”
“咦,亭丽上午没上学啊?”刘良才换了一张笑脸,“刘伯伯也是没法子,要怪就怪我老婆的娘家兄弟,前一阵突然辞了家乡的活计带着老婆孩子来投奔我们,眼下都挤在我们那房子里,我老婆意思是把这边的房子收回去给他们住,顺便让她弟弟做点小生意。本来我是绝不同意的,架不住我老婆天天跟我吵。”
可是合同上写的租期是三年,提前解约势必要陪不少违约金,刘良才可是出了名的抠门,即便他真肯照料小舅子一家的生计,也一定会拖到租期结束再说。
闻亭丽讶笑道:“这房子一年租金是八十大洋,这下光违约金就要二十,刘伯伯不心疼这损失,我都替你心疼。您也是我们家的老熟人了,万事好商量,要不您让我们住到租期结束,这样您既不必赔违约金,我们也能慢慢寻找合适的新下处,您知道做生意最怕挪窝,冷不丁一搬,我们店里的熟客恐怕要跑掉一半,若有时间慢慢安置,也好叫客人们知道我们的新店在何处。”
闻德生面色一松,这几年他和老婆最聪明的一个决定就是送女儿念书,这番话,任是石头听了都会心软,哪知刘良才摆摆手说:“谁叫我摊上这么个倒霉大舅子呢,认赔就认赔吧,这样,看在老熟人的份上,我给你们宽限到三日,三日后你们务必给我搬走。”
说着竟从怀里取出一大包洋元:“赔约的钱我已经带来了,一共二十块现大洋。闻老弟,你数数对不对。”
这情形诡异到极点。
一直到刘良才走了,父女俩还在愕然相望。
“刘老板脑子秀逗了?”闻亭丽狐疑地说,“这一下里打外算要损失多少钱。”
闻德生黑着脸:“你听他放屁,他什么时候对他老婆娘家人这么大方过?多半是有人看中了我们这爿铺子,愿意出高价抢租过去,不然他才不认赔呢。”
他心烦意乱将那包银元揣进口袋里:“违约金都丢下了,硬赖着不搬,刘良才说不定会把巡捕房的人找来。你跟小桃子先吃饭,爹得出去寻新地方。”
闻亭丽对着父亲的背影说:“前几日我们学校一个同学说他们家有爿铺子要出租,下午到学校我问问她。”
闻德生在外头搓手笑道:“好好好,我女儿这学校念得真值,人脉比爹爹都要广了。你仔细问问你同学,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价钱好商量。”
下午闻亭丽到了学校,意外得知乔宝心一整天都没来上学,好在乔宝心是校董乔培英的孙女,旷课也不会有人多问。
上课的时候闻亭丽空前用功,双眼炯炯地盯着先生,生怕漏听一句。
下课,就去找上回那个要租房的同学,该同学名叫蒋小秋,家里是开书局的,但蒋小秋的父亲一直跟姨太太在外头的小公馆住,这事同学们都知道。
闻亭丽这一问,蒋小秋便高兴道:“太好了,我们家那房客说跑就跑了,也没提前打个招呼。你也晓得的,我爸爸最近也不怎么管我们母女的家用了,我妈昨日还在为这事发愁呢,你家要是马上租下,那是再好不过了。”
闻亭丽忙说:“那房子在何处?”
放学后,蒋家的司机开着一辆老旧的小洋车来接蒋小秋,蒋小秋拉着闻亭丽一起上车,那房子是蒋太太当年的陪嫁,坐落于派克路附近。
进屋后,闻亭丽楼上楼下看了一圈,样样都比原来的房子更好,只是一年的租金足比原来的贵了五十块大洋,委实算不上便宜,她打电话回店里商量,碰巧闻德生刚回来。
他下午也看了几处房子,可要么不适合用来做洋服店,要么地段不佳,听了女儿的形容,忙在电话里说:“那地方爹知道,你问问蒋太太,我这边要签几年的长期合同,若是一次□□齐,房租能不能再便宜点?”
蒋小秋打电话给蒋太太,蒋太太在电话里说说只要闻家签订长期租约,每年租金可以再便宜十块。
这下皆大欢喜。两个女孩坐车回“德生”洋服店交定金拟合同,奇怪闻德生不在店里,店门也关着。
闻亭丽自己到柜台后的抽屉里取了五十块大洋交给蒋小秋,蒋小秋坐下来写收条画押,两下里一交接,这房子就算是正式订下了。
闻亭丽心里落下一块大石,特地嘱咐周嫂多做了几个菜,邀蒋小秋和蒋家司机在家里吃饭,饭后两人又说了会话,蒋小秋便告辞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闻德生才回来。
闻亭丽在柜台后温书,不提防看到父亲的脸色比白天还要差得多,只当父亲忧心房子的事,忙把那张收据拿出来:“爹你别担心了,蒋太太答应把房子租给我们了。”
闻德生嘴边露出勉强的微笑:“那就好。”
可紧接着,他又颓然坐到一边叹气:“亭丽,爹爹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原来闻德生下午知道房子有下落了,心里一高兴,掉过头专门去了一趟顺记布料行,说自家的洋服店要搬新地方了,让顺记把早前订的料子都送到新店去。
没想到顺记的陈老板突然说布料要涨价,一算下来,每匹布的价格翻了三倍都不止,闻德生忍不住跟他理论,可巧另一家洋服店的老板带伙计去取货,陈顺给他们的价钱却还是原来那个数,闻德生当场问陈顺什么意思,陈顺却说闻德生如果继续在他们布料行进料子,日后都是这个价。
说完就自顾自躲到后头去了,接下来无论闻德生怎么闹腾都拒不露面,末了是顺记的一个老伙计看不过去,悄悄把闻德生拉到一边,问他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听到此处,闻亭丽惊讶地睁大眼睛:“那伙计真这样说?”
“若按照陈顺给的新价格来进货,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洋服店就要赔光关门了。顺记做生意一直很地道,爹爹实在想不通陈老板干吗突然刁难咱们。”
就在这时,墙上的西洋电话突然响了,却是蒋小秋打来的。
蒋小秋在那头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我回家才知道,那房子……我妈妈前头已经租给别人了。”
“可是晚饭前伯母还是同意的呀,她老人家还答应租金减免十块大洋。说得好好的,怎会突然——”
“我妈说她只当我们是小孩子,压根没把我们的话当真。亭丽,你别生气,这事是我考虑不周,我明天就把那五十大洋退给你。”
闻亭丽还要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把话又咽了回去。
“好,我知道了。不不不,别这样说,没事的……那就明天见。”
她懊丧地挂了电话。
闻德生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什么意思?蒋太太也不肯租了吗?”
闻亭丽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忽道:“这些事会不会也太巧了些,刘老板好端端要收回房子,老熟人顺记突然要涨价,蒋太太明明说好了租金的价格却又临时反悔。您最近真没在外面得罪人吗……是不是在喝酒闹完事自己又忘了?”
“哎哟。”闻德生跺脚道,“这几个月爹爹可只喝过一回酒。再说顺记也算本地的老布料行了,假如真有人要刁难爹爹,又有谁指使得动顺记?”
闻亭丽满面疑惑:“这样吧,明天我到学校先探探蒋小秋的口风,倘若蒋小秋不知道缘故,我就同她去蒋家问一问蒋太太。”
“你也别太急躁,万一得罪你的小同学就不好了。”闻德生掩不住眼里的焦躁,“明日爹爹就把顺记那个老伙计请出来喝喝酒,他是顺记的老人了,说不定知道一些内情。还有,眼下最要紧是找到一处合适的房子,爹爹马上出门再找几个朋友打听打听,你们几个先睡吧。”
第二日,蒋小秋一见到闻亭丽,就把昨日那五十大洋拿出来还给她,讪讪地说:“昨天我们刚打完电话,我妈一个朋友就来我家了,刚巧那朋友也要开店,没办法,那人跟我妈是很多年的朋友了,我妈实在抹不开面子……放学你要去我们家?这几天恐怕不方便,我妈她昨天有点感冒,早上刚请了医生来家里。亭丽,对不起,改天再请你到我们家玩。”
任凭闻亭丽怎样套话,愣是没掏出半点有用的线索,说完就跑了,并且一整天都躲着闻亭丽。
这一来,闻亭丽几乎敢肯定这些事另有曲折了,可她实在想不明白最近家里得罪过什么人,最古怪的是那人简直对她家的近况了若指掌。
她因为心里惦记着调查这事,放学时第一个从学校里出来,刚出门就看到一辆熟悉的洋车,洋车上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穿套簇新的白西服,头发梳得跟皮鞋一样黑亮。
“闻亭丽。”年轻人大剌剌从车上跳下来。
闻亭丽嫌恶地望着邱凌云,自从她跟乔杏初在一起,已经许久没看见这讨厌鬼了。可巧她跟乔杏初一分手,邱凌云又冒出来了。
看来她跟父亲猜的没错,上回就是邱大鹏去跟乔太太告的密!
这对下贱的父子!
“哟,这不是邱家大少爷吗?”闻亭丽和颜悦色道,“令尊最近可好?”
邱凌云脚步一顿,往日他没少在闻亭丽手上吃亏,心知她看上去天真烂漫,实则泼辣有为,被一个女孩捉弄那么多次,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算不上光彩。只恨他实在舍不下她这张漂亮脸蛋,大大小小的美人他也见过不少,没一个像闻亭丽这样明艳活泼。
他心痒痒地看着她:“我爹好不好,你上我们家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知道你喜欢吃飞达的冰淇淋(注),下午他们店才送了一桶到家里来,今天这样热,你来我们家,我请你吃个够。”
“飞达的冰淇淋算什么,我现在只喜欢吃爱得尔的雪露。可惜价格太昂,一般人怕是买不起。”
邱凌云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够有钱,当下便说:“你在这等着,我马上把他们店里的雪露全买下来给你吃。”
恰好秀德中学对面就有一家装修得金碧辉煌的爱得尔,邱凌云把洋车停到一边的角落里,真就跑到对面买东西去了。
闻亭丽冷冷看着邱凌云的背影,这人纠缠她不是一日两日了,除非她答应做他女朋友,否则日后不论她交什么样的男朋友,这对父子少不得会拿她母亲那段悲惨的经历来做文章。
可怜母亲当年受了那样多的苦,去世后还要被这样的小人一次次败坏,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抬脚对着邱凌云洋车的轮胎狠狠踢了一脚,轮胎竟是纹丝不动。
她便从书包里摸出一把裁纸刀,思量着究竟从何处下手最好。最好把这四个轮子都扎瘪,看他邱凌云还怎么开着洋车来堵她。
看看左右无人,闻亭丽立即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好不容易扎瘪一个轮胎,那边忽然悄无声息开来一辆黑色的洋车。
闻亭丽赶忙把裁纸刀收起来,假装蹲在地上系鞋带。
那辆洋车擦过闻亭丽的身畔,突然又缓缓退回。
闻亭丽本就做贼心虚,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车里仿佛坐着一个男人,天色已晚,也看不大清楚那人的长相,但她能感觉到对方在打量她。
就听车里那人说了一句:“走吧。”
果然是个年轻男人,声音似乎含着谑笑之意,看样子他已将闻亭丽的恶作剧都瞧在了眼里。
闻亭丽故作镇定直起身,那车已经开远了,她正琢磨在何处听过这个声音,邱凌云趾高气昂提着食盒回来了。
“闻亭丽,你摸着良心说我对你好不好,只消一句话,全上海滩的点心我都给你买回来。”
闻亭丽瞧也不瞧,转身就朝马路对面走去。
“喂喂,你什么意思?”
又赔着笑脸说:“是不是等太久生气了?我给你赔个不是,别走啊。”
闻亭丽早就一溜烟跑远了。邱凌云拔腿欲追,又顾忌着食盒里的冰淇淋,情急之下只得先跳上洋车,怎知任他把油门踩到底,那车竟是死活开不动,下车一看,四个轮胎都瘪了。
邱凌云气了个倒仰:“闻亭丽,你有本事别跑!”
闻亭丽在前头啐道:“你有本事别来缠着我!不然下次还有好事等着你。”
说话间她已经跳上了电车,抓住栏杆站稳之后,便隔着车窗对着外头的邱凌云扮鬼脸。
邱凌云瞧在眼里,心里是又恨又爱,也想跟着跳上电车,只恨闻亭丽每一步都算计好了,眼下他的洋车还困在路边呢,只得悻悻然说:“你别不识好人心,今日我可是来帮你的。”
闻亭丽心中一动,莫非家里这一连串的变故竟与邱家有关?便装着云淡风轻说:“你能帮我什么忙,多半又拿瞎话在这唬人。”
“你仔细想想你们家最近遇到的事,我闲得没事才跟你编瞎话。”
“既然是我们家里的事,你敢不敢当面跟我爹说去?光知道纠缠我,算什么男人。”
“行,今晚我就去你家——喂,闻亭丽,你听见了吗,你最好在家等我。”
回到家里,周嫂还在厨房忙活,闻德生却已经回来好一阵了。
今日店里依旧没开张,闻亭丽进来的时候,闻德生正抱着小桃子在柜台后面拨算盘,闻亭丽看父亲满面愁容,便知白日的事不顺利,一问,父亲白赔了一顿酒,却没能从顺记的伙计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只隐约知道那人来头似乎很大,连顺记都得给对方面子。
非但如此,找房子的事也处处碰壁,要么租金奇高,要么临到交定金时东家突然反悔,总之白忙活了一天。
闻亭丽忙把早上蒋小秋的话,以及自己刚才在校门口遇到邱凌云的事说了。
闻德生一听就炸:“这小子竟还敢来找你!你是说——这事跟邱大鹏有关?不对啊,邱大鹏是比我阔绰些,可说到底也只是一间小洋行的买办,他哪有那个本事指使顺记。”
闻亭丽没好气地放下书包:“横竖他们脸皮厚得很,今晚他们真要敢上门,当面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
她细细回想那晚乔家看到邱大鹏的情形,立即决定给乔宝心打个电话,说不定宝心知道一点什么,话筒刚拿起,又挂回去。
乔宝心肯定知道哥哥和她已经分手了,这当口打电话过去,叫乔杏初知道算什么回事,改而给当晚一起去乔家的另外两个好朋友打电话,托她们向乔宝心打听那晚的情形。
邱氏父子比预想中来得还要早,八点一过,父子俩带着东西上门了,几十盒上等布料和点心,另有新打的几套黄澄澄的首饰。
这架势看着不像来串门,竟像是来提亲。
邱大鹏的身材比儿子肥硕许多,穿着一套淡灰格子西装,肥肉将衣料撑得鼓鼓的,头上也梳着跟儿子一样的光溜溜西式大背头,一进门就笑道:“大哥。”
闻德生直勾勾看着邱大鹏:“大哥?这声大哥我可受不起。”
“这叫什么话?兄弟可是一辈子把你当大哥的。”
他煞有介事令人把礼盒一一摆好,挥手令司机退下,亲自掩上大门,转头对儿子说:“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叫闻伯伯好。”
邱凌云笑嘻嘻上前鞠一躬:“闻伯伯好。”
闻德生皮笑肉不笑应道:“贵人不踏贱地,多少日子不见你们来了,怎么,难道你邱某人终于良心发现,预备亲自教一教儿子什么叫‘负荆请罪’?”
邱大鹏脸上的肥肉一抖:“大哥这话兄弟怎么听不明白。”
闻德生暴怒而起:“敢做不敢认吗?昨日乔少爷可来过了,他亲口说你将阿柔当年的事全对他母亲说了!”
这话不过是诈邱大鹏,邱大鹏虽然半信半疑,但总不能真把乔杏初拉来为他作证,索性叹了口气:“大哥,你我相识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兄弟怎会主动说起当年的事,那日要不是乔太太逼着我打听,我也不会不小心说漏嘴。”
“乔太太主动打听?”
“可不是嘛。”邱大鹏一副饱受冤屈的样子,“她听说儿子在跟亭丽交往,早就暗中调查亭丽许久了,碰巧我们洋行的东家跟乔家也沾亲带故,乔太太又打听到我们两家历来交好,于是特地下帖子请我到乔家去。兄弟不明就里,听乔太太主动提起‘阿柔’,误以为她早都知道闻家的底细,稀里糊涂就被套了话。”
闻亭丽在楼上听得怒火中烧,冲下来说:“你说谎!”
“刚才我已经问过乔宝心,她说他们乔家从来没有下帖子请过邱家的人,是你像只癞蛤蟆一样非要你的东家带你去乔家的,当晚不只一个人看到你主动跑去找乔太太献殷勤,包括我在内。”
“没话说了吗?”闻德生随手抄起藏在自己椅背后的一根木棍冲上去,“姓邱的,你居然这样坑害亭丽!当年我和阿柔都是怎样待你的,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邱大鹏见势不妙,忙从椅子上滚下来,邱凌云冲上来抱住闻德生:“闻伯伯,有话好好说……你不晓得乔家的太太有多厉害,即便我爹爹不说,他们早晚也会调查清楚的。”
“她调查她的,你父亲昧着良心出卖兄弟和嫂嫂是另一回事!你快撒手,要不我连你小子一起捶!”
邱大鹏早已跑远,扶着门框说:“大哥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吗?亭丽还没嫁人,叫人知道她母亲做过妓-女,往后恐怕……”
闻亭丽扶住父亲的胳膊,对着邱大鹏冷笑道:“你尽管到大街上去嚷,我倒要瞧瞧究竟是瞧不起我们闻家的人多,还是瞧不起你这阴险小人的多!”
邱大鹏面色变了几变,换了一副和蔼的语气说:“你是邱叔叔看着长大的,我们怎舍得害你,那晚邱叔叔是被乔太太唬住了,过后我是后悔不迭,你放心,往后谁也别想从我口里再打听到一个字。再说了,乔家人这样强势,也算不上什么良配,亭丽早些脱身,总比日后掉在火坑里强。大哥你瞧瞧,这几日乔家都是怎么刁难你们的,就知道兄弟这话不假。”
闻德生嗤笑道:“你的意思是,这几日的事是乔家在暗中搞鬼?
“看样子大哥还不知道,兄弟也是费了好多工夫才从我们东家嘴里打听到几句。乔家已经闹到天翻地覆了,乔少爷死活不肯娶白家的大小姐,非要一个人去香港,乔老爷为了逼儿子低头,连手枪都动用了,现今乔少爷被关押在书房,听说连门都出不了。”
闻亭丽大大地一震。
“你们大概也都听说过,乔家长房的日子眼下极不好过,乔家大爷绝不可能允许儿子忤逆自己的父亲。不管乔少爷愿不愿意,这婚都结定了。乔老爷和乔太太大概也知道儿子对亭丽没死心,正千方百计逼你们离开上海呢。”
闻德生越听越心惊,原来如此!房子租不到、做洋服赚不到钱,不用多久他就在上海混不下去。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亭丽早跟乔杏初分手了,乔家人还有什么必要再刁难咱们?”
“分手有什么用,能管住他儿子心里不惦记亭丽吗?只要两个人都在上海,保不准哪天就闹出什么乱子,大概乔家人觉得,只有亭丽离开上海才算安心,不信?等过几日你们被逼到山穷水尽了,乔家人自然会出现的,给你们一些安置费,让你们离开上海去别的地方生活。”
闻德生一撸袖子:“不必等他们上门,我这就去乔家当面说清楚!”
邱大鹏一把拦住闻德生:“没用的,他们不会相信大哥的承诺的。乔少爷对亭丽不死心,闻家单方面许诺有什么用?由不得你们不走,兄弟只是替大哥可惜啊……”
他环视四周:“大哥和嫂嫂吃了多少苦头才攒下这家洋服店,兄弟今日来,就是想告诉大哥一个好法子:既能保住洋服店,乔家也绝不会再找你们麻烦。”
闻亭丽一听就知道邱大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假意抬抬眼:“哦?什么好法子?”
邱凌云没忍住插话:“嘿嘿,最好的法子就是马上嫁给我。”
“大哥。”邱大鹏堆起笑脸,“凌云对亭丽一片痴心,现在两个孩子也大了,只要亭丽嫁给凌云,乔少爷也就死心了,乔家那边也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亭丽,我们邱家虽然比不上乔家富贵,但也不愁吃喝,凌云说只要你肯嫁给她,婚后你愿意念书就念书,愿意在家里当太太就当太太——你瞧瞧,邱叔叔连聘礼都带来了。”
话音未落,闻德生一棒子抡过去:“狗东西演够了没?你真当我猜不出罗家的那些手段都是你出的主意。我还奇怪呢,就算有人要刁难咱们,怎能这么快就打听到房东是刘良才!怎能这样快就摸清店里的布料是从顺记进的——你拼死破坏亭丽和乔杏初的事,一半是为你儿子,另一半是看不得我比你过得好。怕我们跟乔家结了亲,日后反而压你一头。阿柔在世时就看出你心胸狭窄,畜生别躲,今天我势必要替阿柔和亭丽讨个公道!”
邱大鹏瞬间露出凶相,不等闻德生冲到自己后头,扭头就跟闻德生厮打起来。
“你别给脸不要脸,一个窑姐的女儿,还指望嫁给什么样的好人家。我儿子不嫌弃你女儿也就算了,你们倒在我面前拿乔起来了。”
“别打,你们别打!”闻亭丽又急又怒,“你等着!”
她忙跑出去叫人,他们提前就跟父亲那几个朋友打了招呼,万一这边打起来,几位叔伯就会过来帮忙。
等到闻亭丽带着人跑过来,邱大鹏已然占了上风,死死压住闻德生的脖子,得意洋洋地说:“当年我就想不通阿柔到底看上你什么,没想到如今你女儿又瞧不上我儿子,我呸,母女俩把自己当盘菜了。”
几个汉子冲进去一把将邱大鹏拽下来,邱大鹏没料到闻德生还暗藏了帮手,一边忙着脱身,一边对儿子嚷道:“还愣着走什么?快把司机和阿彪叫过来帮忙。”
邱凌云很快带了几个人过来了,那高壮汉子手里竟还拿着一条铁鞭,邱大鹏得意地说:“闻德生,你尽管不识抬举,我倒要看看今晚是谁教训谁!”
这当口,墙上的电话突然响了,闻亭丽哪有空去接电话,忽然想起说不定是乔宝心给自己打电话,仓皇间接起,那头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嗓音。
“叫邱大鹏过来听电话。”
他并没有问电话这头是不是闻家,也没有问接电话的是谁,仿佛料定闻亭丽一定会把话筒递给邱大鹏,也料定邱大鹏会过来接电话。
“你是谁?”闻亭丽喘着气抹了把头上的汗珠。
“我姓孟,你叫他过来听电话。”
这边邱家已然重新占了上风,邱大鹏揪住闻德生的衣领一连挥了好几拳,出手狠辣,拳拳到肉,一会儿工夫闻德生就已被打得满头是血,闻亭丽急得头晕目眩,厉声道:“快住手!快住手!电话是找你的。”
“找我?”
“他说他姓孟。”
邱大鹏身子几不可见地一抖。
闻亭丽趁他发愣,冲过来猛推邱大鹏一把:“滚开!”
邱大鹏一时不备,竟被推得摔了个大跟头,奇怪他并未发火,而是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接电话。
刚一拿起电话,他的腰杆就像折断了似的立马弯下去:“孟、孟先生?”
接下来,只见邱大鹏不断对着眼前的空气点头哈腰,仿佛电话那头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是是是。好,我这就给闻小姐和闻先生赔礼道歉——您说得对,我不是东西,我马上就带着我的人滚。”
注:1910年,《申报》上已开始出现“冰其廉(冰激凌)”等字眼,此后十年间,街头各餐馆、茶室、咖啡店纷纷辟出“饮冰室”,专卖冷饮。1925海宁洋行更从美国引进制冷设备,并于次年开始生产“美女牌”棒冰——以上内容出自《申报》数据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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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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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